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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阙歌

2021-07-30张恒

雪莲 2021年7期
关键词:犁耙犁田农耕

【作者简介】张恒,安徽省作协会员。在《人民日报》《文学报》《上海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时代文学》《奔流》《散文》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走过南昌菊花台》 《缺月疏桐》 《山色水韵》和小说集《尘封》等。

土地流转后,大伯的犁耙就没用场了。有办民俗馆的人来收,给不菲的钱,大伯却不卖,依旧摆放在厢房里。大伯说,或许还会用上的。

大伯相信田还会继续做。田是祖上传下来的,做了几千几百年,怎么会一下子就不做了?不做田吃什么?大伯对土地流转有自己的看法。那些大户把土地流转过去继续种粮食是好事,科学种植,机械化作业,倒是免去许多人的劳累。但把水田变成旱地培育苗木花卉,把旱地变成池塘发展水产养殖,大伯想不通。都是上好的田地,这不是糟蹋了吗?可是没办法,土地流转是政府支持的,他想把承包的田地留下来自己耕种都不行。

其实大伯想的不是没有道理,土地自古以来都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从长远来看,没有了土地,农民便衣食无着落,生存堪忧。连美国人詹·豪厄尔都说,土地是最好的避难所。

农具和田地是紧密连在一起的。大伯对田地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对农具自然有着割舍不掉的情结。

厢房里放着很多农具,锄头、钉耙、梿枷、镰刀、铁锹等,就数那张犁和那张耙最显眼。这两样东西,大伯看得很重,比对电视机、电瓶车都上心。电视机和电瓶车坏了随时都能买到,犁耙却不好买新的。现在能做木制犁耙的人很少了,要不然民俗馆的人为什么来收,城市的人为什么喜欢看?越来越稀奇了。再过几十年,兴许就像文物一样。那张犁是刺槐做的,大伯說犁辕不是挖的,刺槐树本身就弯成那样,天生的犁辕料。那张耙是檀木做的,坚实耐用,耙齿钉在上面一点不松动。犁和耙都用了许多年了,在大爹,也就是大伯的父亲手里就开始用。大伯一身的手艺就靠它们练出来的,也靠它们展示。对,手艺。大伯说犁田打耙也是一门手艺,跟木匠、篾匠那些手艺一样,做好了都不容易。

曾经有人跟大伯抬杠,说犁田打耙算什么手艺,只要是做田人,只要是男人谁不会?而木匠、篾匠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做榫、凿孔以及破篾、插花就有独门诀窍。可大伯说,犁田打耙和木匠、篾匠手艺看似不一样,蕴含的道理却是一样的。也有诀窍。

大伯说这话有底气。大伯犁田犁得好,耙田耙得好,那是公认的,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服。同样是一块田,大伯犁出来,透气性好,透水性也好。犁到埂边不伤丝毫的田唇,犁到田拐不留多少死角,少费许多做田埂、翻田拐的工夫。而且,中间开犁两边同时到埂,不要这边让一犁,那边加几犁。耙田也是一样,泥土耖得碎,田块耙得平,水汪在田里看不见一块土坷垃,拿根树棍无论在哪个地方量,水都一样深。

自打犁耙收起来,大伯便时常到厢房里看看。还会在犁耙上摸摸。那木质的犁辕、犁柱、犁底、耙柄、耙梁,在泥水的持久浸淫下,生出一层带有汗水和泥土气味的包浆,盖去了原有的纹理。年复一年擦抹桐油浸透出来的色颜,更像是先人经年日晒雨淋的皮肤,古铜般的黄亮。铁质的犁铧、犁镜、耙齿,被泥土打磨得铮亮,像一面镜子,折射出全家人辛勤耕耘的酸甜苦辣。大伯总想着,犁耙可以放上几年,几十年,犁田打耙的手艺却是不能放的。村里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人会犁田打耙了,他担心传承了祖祖辈辈的做田手艺会荒在这一代人的手里。

我也去大伯家的厢房里看过。尤其是当我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残片上,在远古洪荒的摩崖石刻上,看到犁耙的影子时,不禁就想到了大伯家的厢房,回来定是要去看看的。看着那凝聚着大伯一生力量的犁耙,被大伯粗壮的大手握得圆润光滑的犁梢,被大伯有力的双脚踩得稍有弯曲的耙梁,我感觉那就是农耕文明锻造出来的独门武器,传承着生生不息的精神气韵,成了值得我们顶礼膜拜的一种图腾。

