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做看门人
2021-07-30苏菲安德森吴华
□文/苏菲·安德森 译/吴华
我住的房子,长着两只鸡一样的脚。每年有个两三次吧,它会毫无征兆地在夜里站起来,抬腿迈步,离开我们居住的地方。它可能会走上一百英里,或者上千英里,但最后停下来的地方都差不多——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地。
我没有朋友。我的祖母——巴巴——是一位亚加,是区隔阴阳的生死之门的看门人。我是她的继承人,但我渴望住在正常的房子里,有正常的家人。
这几天,我藏起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对自己已经死亡的状况一无所知的女孩,她叫妮娜。
巴巴用罐头鲇鱼和蔬菜做了鱼汤。木柴在炉子里噼啪作响,火焰舔舐着大煮锅四周。混着鱼和香料的香味的热气,和“失去妮娜”的念头交缠在一起,让我心神不宁。
“今天晚上,我们要用全鱼宴来款待沙漠里的逝者。” 巴巴冲着桌子努努嘴,笑了。桌上已经摆好了克瓦斯和杯子,以及一碗碗鱼类菜肴:腌鲱鱼配酸奶油,薄饼烟熏三文鱼配莳萝,盐渍干里海拟鲤,还有鱼肉馅的小饺子。我没什么可帮忙的了,于是就坐下来,拿了块小薄饼吃。但愿不会噎住。
“你睡得好吗?”巴巴问。
我点点头:“很抱歉,没帮你做饭。”
“没关系。”巴巴似乎是刻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起了疑心。我换了个姿势,看了看桌上,“这些菜看起来很棒啊。”
“换换口味,不能总是罗宋汤。”巴巴尝了口鱼汤,加了些胡椒,“跟我说说‘逝者之旅’的祷词。”
“我不会啊。”我皱着眉头。其实,我根本不想学会。 “逝者之旅”的祷词我已经听过上千次了,可每次都相当于没听。
“试试,”巴巴催我,“夜莺总要唱歌的嘛。”
我唉声叹气地咕哝道:“愿你在前方漫长而艰难的旅途中充满力量。群星正等待着你。”
“是‘召唤着你’。”巴巴纠正道。
“带着感恩,带着你在地球上的时光,继续前行。”我揉着太阳穴,努力地想记起下面一句。
“每一个时刻都是永恒。”巴巴轻声说。
“无价的?”我迟疑地问,思绪又飘向了妮娜,要是能带她去看大海该多好……
“带上你的无价的回忆。”巴巴点点头,“然后呢……”
“后面这句是因人而异的。”我把最后一块薄饼塞进嘴里,不想让巴巴再问东问西的了。
“对。”巴巴笑了,“这句可以看出灵魂从他们的生活中得到了什么,他们会把这些带回天上去。通常是家人的爱,朋友的爱,但逝者想带走的生命馈赠有无限可能,比如音乐的力量啦,发现的兴奋啦,希望的光芒啦……”
巴巴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又走神了。如果我的一生都在引领死者,那等我要返回群星时,又有什么可带的呢?
“玛琳卡?”巴巴往桌上放了一盘加了香料的蜂蜜面包,我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我咕哝道。
“最后几句还记得吗?”
