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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热力图看唐代小说的长安里坊空间

2021-07-30张袁月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李娃新昌兰陵

张袁月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热力图(Heat Map,又译为热图、热度图),是一种用颜色来表达位置相关的二维数据数值大小的图示。[1]131热力图在地理学、气象学等自然科学领域有广泛应用,但在传统的文史研究中较少使用。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可视化分析如词方图、关系网络图等,成为了古代文学研究的新趋势,而当数据与地理位置存在对应关系时,“可视化这类数据的最佳方式是依据地图绘制热力图”[2]86。唐代小说中的长安里坊与唐长安城的地理格局存在对应关系,因此,如果将长安城各里坊在唐代小说里出现的频次作为数据,并根据频次高低在地图上标示颜色,即可绘制出长安里坊热力图(见图1),从而将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深层信息呈现出来。

一、里坊空间分布与唐代小说的创作传播

根据热力图上的不同色度,长安里坊可以分为5个热力等级(表1)。

表1 唐代小说中的里坊频率统计及对应热力等级

以区域为视点可以发现,除去未计入统计的宫城、兴庆(宫)、两市,热力图上的空白区域集中分布在城南及西北角,而在有色度区域中,长安东部的色度整体深于西部。这恰好与唐代长安住宅的分布重心相一致。隋代大兴城的住宅区域分布重心在城西,这是在“尊长在西”文化观念下产生的现象[3];唐代长安城的住宅分布重心则在城东,这是由于东部地势较高,符合唐人追求高爽的择宅心理。换言之,唐代小说中里坊的“热度”与该坊居住的“人气”是基本相符的(图1)。这说明,唐代小说的创作风气已经发生了转变,从对搜神志怪的兴趣转向对世间人情的关注。同时,人流密集、信息交流广泛、交通便达之处可以给人物的遇合和交流创造更多的机会,从而引发新的情节,这也使小说家更倾向于选择那些人流来往较多的里坊。

图1 唐代小说中的长安里坊热力图

以街道为视点对长安城各里坊的色度作更具体的考察,我们会发现在东西横向分布上,邻近中央大街的两排里坊色度并不高,甚至还有些里坊为空白区域。但仅隔一街的第三街色度则整体高于第一、二街,而到第五街,色度又变浅了。按理,“主干道”附近应交通便利、人流量大,为何在热力图上里坊色度不高甚至空白呢?如果注意到朱雀门街北的宫城占去大面积土地,街东街西的第一、二街里坊与周围街道相比,不仅少了四坊,且街内里坊面积也较小,因而“住宅数最少”;第三、四街里坊则既离宫城不远,又邻近两市,事务或生活都会更为方便,从而成为“住人最多的街区”[5]302,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文学地图上的里坊色度与其地理区位的优劣基本是一致的。这在南北纵向分布规律上也能得到印证。热力图上最明显的空白区域在长安城最南部的两排里坊。据《长安志》记载,“朱雀门南第六横街以南,率无居人第宅”[6]134,可见热力图上的空白地带也恰是长安城内最清冷的区域。这种人迹罕至的村郭地方,是诗人游赏、放松、解忧的最佳去处,在唐人诗歌中常能看到对城南景色的描写,但在小说中,那些繁华区域是小说家的优先选择,这体现出诗歌地图与小说地图的不同空间特征。不过,在热力图上,“第六横街以南”有些里坊仍有色度,又是何故呢?事实上,据考证,“第六横街以南”并非完全没有居户,真正人烟最稀少的地带是第六横街以南的西南角、东南角以及靖善、崇业以南的八坊[7]。再看热力图,城南的空白区域呈“业”字型分布,与长安城南的居户空间分布是基本相符的。而这些区域居户较少的原因仍与地理区位因素有关:东南角为曲江池风景区,西南角地理位置偏远,交通生活皆不便,靖善、崇业以南八坊处于“卑湿之地”[7]。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文学地图上长安里坊的色度与长安城居户的密度基本呈正向关系。

进一步看,在有色度的里坊中,色度最深的诸坊又基本集中在长安城东部偏北区域,具体又可划分为两个区域。一个属于5级色度区域,由色度最深的平康坊及色度略浅的胜业坊组成。平康坊为“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8]15,可见这里并不是所谓的“红灯区”,它实际是具有社交、消遣等综合功能的娱乐休闲区,这里形形色色的人来往频繁,又以中上阶层为多,而唐代小说中不少作者都是进士或为中上层士子,平康坊是他们十分熟悉的地方,因此被小说作者选作故事的背景地或场景地也就不足为奇。比平康坊出现频次略低但也属于最高色度区域的胜业坊,同样也是倡优较集中的地方,故亦为唐代小说偏好选择的里坊,唐传奇名篇《李娃传》和《霍小玉传》中作为女主人公的两位名妓就分别居住在平康坊和胜业坊。

