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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困难的日子里》不亚于《人生》

2021-07-30杨艳秋

博览群书 2021年7期
关键词:路遥困难小说

杨艳秋

路遥是人民的作家,他以现实主义写法描写社会生活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他的那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已经成为每一位奋斗者的格言。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发展最为被关注的是城乡交叉地带。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在困难的日子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正是城乡交叉地带的现实反映。路遥的小说描写的是改革开放史中的发展图景,来自于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现实生活,所塑造的更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人物。作家路遥的奋斗精神,小说中巧珍的善良品质,孙少平的进取精神,都是扎根于中国大地的中国精神内涵。这几篇文章采取的论述角度不同,却同样以路遥如何发掘乡村世界的美好人性而立论。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回顾文学经典中的创业史,将有助于我们去营构更加美好的新世界。

——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党委书记?董广芝

《在困难的日子里》是路遥早期优秀中篇小说之一,陈忠实评价它的艺术价值不亚于《人生》。这篇纪实性自传体小说初名为《一九六一年:在困苦中》,1982年9月发表后获评“《当代》文学中篇小说奖”。路遥曾在《这束淡弱的折光》中叙述这篇小说创作的心迹,期望通过记叙“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的艰辛体验,反思社会物质财富增长和人们精神境界下降形成的反差,唤醒人们“战胜困难的精神”和“崇高而光彩的道德力量”,“用一束折光投射我们的现实生活”。小说以爱的力量观照历史和现实,在发表后赢得了广泛认可,“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小说的成功如一束绚烂的光,消解了路遥成长中的灰暗,照亮了他的创作道路,使他更加热切地投入更伟大的创作。

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贫穷是黄土高坡农村生活的底色。在路遥的一生中,贫穷是他生命的底色,“饥饿感既是尾随路遥一辈子的老狼,又成为他超越自我人生的强大动力”。(厚夫《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在困难的日子里》反映出由贫穷带来的多重“困难”,用并不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展现丰美鲜活的人性,用友爱、理解和无悔的牺牲回应所有令人煎熬的困窘,每次重读都会使读者得到一次心灵升华和精神激励。

自然之困:生命不屈的坚持与传继

按照梁向阳对路遥学术年谱的梳理(《东吴学术》2019年第6期),“卫”是在1963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延川县立中学,路遥把时间提前到1961年,与三年自然灾害的起始点重合,不仅给读者以清晰的历史代入感,也留下了对其后续求学生活的想象空间。三年自然灾害是任谁也躲不过的苦难,小说在开篇浅淡地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本文所引《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原文均出自《路遥文集》第2卷,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由此铺垫小说的基调。路遥没有用过多笔墨描写自然灾害的具体情况,把高分考上县立中学这件喜事说成雪上加霜的“新悲剧”,已然突显艰苦的生存现实。小说主要通过侧写表现灾害带给人们的生命考验,如“饿得浮肿”的乡亲、用野生植物充饥的自己及窑洞偶遇的逃荒母女。通过写雪景衬托马建强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的生活境况,同时也蕴含着不可亵渎的纯净与无限生长的可能:

对雨,对雪,我永远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雨天,雪天,常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雨雪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它和人的生命相关。

因此在路遥眼中,陕北寒凉肃杀的雪有“微微的暖意”,峥嵘的山峰变得柔和美妙,“我常常在黄昏里面对白皑皑的山峦不由自主地微笑;……陶醉在一种难言的舒服之中……”这天赐的宁静与安然,让路遥在饥饿与寒冷叠加的困苦中、在友爱与误解冲突的痛苦中得以自处,重新找到内心的力量。

生而为之的贫困,是路遥难以化解的宿命。年幼远离亲生父母过继给伯父家,原以为生活会得到改善,却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爱护,让路遥很早就认清了现实。“这的确是不幸的——尤其对父亲来说。”即使求学之路受阻也没有抱怨,“又怎能怪可怜的父亲呢?”而后强调患有严重关节炎的父亲为把自己拉扯大,连下雨天都不能休息,“可怜的父亲就是赔上老命也不会委屈我的”。数年后从路遥传记中可知,现实中大伯并不支持他继续求学的要求,是他的伯母像亲生母亲一般不遗余力地照顾他,日夜操劳甚至以乞讨为生供路遥读书。小说在处理这一人物关系时把“母亲”变成了记忆中的角色,而将父母的双重身份加诸“父亲”身上,一方面体现出路遥对父爱的渴求,另一方面也饱含着对生母、养母无以回报的感恩。对现实的清醒认识让路遥较早坚定了求学的信念,他先是通过曲线救国的方式获得考试的机会,后又以第二名的好成绩赢得继续读書的可能。这是路遥为自己的人生寻找的最好出路。