想起村里开犁的场面。

这是一年农耕的开始。在春末。气候还有些寒冷,但选的日子一定是阳光灿烂,温煦宜人。这日子是村里管事的人和老辈们定的,是预示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吉祥之日。

开犁的田也是慎重选定的。要是良田形状端正,代表着一个村庄田地的脸面。

最重要的当然是开犁的人选。村子里会犁田的人很多,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开犁的。辈分太低了不行,年龄太小了不行,品行得不到认可的不行,尤其是犁田手艺不好的人不行。这关系到对田地的态度问题。

每年开犁,我大伯是当一不二的人选。许多年了,从生产队集体做田到家庭承包单干,大伯怕是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开犁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男女老少挤满了四周的田埂,五颜六色的衣裳把田畈里姹紫嫣红的花都盖了,嘻嘻哈哈的笑语把池塘里鼓噪的蛙声都镇住了。女的来看热闹,男的来学犁田门道,眼珠子一齐跟着大伯转。牛和犁也在埂上等着。牛,自然是村里最健壮的大牯犍,喂得饱饱的,肚子溜圆;犁,就是大伯自家的槐木犁,犁头擦得锃亮,犁身油得橙黄。大伯抬头望望太阳,光线正好把整块田照住,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把含在嘴上的烟头一甩,刮得净光、泛着青黑的腮帮子一鼓,然后把牛轭往大牯犍肩上一套,牛鞭轻轻一挥,拎着犁就下了田。有气度,有势子,让人好生羡慕。

其实,早年间我大爹给大户人家开犁那是更讲究。开犁前要点香、放炮竹,要摆碗盏、摆酒杯,祭天祭地,还念祭词,有仪式的。现在开犁少了过去的仪式,但对田的虔诚和敬畏之心却不能少。大伯说,土地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开犁即意味着向土地索取,期盼着土地的恩赐,所以,即使没有仪式,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伯很严肃地来到田中间,低头弯腰瞄一眼,稍稍将犁和牛的位置调整一下。那举动就像木匠吊线,极认真。然后拎起犁梢,将犁头往泥里一插,对着牛一声吼:“走唻——”大牯犍听到指令,牛头一掯,牛背一弓,牛肩一挺,两根背绳随着牛腿有力地往前蹅拉得绷紧,一垄泥土便靠着犁壁均匀地翻卷过来。笔直,氤氲着水气,散发着泥香。

这一犁开的不仅是一块田的泥土,还是一季的春耕,一年的忙绿,一家的生活希望,一村人的幸福日子。大伯深知自己肩负的使命。

到了田头,未待牛停步,大伯把牛绳往后一拽,那大牯犍便迅速掉转头来,四脚稳稳地站在刚犁出的田沟里。与此同时,大伯的手也没闲着,拎起犁梢随着牛转身的惯性一撂,整个犁也跟着调过方向,和牛再成一线。牛鞭一挥,再开第二犁。这转犁过程是那么协调,一气呵成,惊叹许多人眼睛。

太阳暖暖地照在田里,浅浅的水汪着一层金灿灿的光,映着田埂上一张张笑灿灿的脸。大伯扶着犁梢稳稳地在田里走着,犁得平,犁得匀,围着中线翻过来的一垄垄泥,渐开渐圆,像一圈一圈大大的手螺纹。小鸟飞来了,翻过来的田泥里有嫩草茎,有小蚯蚓,还有小鱼、小虾米。白鹭想落到牛背上,旋了几圈看到大伯手里的牛鞭又飞走了。

看过大伯犁的田,都要赞上几句。大伯也不谦虚,说没这本事还做什么田?田上事也不是那么好学的,得花工夫!

确实,不花工夫肯定不行。大伯犁田打耙的手艺也是靠时间磨出来的,靠汗水熬出来,靠对田地的敬畏、对犁耙的信赖悟出来。多少个日子,大伯辛劳的身影就像嵌在古诗的情境里。大伯读不懂这样的古诗:“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但大伯却在用行动诠释那古诗。

我在想,这样的犁田功夫,确实算得上是精湛的手艺,荒了,岂不可惜!