另一个区域属于4级色度区域,主要分布在东市以南,由安邑、亲仁、新昌等诸坊组成,基本为官僚住宅区。与普通百姓相比,官僚权贵有选择更好地段的优先权,故东部这些地形高敞且邻近宫城、东市及娱乐休闲区的区域成为达官贵族聚集之地,如李德裕宅在安邑坊,安禄山宅在亲仁坊,新昌坊有牛僧孺宅及温造宅等。娱乐休闲区和官僚住宅区在唐代小说热力图上的色度整体深于他处,这是因为唐代小说主要在士人群体中创作与传播,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里坊自然多为士人阶层活动区域。张同利指出,唐代小说素材多搜集自官员当直及聚会饮宴的话谈[9]37-43,此外还有不少文士以小说投谒权贵,可以想见,新昌等官僚住宅区和平康等娱乐休闲区既是小说作者活动范围所在,也是小说传播对象熟悉的区域,故成为热力图上色度更高的区域。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小说多为“记述”,也就是说在成为书面作品之前,小说的故事已经以口耳形式进行着传播。口头文学的特点之一是有诸多异文,同一个民间故事在不同地方常有不同版本,这是作者为了提高受众兴趣及接受度而进行本地化的结果。从陈玄祐《离魂记》“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10]162可知,唐代小说也存在这种一个故事多个版本的现象。前人研究已发现,唐传奇中不乏一些主要情节相同而时间、地点、人物不同的小说[11]19,由此可以推测,当士人在话谈或记述时会将某些故事来源的地点改换至作者与读者熟悉的区域,这种附会或加工不仅无损于故事的艺术性,反而会使处于同一场域中的作者与读者对故事产生一种“零距离”的心理快感,达到更好的传播效果。也就是说,无论故事确发生在此地,或是改换至此地,当作者将其记述为书面作品时,总是更倾向于将其呈现为一个“身边的故事”。例如,陈鸿祖《东城老父传》记高龄老翁贾昌的故事,贾昌为“长安宣阳里人”[10]282,在热力图上宣阳里属于色度较高的里坊,对官僚住宅区的士人来说贾昌之事正是一个“身边的故事”。从小说结尾“陈鸿祖携友人出春明门……下马觐昌于塔下。听其言,忘日之暮”[10]284数句可知,陈鸿祖非独身前往,乃携友同行;见贾昌是在城外塔下;贾昌讲了很久,且留宿陈鸿祖并继续交谈,这些细节有助于我们还原当时的创作与传播场景:陈鸿祖与朋友或话谈或宴饮时,有人谈起关于贾昌的故事。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身边竟有九十八岁的高龄老翁,且“语太平事,历历可听”[10]282,无论是出于对贾昌高龄的怀疑,或是对他讲述历史的兴趣,好奇心都驱使陈鸿祖及朋友去城外专程拜访,并将贾昌所述整理成文。若只是偶遇,贾昌对陌生人相谈身世至日暮且留宿,于理不合。由此可见,唐人小说的“作意尚奇”并非是去夸饰“远在天边”的鬼神精怪,而更多是写“近在眼前”却又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人间异事,作者居住或熟悉的里坊也就成为故事展开的理想空间。

总之,由于唐代小说作者多属于中上层官僚文士,他们有选择更好住宅地段的优先权,又倾向于记述自己熟悉区域的故事,从而使唐代小说中长安里坊的空间分布与唐代长安住宅“东贵西庶”“南虚北实”的分布特征[12]形成一致,反映出唐代小说创作与传播的“士人化”特质。