求学之困:乡邻无私的劝说与帮助

在饥饿的特殊年代里,顾命养家是每个家庭的第一要务,一个穷娃娃的求学愿望能否得到满足并不是主要矛盾。小说前半段直写乡亲们贫苦程度的文字不多,后文写到在自己的“冬季别墅”偶遇一对逃荒复又返乡的母女,通过母亲惊慌的话语,从侧面写出时境的艰难与生命的凄惶,也道出了这片黄土地的人们对家乡的眷恋:“母土是热的,就是死,也要死在本乡田地。”乡邻的可贵品质在“我”身上潜移默化,“我”虽然饿得跌跌撞撞,却为能给母女俩几个珍藏的土豆和玉米而感到无比的开心。“我那已经流了不少泪的眼睛又一次热泪直淌了。”通过这位乞讨母亲的形象,深切地表达了路遥对养母的感激和爱。这对母女的出现后,建强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光顾自己的“别墅”,因为“那天晚上碰见那不幸的母子俩的情景,给我留下的刺激太强烈,我怕到了那里会触景想起那些令人难受的事。”前文说妇女“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后面又写成母子,不应是单纯的笔误,而是更明显地指向路遥的内心。小说没有回避眼泪,直写马建强流泪的场景,“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偎在妈妈的怀里,无声地啜泣起来”。无数个日夜,正是养母乞讨换来的粮食维持着家里的生计,给路遥的人生奠定了起跑的方寸基石。

乡亲们的生计如此艰难,却能在马建强是否应该继续上学的问题上形成共识,“由于饥饿而变得不爱费口舌的乡邻们,却纷纷来打劝我们了”,劝父亲要咬牙让孩子读完高中。他们的关切不是表面上的客套,不仅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导,而且还有实实在在的慷慨付出,“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背着“百家姓粮”的马建强,告别了马家圪村走向延川县的最高学府,去往自己向往的新环境,他的内心充满无限的依恋和感激:

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

乡邻们善良、淳朴,且有远见卓识,这是世代传承的民族品格,她超越了贫富贵贱,甚至是生死,让处于生长期的年轻人获得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在面对复杂的生存困境时始终保有对生活的信心和对未来的期许。

温饱之困:友爱带来的温暖和烦恼

在学校食堂甲、乙、丙三个等级的伙食中,马建强连丙菜都吃不起,饿得发疯的他经常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强撑着到野外找野雀蛋和野果子。这种饥饿感是刻骨铭心的,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无情地蚕食着青年路遥的内心,需要他用更大的能量去填补和融合。路遥曾在接受采访时谈到:

整个初中二年,就像我在《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那样。……我受尽了歧视、冷遇,也得到过温暖和宝贵的友谊。……什么是最珍贵的呢?那就是在困难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帮助。(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小说主要是通过吴亚玲诠释这种高尚美好的友谊。吴亚玲善良阳光、善解人意,路遥对她充满真诚的感激和喜爱,但没有把她写成高大全的形象,人物的饱满恰好在于有小处的不足,比如为了让马建强吃饱饭,她没有顾及马建强的感受,在同学面前大声地推荐马建强去帮灶;当纯洁的友谊被同学们和大卫误会时,她没有采纳马建强的建议去化解。路遥写道:

钱对我来说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收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吗?尤其是在你困难的时候,别人对你表示的友爱比什么都宝贵。