村里有一块黄泥田,难犁,更难耙。黄泥浆黏得很,跟着耙梁和耙齿走,想要把田耖平很费事,许多人就怕耙这块田。

我在黄泥田钓泥鳅时晓得,那块田犁出来高低不平。泥土在水里堆着,戳着,翻卷着,像无数个小岛和连绵的山脉。从这边走到那边,有翻山越岭的感觉。

难的事情,自然是要请手艺好的人去做。每年到耙田的时候,黄泥田就丢给了大伯。

耙是最难使的一种农具,耙田代表着农耕技能的最高水平。大伯不仅田犁得好,耙田也是好手。就那跳耙动作,就是一般人学不会的。一般人都是把耙在田里放平了,牛轭架好了,人先在耙上站稳了,再挥鞭赶着牛轻轻挪步,缓缓地行进。而我大伯却不是这样。他总是先让牛拖着空耙走,然后自己一个纵步轻轻跳到耙上,牛速不减,耙身不歪。大伯说,人先站在耙上,牛起步会很吃力,伤牛。空耙不重,牛拖快一点就有了惯性,人再轻轻跳上去,牛没什么感觉。牛是做田人的依靠,我们要护着用。

有人想学大伯跳耙动作,结果吃了亏。因为跳到耙上没站稳,脚从耙中间滑到田里,被耙齿划了一个大口子。以后再也不跳了,耙田时老老实实先站好。他晓得,跳耙不容易。

耙田过程更不容易。注意力要集中,要不然也会摔下来。被犁翻过来的泥土,高低不一,軟硬不同,耙在上面一会儿顶起来,一会儿陷下去,一会儿又歪了半边,平衡掌握不好的话,很难站得稳。尤其转拐,要想耙到边,耙就转得急,很危险的。

小的时候看大伯耙田,总以为是件很潇洒的事情。牛在前面奋力迈蹄,人在耙上两脚控制着耙的前后梁,一手牵牛绳,一手扬着牛鞭,急速行进,如古代驾战车冲锋陷阵的将军,威风凛凛。耙前,浊浪滚滚催着牛腿;耙后,裸露的田泥上划出一道道耙齿印。也就转瞬之间,两旁及后面的水浪又覆过来,鼓着泡沫,打着旋儿。

耙后面常有水鸟急速落下来。那些小鱼、泥鳅被耙碾压得晕头转向,亮着肚皮躺在田泥上翘头摆尾。鱼多的时候,人也去捡。七五年大水后,圩田里很多鱼,我跟在大伯耙后一会儿就捡了一篮子。

其实,耙田很辛苦的,劳累的程度超过犁田。耙上耙下来回跳,很耗体力。长时间站在耙上,腿和腰都受不了。我时常看到大伯一上到田埂,就揉揉腰,拍拍腿,喘着粗气。如果雨天耙田就更累了,不能打伞只能穿雨衣,风吹雨打阻力格外大。有一年春末连续阴雨,田里等着栽秧,大伯只得冒雨耙田。几天下来,牛都累垮了,田埂都上不动,大伯心疼死了。

许多年后我读古诗《杼耨》不禁就想到了大伯。“雨笠冒宿雾,风蓑拥春寒。破块得甘霔,齧塍浸微澜。泥深四蹄重,日暮两股酸。谓彼牛后人,著鞭无作难。”大伯就像诗里两腿酸痛的农夫一样,面对四蹄沉重的老牛,都不忍心挥鞭抽打了。

那块黄泥田即使是晴天耙,也是很累人和很耗牲口体力的。黄泥缠脚,插进去多深,拔出来一大坨,空身走都费力,何况拖着一张耙。大伯有自己的经验,耙这样的田,他首先是调整牛、耙和人三者间的距离,牛腿与耙之间的距离比正常的情况下要近些,这样牵绳往上拽,耙梁稍微拎起来一些,不会因为黏泥淤积太多耙拖不动。其次是田里的水多放一点,增加泥土的流动性。耙的过程中,遇到泥土高的地方,身子尽量后仰,前脚放松,后脚沉力,人的重量集中在耙的后梁,把泥土带走。到了低凹处,他就及时地从耙上跳下来,让牛拖着空耙,这样保证低洼处的泥土留下来。这一下一上全在行进过程中,牛不停,耙不停。

