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日月神话图像世界之奥秘
2021-07-30田兆元
田兆元
神话,是一个民族的本根,是古老文明的活化石,也是当下文化的表现形式。神话不仅能提供人类精神遗产和思想线索,也能提供纠偏现代性焦虑和后现代虚无的思想资源,还能为文化产业和创意经济提供深层文化矿藏。神话的特点与意义,决定了神话学在众多现代学科中独具魅力:它的研究对象遍布古今中外,纵横万年;研究内容涉猎庙堂和乡野,史前和未来、文献和口传、群体和个人、古典和流行;研究方法综合了天文地理,气候环境、义理考据、文化和心理、考古和民族;研究旨趣宏观如神圣世俗、家国天下、历史思想等大问题;微观如器物、纹饰、语音、母题等小问题。若能了解神话和神话学前沿,其实,是走进不同文明和文化肌理的绝好路径。
孔颖达注疏《尚书·舜典》“睿哲文明,温恭允塞”句,称“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强调舜帝因文德卓越、道德辉耀天地四方而继位,表达出对圣人德性的推崇与信仰。自古以来,中国人的文明观和神话叙事有着强大的天地情怀、圣人情结、政教伦理和人文主义光芒,中国神话与中国文明互为表里。鉴于此,《博览群书》特推出“神话与文明”专栏,以介绍“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项目“神话学文库”为基础,评介世界范围内的神话学前沿著作,与读者朋友们一起领略不同文明的神话和与时俱进的研究风貌,兼容并蓄,以期在文明互鉴中汲取精华,获得文化感悟与文化自信。?
本期介绍《图像与神话:日月神话研究》。该书作者刘惠萍教授,1967年生于台湾省桃园市,师从台湾著名俗文学家、敦煌学家郑阿财教授,现任职于台湾东华大学,长期致力于中国神话研究。在扎实文献分析、民间信仰调查基础上,刘教授不懈探索表达历史与神话的新媒介和新角度,《图像与神话:日月神话研究》就是集大成之作。这本优秀著作广泛采用史前考古图像、汉代帛画、墓室壁画、画像石、画像砖、隋唐绢帛画、石窟壁画等载体,探讨中国古代日、月神话的表现及功能、流变和意义等问题。中国日月神话如何衍生出日中有乌、月有蟾蜍、月兔捣药、吴刚伐桂等经典故事?它们与老北京民俗“兔儿爷”、与日本绝美男妖桂男、与引导神武天皇东征的神鸟等文化现象是什么关系?这些有趣问题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周易·系辞上》曰“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从史前到当代,中国人对天的崇拜和信仰根深蒂固,鮮明表现为古人观天的最直观对象——日、月及相关神话。刘惠萍教授围绕中外共同的日月崇拜,对中国日月神话的起承流变、辐射力与影响力的研究,也是对中华文明特点和文化凝聚力的研究。在全球区域性冲突日益增多背景下,这本著作对促使反思人类文明的同质性,对两岸文化的交流与稳固有着积极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谭佳
一般说来,日月本是创世神创造的对象,中国的创世神话也是这样表述的,日月或者是盘古所化,或者天上十日是帝俊之妻羲和所生,十二月是帝俊之妻常羲所生。他们都是创世神创造的结果,他们怎么会是创世神呢?
在中国,日月之神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重要的创世之神本身。也就是说,创世神创造出来的神与物同时也成了创世神。其实,并非所有创世神的创造物都有此功能,如山川河流这些大神的创造物就无法再“创世”,只有日月之神才这样不同凡响。除此,创世神创造出来的自然有比日月还重要的——天。盘古化天地,颛顼管天地,安排天地的秩序,重管天,黎管地。我们对盘古很熟悉,对重这个天官,今天很多人已经无此概念了。但是,重是创世大神,天则是比重更有影响的创世神。我们随便翻开一本关于古代关于世界知识谱系的典籍,尤其是类书,如《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以及明清时期很多的通俗类书,开篇一定是天。继而,天的开篇第一个对象一定是日,然后是月。古往今来,人们都是把“天地日月”作为一个重要的基本的知识核心要素看待的,是一个固定成语。
万物生长靠太阳,而天生地养,则被视为人与万物之所由生。天地日月这个被创生出来的自然世界一跃而上,成了万物之本。“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这就有点把创世神撇开的感觉。盘古、帝俊创世与天地日月创世,也许是两个类型的创世神话,但是日月神之重要是不言而喻的。《礼记》这样表述古代的祭礼:“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祭祀上天,祭祀日月是同一个祭祀谱系,占据最高的等级。这种传统到了帝国后期,还是一以贯之。《帝京岁时纪胜》:“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民众还不能擅自参与。从《礼记》到《帝京岁时纪胜》,近两千年,这种日月崇拜的根本传统没有改变。所以,日月神话是中国的根本神话之一。我们是炎黄子孙,炎帝、黄帝是我们的祖先类的创世大神,炎黄都是太阳神崇拜者。我们到传说中的黄帝的出生地河南新郑考察,你就会知道一个重要的文化圣地:黄帝迎日峰。这山峰在具茨山顶上。具茨山是黄帝早期奋斗的地方,传说和古籍都记载了这个地方。这就是说,那些创造世界的大神创造的天,成了后来的传世神的对象,甚至有些创世神还是这个天创造的,或者起码是天的崇拜者,太阳的崇拜者。当然他们后来成为天的代言人或者说在人间的代表,成为“天子”。所以,中国创世神话中的日月,是真正的创世神。之所以他们还是别人创造的,其中逻辑恐类似于“鸡生蛋或蛋生鸡”之原理,有鸡必然要一个蛋的故事,反之,蛋的来源一定要安排鸡的叙事。总之,日月神话太重要了,日月是中国创世神话的真正主角。