吴亚玲的帮助让马建强在艰苦难熬的岁月里,体会到“温柔、真诚、恬静”,也给后文自己为化解误会主动放弃读书作出铺垫。

除吴亚玲之外,小说还写到两名具有干部子弟身份的同学:大卫和周文明。这两个角色的设定与吴亚玲之间形成对应和反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但我并不妒忌他们,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寒酸而难过。”马建强与这两位同学的关系变化更具审美意味。“卫”是路遥的乳名,直到9岁入学老师才给他取了一个真正的名字“王卫国”。小说将“卫”用作人物名,寄托着路遥内心的情感。小说对大卫家庭条件的介绍、大卫与吴亚玲的关系设定、大卫对我的同情以及解除误会时的大度,无不是路遥理想人生的折射。如果说吴亚玲是外在世界投射进来的一份温暖,那么大卫便是路遥丰富的内在透射出去的那束光亮。而同桌周文明则是代表人物关系发生转折的典型形象,是他一次次推波助澜,让马建强真正变成了“马坚强”,这个人物也在矛盾冲突中完成了向文明、友爱的蜕变,跌跌爬爬,嘻嘻哈哈,四人终于成为可以手拉着手,共同歌唱和并肩行走的伙伴。

抉择之困:自我牺牲赢得的和解与新生

路遥从不回避由于贫困带给人与生俱来的局限,坦言自己身上有“乡巴佬的拘谨和胆小”,但他更珍惜因贫困而养成的“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懂得“珍惜美好的人情,并以同样高尚的心灵给予回报”。当由于自己食不果腹,先后产生了玉米面馍失窃被同学议论、学校会餐帮灶感觉被侮辱、窑洞门口拾金不昧被放大表扬、武装部维修工被大家误会等一系列事件后,马建强的内心百般挣扎:

这个困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上双重的困难时期。

马建强爱惜自己的清白,关心同学的感受,当误会逐渐被扩大,已经影响亚玲和大卫相处时,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误会正是由于我而产生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我起码还可以做到:再也别去武装部了!而且要远远地躲开吴亚玲——我应该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独中去。

马建强在痛苦中纠结: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兽!

在反复思量后,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安宁,为让亲爱的同学不受影响,他看到只有一条可选的路。“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牺牲。”班主任李老师讲述的亲身经历,为马建强自我牺牲的抉择加注了最后一个砝码。“人在世上,难道不应该活得更高尚一些呢?”下定决心的建强感觉到天晴了,暗蓝的天幕上,一轮明月高挂,他的内心感觉无比的坦荡和舒畅,“清冽冽的光芒耀着白雪皑皑的大地”,犹如照亮生命的路。这种自我牺牲终于赢得了当事人大卫和旁观者周文明等人的理解,得到了真挚的情感回应,从此,马建强才真正融入这里的一切。

从艺术价值看,《在困难的日子里》通过对多重之困的叙写,展现了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也书写了一个特定时代下美好的人性风姿,在三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呼应效果。其成功主要源于路遥成熟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手法。路遥在《作家的劳动》中谈到作家的优良品格,“首先要有坚强的性格,”其次是“对生活应该永远抱有热情”,还“应该有自我反省的精神”。路遥十分钦佩柳青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

(柳青)时刻把公民性和藝术家巨大的诗情溶解在一起。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始终像燃烧的火焰和激荡的水流。他竭力想让人们在大合唱中清楚地听见他自己的歌喉;他处心积虑地企图使自己突出于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严格地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普通公民,尽力要求自己不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柳青的遗产》,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引下,路遥进行了扎实而富有诗性的创作实践,以泪中带笑的笔法书写自己的故事,塑造了坚强不屈、豁达乐观、善于反思的艺术典型马建强。“生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虽然腿上时刻绑着饥饿的“沙袋”,但他始终在为自己喊着“加油”。学习上,成绩不能落后;做人,品格上更不能掉队。这也是路遥短暂一生不懈追求的写照。

从思想价值上看,《在困难的日子里》是特殊历史发展时期一个群体的缩影,来源于残酷的特定年代,诉说着那个年代里的平凡故事:

最大的喜感是从和最难的逆境相奋斗而得来的,其中实含有痛感的成分。悲剧能引起最大的喜感,就因为它描写冲突和奋斗,就因为它能表现最高的道德意识。(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小说通过展现无法想象的困苦、因困苦而产生的各种矛盾冲突,让读者感受到纯美高尚的道德品格和真诚炽热的情感,其质朴丰富的思想表达仿佛生命的褶皱,把美好的人性储存,待时光抚平伤痛,它们便成为长在岁月记忆中的波纹,带给人们恒久弥新的审美享受和坚定如初的精神力量。

(作者系文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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