什么样的田,在大伯手里,都会犁得匀,耙得平。总觉得他犁的耙的不仅是田,还有生活。大伯说过,做田,就像做人,需要用心。

其实,做人,亦如做田,亦如犁田打耙,更要用心。

曾经看过一幅古画。画中一头耕牛拉着木犁用力向前,几滴泥水仿佛溅到了画外。掌犁的农夫右手扶犁,左手扬鞭,躬身弯腰使着劲。田埂上一老者手拄拐杖注视着田间,说不清的神态,道不明的表情。身后是一条潺潺溪水,连着树丛中的草屋。几个顽童于屋前嬉戏,鸟飞柳动。图上有两首七言诗,其一:“土膏初动正春晴,野老支筇早课耕。辛苦田家惟穑事,陇边时听叱牛声。”其二:“宿雨初过晓日晴,乌犍有力足春耕。田家辛苦哪知倦,更听枝头布谷声。”农家的辛苦、勤劳与祥和尽在画中。

很遥远却很熟悉的场景。这场景,我看过,农村人都看过。春耕最忙的日子,许多的田要犁、要耙,等着栽秧。于是,人不歇,牛不歇,犁耙不歇。人饿了送饭到田埂,牛饿了送草到田头。大妈就经常给大伯送饭,我也给耕牛送过草。在田边等人和牛上埂的时候,最不是滋味。看大伯坚持犁完最后一道,耙完最后一垄,是既欣慰,又纠结,还心酸。这和画中的情境应该是差不多的。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体悟那老者的心境。好不容易把人和牛等上了埂,看着一腿泥的大伯捧着瓷盆蹲在田埂上狼吞虎咽,看着汗津津的牛站在田头拽着草嚼得白沫直淌,心中一声叹息。

唐人颜仁郁在《农家》诗中写道:“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这是个能够体恤农人辛苦的诗人,写出的诗句和我大伯平时教育我们说的话一个意思。粮食都是靠辛勤劳动换来的,应该珍惜。大伯学得那一身的犁田打耙手艺,不就是想让田地长出稻子,生出粮食吗?俗话说的是,千犁万耙一棵秧。

犁耙是农耕社会最主要的农具,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典型代表,也是中国农业文明的见证者。中国农耕社会几千年,社会的主宰便是像我大伯这样的农民。可以说,五千年文明史就是一部农耕文明史。而中国的农耕史,其实就是农人用犁耙耕出来的。这里面有古画中的农夫,有我大伯,有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

封建社会的统治者是体味不出犁田打耙人那种艰辛的。清朝雍正皇帝写过一首耙田诗:“农务时方急,春潮堰欲平。烟笼高柳暗,风逐去鸥轻。压笠低云影,鸣蓑乱雨声。耙头船共稳,斜立叱牛行。”在他眼里,风雨中斜立耙上叱牛耙田的农夫,似乎并不是在劳作,而是在欣赏那春潮、笼烟、暗柳、轻鸥,连打在蓑衣上的雨点声似乎都是那么有韻味。皇帝用这样的眼界看农人犁田打耙,那些农人交皇粮怕是心有不甘的。我大伯幸亏不懂诗,否则的话,他定是要拿着长长的牛鞭抽到清朝去。

田园是农耕文明的载体,中国农民开启了漫长的犁耙历史,让一代一代的犁田打耙人成为农耕社会的推动者,传承着乡愁记忆。一年对一年的托付,一代对一代的托付。一张犁,从古犁到今,一张耙,从过去耙到现在,犁出了温饱,耙出了家园。

古画中的场景正在随着机械马达声渐渐远去。但画面留下来了,依旧在田园里,在人们的脑海里,在文人的歌谣里。甚至在人的血脉和牛的基因里,随时间绵延。就像古人留给我们的画作和诗篇一样。

或许,在我大伯眼里,没有鸡鸣犬吠、没有袅袅炊烟的村庄,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村庄;没有老牛奋蹄、犁耙逐水的田园,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田园。这是一代人的农耕情结,也是一个社会的农耕情结,不是一下子就能消失的。

我不希望大伯的犁耙还能从厢房里走出来,再被老牛拖着用一天工夫犁一块田,花一上午时间耙一块田。我也不想看到大伯开犁时那严肃的神态和固有的程式,不愿看到大伯跳耙时那灵巧却充满危险的动作。但我希望,大伯的犁耙能够永远摆放在中国的农耕史书里,大伯的犁田打耙手艺,能够灵魂不散,精神不灭。

犁田打耙,将会作为一个专用词语,作为古老的乡村阙歌,继续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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