我摇摇头。
“回归群星,始得安宁。”巴巴用两手比画了一个圆圈,“这个仪式便告完成。”
巴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让我若有芒刺在背。“仪式必须完成。”她说。我的心跳加快了,简直像生病了一样。她知道了。她知道妮娜的事了。我看向别处,用裙子蹭了蹭汗湿的手心。
“这就是看门人如此重要的原因。我们承担着帮助他们的责任,帮助他们回归来处,回归他们那颗星。”
“如果不回去呢?”我悄声问,脑袋里嗡嗡的。
巴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或许,她根本不知道妮娜的事。“啊,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永远迷失,无所归处啊!”她倒吸了口冷气,仿佛这是全宇宙最最糟糕的事。
我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蜂蜜面包,把它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不是饿,只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不愿意去思考巴巴刚才说的那些。
“我想,今晚的‘逝者之旅’祷词应该由你来说了。”巴巴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应该把人领进生死之门了。”
“不行,我做不到啊。”我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我还没准备好。”
“有时候,学习某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入其中,直接去做。”巴巴笑了,牙齿都露了出来,“还记得你是怎么学会游泳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抱怨了几声。那次,房子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上落脚,俯瞰着一个很深的潟湖。湛蓝的水面上洒满白色的阳光,暖洋洋的。巴巴一直让我去游泳试试,可我却不想把脸打湿。
有一天,我正站在悬崖上,遥望着潟湖远处的大海。这时,房子自己站起来了,伸出它那又长又细的腿,一脚把我踢进了水里。我尖叫着,成了个自由落体,重重地坠入了水下世界的静谧之中。在漫长得仿佛永恒一般的挣扎之后,我终于扑腾到了水面之上。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拼命地想要抓住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可是四周什么都没有,脚下没着没落,头顶只有天空。
我的脸一直扎在水里,越是扑腾,就越是往下沉。灌了几大口咸水之后,我吸了最后一口气,便任凭自己沉了下去。
我睁开眼睛眨了眨,所有的恐慌都消失了。这里太平静、太安宁了,充溢着蓝色,无边无垠。一片片泥沙悬浮着,一缕缕阳光穿透水面,勾勒出它们的形状;阳光向下延伸,与水下的某种暗光融为一体。我动起来了,慢慢地,平稳地,就像我早上看见的那只海龟一样。我的四肢轻轻摆动,我便往前移动,于是我照此方法,更用力地踢腿。很快,我就能在水里飞一般地往前游了。我浮上去吸口气,然后潜到水面下,就这样朝着岸边游。
从那天之后我就学会游泳了,脸也能埋在水里了,眼睛也能睁开了。但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原谅房子。说实话,现在有没有原谅它,也不好说。我太生气了,房子长出藤蔓摆来摆去,我不理;捉迷藏时它用那些小爪子戳戳我,我也不理。
记忆中,那之后我就不跟房子玩了。我突然怀念起小时候的时光,那时,我和房子是一对好朋友。可我一想起房子干的好事,就又气得要命。
“差点儿把我淹死。”我既是对巴巴说,也是对房子说。
“胡说!”巴巴大笑起来,摇着头说,“房子一直都看着你呢,你也知道它游泳游得多棒,绝不可能让你发生危险啊。”她温柔地拍了拍炉腔。“房子一直都保护着你啊,玛琳卡。现在你可知道了吧。”
咔啦一声,门开了,第一位死者飘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老的男人,半透明,大大的眼睛,脸色苍白。巴巴迎了上去,笑意盈盈。话语从她的嘴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可尽管我集中精力,努力地想要听懂,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妮娜和“回归群星”。我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
来的死者越来越多,年老的、年少的,纤弱的、壮实的,安静的、善谈的。这些人,我全都无法理解。不,也不完全是这样。他们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让我对他们的思维和记忆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也许偶尔也能听懂几个古怪的词,但这和跟妮娜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
妮娜,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她是不是还好。可我也不想打开卧室的门——万一她飘出来就糟了。现在,生死之门已经打开,正把死者一个一个地拉进去呢。
“玛琳卡。”巴巴叫我。她正牵着一个男人,慢慢地领他到生死之门那儿去。我知道她的意图。她想让我念诵“逝者之旅”的祷词,送他踏上旅途。她特意挑了一位老人,因为他早就准备好了,灵魂几乎已经上路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辽远的神情,仿佛已经看到了群星,看到了他回归之后的位置。
我转过身,背对着巴巴,装作没听见,还在房间里溜达着,倒酒,假笑。我不想把任何人送进生死之门。不想送那位老人,也不想送妮娜。
我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绝不能让房子故技重施,像强迫我学会游泳那样,强迫我沿着别人定好的路线走。不理睬巴巴让我觉得非常内疚,可想要掌控自己生活的冲动还是占了上风——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呢。
(摘自《鸡脚怪屋》,中信出版集团,梅丽莎·卡斯特里隆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