刘惠萍研究日月神话已久,成果多有。其新著《图像与神话:日月神话研究》出版,得以先读之。其资料详实,视野开阔,向我们展现了前所未有地日月神话图像世界的广度和深度,既是一部学术大著,也为文化传承提供了宝贵资料。就学科意义而言,艺术学、人类学、民俗学、历史学,以及宗教学等,都可以从这部神话学著作中受益。
日月神话的发生远在文字发生之前。图像是人类早于文字用于精神表达的符号,那些史前的遗迹早就记录了古老的日月神话。文字发明了,这种图像传统也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着图像叙事传统,承担着表达神圣观念与神奇意象的使命。与图像景观和语言文字相关,仪式行为也是一种重要的叙事。于是神话的传承与传播发展就形成了有联系但很清晰地呈现其差异的三种文化形态:语言文字的叙事,仪式行为的叙事,以及图像景观的叙事。三种形式尽管有交叉并行的轨迹,但是神话每一种形式都形成了自我的发展逻辑,相互不可替代。神话图像的优越性是其他二者不具备的,图像有自己的叙事逻辑。
过去人们也关注图像的意义,但是,研究神话图像的运行轨迹,尤其是日月神话这样的重大主题的专题讨论,刘惠萍教授是做得最为精细的。在这本书里,我们对月中有蟾蜍,月中有兔的符号有了清晰的认识:月中有兔是东汉以后逐渐生长出来的。日中有三足乌,但是演变成日中有鸡,古老的日月神话传承到今天,在图像世界里斑斑可见。神话图像的时间痕迹在这部著作里留清理出了清晰的足印。时间性,也即神话图像的历时性演变是这部著作的突出切入点。
在神话时间的阐述中,我们看到了更为重要的话语:这就是中国日月神话图像的空间叙事。图像的最大优势是直观地表现内涵,超越语言的障碍,也突破了仪式的传播障碍。符号视觉的传播性、认同性,直接成为文化辐射认同、共享共创的资源,也成为人类文明扩布的历史的珍贵资料。日月神话的图像,从东南沿海到西南部边地,复于中原大放异彩,尤其是两汉画像图形,形成中原周边四川山东山西等地的日月神话的广泛认同。日月神话早早进入朝鲜半岛并长期发展。魏晋隋唐,日月神话进入西北新疆的生活世界,以及东南沿海及其太平洋岛屿,让我们想起了古籍所记载的“日月所照”“华夏声教”的故事。《史记》记载,黄帝“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旁罗日月星辰”是什么意思呢?显然,这是大神对于自我创造神的想象,也应该是图像故事。
同时,我们看到,颛顼时代是“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屬”,帝喾时代是“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到了唐代,史书中“日月所照”往往是描述大唐王朝的一个代名词,总是表述为“日月所照,咸使乂安”“日月所照,皆来宾服”“日月所照,莫不率俾”。而“日月所照之国”,也是大唐属国的自称。在一定程度上,日月神话的传播,与华夏各族文化认同族群和睦存在着对应关系,而这一切既表现为族群认同发展,也表现为空间拓展与文化辐射。日月神话成为华夏各族文化的边界。
日月神话图像对于后起的道教神话、佛教神话强力渗透,这就是长生世界的日月图像,佛教世界的日月之光。敦煌的佛教艺术宝库竟成为日月所照的神话之所。对此,刘惠萍教授还探索了粟特祆教、日本八咫乌叙事中的中国日月神话元素。而在当今世界,日月神话并不是过眼烟云,依然深深地印在人们的文化血液之中。比如,没有哪一种对象比被比作太阳更神圣的了,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常常自发地自觉地依然表达,浑然不觉处在神话意识之中。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时代,神话的图像再次得到前所未有地关注,也得到了前所未有地弘扬。这些看起来很现代的东西,其实也是日月神话的一部分,所以日月神话图像的活态形式,也期待着刘惠萍教授的进一步开掘。
在我看来,进一步研究传统的日月神话图像研究,一方面有赖于理论解读的观念更新。在大数据强化的今天,神话学研究一直在做资料的全系列掌握工作,神话研究者一直都是大数据应用的先锋。中国古代高句丽墓室壁画,其日月神话的叙事也很丰富,可惜一部分处在今天朝鲜的辖区,希望这些图像能够为我们的研究者方便掌握,也就能够看到“日月所照”视野下的神话世界的更加丰富的形态。另一方面,日月神话研究的深化,可能需要更多的知识介入,如天文知识,如民族知识等。更重要之处,神话研究中进一步将图像向景观延伸,也许是更为重要的路径。图像依附于特定景观,比如,壁画肯定离不开庙宇殿堂和洞穴等景观,雕塑不可能单独存在。有的图像甚至就是自然本身,如乐山卧佛。具茨山山峰酷似“炎黄二帝”之像,那也是景观性的神话图像。同理,日月神话也是如此。迎日的空间成了圣地,拜月的仪式与自然景观的合一,与图像景观的合一,也开拓了神话图像世界的空间。景观是图像的语境,但是同时是图像本身的联结体。二者关系就像双目双耳之与身体,不可分离。从神话的图像叙事到神话的景观叙事,也许会发现更为灿烂的神话世界。
神话的图像具有永久的魅力,神话图像与景观的生产,叙事,解读,是推进神话发展的核心路径,也是中华文明发展的路径。日月所照,华夏声教。日月行天,复借助图像,展示中华文化博大、和谐与美的境界,必将为人类带来无尽福祉。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