二、“例外”的里坊与唐代小说的题材内容

观察热力图,有一些里坊所在的区域本应色度较浅,但它们却是区域中色度较深的里坊。这种“例外”也值得引起关注。例如,上文提到,里坊在东西横向分布上以第三、四街色度为深,到城区外围的第五街色度变浅。但朱雀门街东第五街的新昌坊是例外,它与第三街的亲仁、永崇及第四街的安邑、宣平都属于4级色度区域。不少唐传奇名篇皆与新昌坊有涉,如《任氏传》中韦崟为使君,与郑六“会饮于新昌里”[10]171;《霍小玉传》中李益已是进士,拔萃俟试至长安,“舍于新昌里”[10]316;《无双传》中王仙客入京访其舅刘尚书之消息,亦是在新昌南街徘徊时遇到刘尚书的旧仆。志怪小说中也多有写到新昌坊,如《丁重》写处士丁重受宰相路岩所托,给于悰相面,准确预测于公终为宰相,其相面地点正在路岩“新昌私第”[13]1395;《卢燕》写居住在新昌坊的进士卢燕在出坊时遇到异妇怪物[13]2529。由此可见,与新昌坊相关的故事人物基本都属于中上层官僚文士,这个阶层也正是唐代小说的创作主体和传播对象。从坊内住宅分布来看,新昌坊位于地势较高的乐游原,属于高爽的优势地段,故成为高级官僚文士居住、娱乐的理想区域。作者和读者既经常在此活动,新昌坊也就自然成为了唐代小说中的高频里坊。

与之相类的还有兰陵坊。兰陵坊既邻近中央的朱雀门街,又处于“第六横街以南”,也就是处在两个清冷区域的交叉地带,但其色度却并不低,位于4级色度区域。这同样与兰陵坊的地理区位有关,因其“尚在九五高坡范围内,故居民数量在八坊之中是最多的”[7]。上文已述,居户密集的里坊更易被写入小说,故在靖善以南八坊中,居户最多的兰陵坊也恰是色度最深的里坊。不仅如此,兰陵坊的地理区位还影响到小说的类型及内容。如果说官僚文士集中的新昌坊故事主要以官僚文士为主人公,那么兰陵坊故事则多有涉及仙道隐士者。如《酉阳杂俎》卷九写一名老人因未避京兆尹被杖责却若无其事,京兆尹“疑其非常人”,暗访所居,老人正是住在兰陵坊,当京兆尹亲往道歉并敬惧而返后,“翌日复往,室已空矣”[13]1045-1046。《三水小牍》中记载了另一位京兆尹杖笞黄冠老之事,后者遭笞后亦是“若无苦者”,亦住兰陵坊,原为“变服尘游”的真君[13]2962-2964。《河东记·送书使者》写送书使者遇到一名道士带着两瓮小儿,且道士一行所言皆是“庵庵”“纳纳”“嘶嘶”等语,殆非常人,而所遇之处是在兰陵坊西门[13]2528。从兰陵坊地处位置来看,它离平康等娱乐休闲区较远,也不靠近新昌等官僚住宅区,本身少了几分“烟火气”;同时,兰陵坊恰处于第六横街的临界点,可谓一面连接着热闹繁华,一面毗邻荒郊僻野,也就成为适宜产生这类仙道异士故事的场所。

热力图上西北区域有一处空白,这是因为这里“还保留着汉代庙、园、陵、苑遗址”,居户稀少,“这又与城南冷僻坊没有多大差别了”[14]281-282。因其冷僻,故唐代小说很少将故事地设置在西北诸坊。但金城坊却是例外,它是有色度的里坊,且色度不算低(3级),也就是说,唐代小说中不乏有以此坊为地理空间的。上文已论证里坊热度与住宅密度基本为正向关系,金城坊既非热闹里坊,为何也会被唐代小说作者关注呢?这也是由金城坊特殊的地理区位决定的。《华州参军》女主人公崔氏女原本住永崇里,表兄王生住崇义里,都在长安城东部色度较深的官僚住宅区,符合官僚望族的身份;后来崔氏女与柳生私奔,即选择金城里(坊)藏身。因为金城坊既靠近宫城、西市,但又不毗邻,坊内住宅也不多,这就使其既得生活之便利,又不会太过热闹嘈杂;西市一带人口众多,“浮寄流寓,不可胜计”,且为胡人聚居之地[15]1502,区域人口身份复杂;再加上金城里(坊)位于长安城西部的庶民区,从距离上看,与东部官僚住宅区相距较远,可以远离以前的熟人旧知。崔氏女之舅“密令扑访,弥年无获”[10]715,也从侧面印证了金城坊十分适合作为藏匿之所。无独有偶,《朝野佥载》卷五中,高丽婢毒害中书舍人并盗取金银器物,潜逃之处亦是金城坊的一处空宅,而中书舍人派人捉拿,同样是“鼎沸三日不获”[13]1502,足见金城坊地理区位的特殊性。《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九《尹君》载“有胡盗金城坊者”,杨纂断定须在京城内所有胡人中寻找疑犯,尹君则认为盗贼狡猾诈伪,“亦有胡着汉帽汉着胡靴”,故“请西市胡禁,余请不问”[16]3968。这则故事中金城坊是失盗之所,但也反映出金城坊周围一带人口复杂、汉胡难辨的环境,便于藏身而难以寻获。

由此可见,各里坊由所处的不同区域而在唐代小说中有频次高低的差异,也会因其地理区位出现在某些特定类型或内容的小说中。而这样的文学现象是通过热力图直观呈现出来的,这就凸显了可视化地图在空间分析上的独特优势。

三、里坊空间转换与唐代小说的情节结构

利用热力图来分析小说,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远读”(distant reading),这种文学研究方法与传统的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直译为“近读”)不同,后者面向极少量文本(多为经典文本),而远读则基于量化方式来分析文学元素,与文本保持着“距离”,从而使“文本自身消失了”[17]。因此,热力图这样的“远读”方法,更适合分析文学的时代面貌、文体特征等。但如果基于量化统计,再结合文本细读,那么热力图同样可以成为解读作品情节结构的新视角。

以《李娃传》为例。《李娃传》作为唐传奇名篇,历来为研究者所重视,专门性的探讨论文已超过百篇,可分为文本细读、作品比较、传播接受等不同类型研究,多集中在人物形象、思想主题、艺术特色等方面[18]。如果利用热力图进行“远读”与“近读”的结合分析,我们对《李娃传》这样研究已很成熟的小说仍可能有新的解读。男主人公的长安故事起点在布政坊,这是因为荥阳生准备参加科考,布政里一面毗邻皇城,入宫近便,一面靠近西市,生活便利,而在热力图上布政里为2级色度,相比长安东部高色度的热闹区域,更适合备考。在另一个书写士妓故事的唐传奇《霍小玉传》中,男主人公李益同样来到京城候考,但他的长安故事起点则是在4级色度的新昌坊。这是因为李益参加的是“拔萃”即复试,此前他已“以进士擢第”[10]316。由此,荥阳生与李益同为贵族后裔,而《李娃传》将无功名的荥阳生下榻之处设置在布政里,《霍小玉传》将已及第的李益所居之地设置在新昌坊,正是利用了不同热度里坊的空间级差。

《李娃传》中,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定情在平康坊,这是热力图上的5级色度里坊。男主人公从热度较低区域进入最高色度区域,意味着人物的“得意”境遇,故事呈上行发展态势。当荥阳生在李娃宅连日“狎戏游宴”以至“囊中尽空”[10]185后,李娃将荥阳生骗至宣阳坊,并借机搬走,里坊空间也由5级色度降至3级色度,成为人物“失意”境遇的投射,故事开始呈下行发展态势。男主人公被骗后在布政坊病重,里坊空间色度也随之降低至2级。此后,在凶肆勉强过活的荥阳生在哀歌竞赛时被父亲发现,生父将其带到“曲江西杏园东”[10]187鞭打至昏死。从热力图上可以看到,鞭打之处位于长安东南角的通善坊、曲池坊附近,正是色度为0的空白区域。这里属于清冷地带,符合生父“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同时,里坊空间色度从2级再降至0,意味着男主人公的“失意”境遇也达到了最低点。

当色度已降至最低,无法再降时,这也预示了色度的回弹。果然,在下文中,沦为乞丐、饥寒交迫的荥阳生恰好到李娃新居乞食,李娃“辨其音”[10]187,将生救起,故事发生了转机。此次重逢是在安邑坊,这是热力图上的4级色度里坊。从0级到4级的跃升,正是荥阳生重新奋发勤学、最终考取功名的空间象征。由此,《李娃传》中的里坊设置,并非仅仅真实地再现了长安城的地理布局,而是也体现着作者组织文本结构、推动情节发展的精心构思。2—5—3—2—0—4的里坊热度起伏,恰似一个“N”字,投射出男主人公由迷失到堕落再至醒悟的心理历程。

当然,热力图的应用并不限于唐代小说。例如,将《儒林外史》的地理空间频次进行统计并可视化后,与明代科举热力图进行对比,会发现二者色度存在基本一致的对应关系,由此可对小说的结构和主题有更深刻的认识。[19]对于有多个地理空间转换的古代小说,我们都可以尝试将热力图作为一个辅助性的可视化分析工具,从而可能揭示出某些单纯文本细读所不易发现的现象和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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