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之上
2021-07-29张炜
张炜
所有力挽时代狂澜、做出重大贡献者,所有非凡的创造者,都不会随时代潮流而舞动,可能既不在时代潮流之中,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而是能够高翔于时代之上。因为凡是潮流,一定是经过折中的合成事物,并无深刻卓然之见,至多是中等水准。自信地超越于时代潮流之上,必然需要怀有高于众声俗见之卓识。在时代之上看时代,视野将完全不同,这就是所谓的时代超越性。
韩愈具有这样的高度和自信,所以没有掩埋于潮流之中,没有被潮流裹卷而去。淹没于潮流,随流而去是极容易的,因为个体毕竟软弱而单薄,随波逐流既是人的本能,也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在潮流中像砥柱一样屹立,大致是要失败的。而其中偶有例外者,即一定是一个异常坚强、能够超越和俯视的人,即有非常的顽硬和高度。
在韩愈生活的中唐,就社会思潮而言,是佛老盛行之时;就文章之道而言,是虚浮绮丽的风尚;就政治状况而言,是朝廷昏庸、宦官干政和藩镇割据。没有清新刚健的文风,没有清明向上的社会,没有挺拔独立的精神。儒家学说已被践踏,士子的热情受到空前打击。
站在时代之上者一定是困苦艰磨者,是困顿者。韩愈一生少有为政一方大有作为的得意期,而主要是辗转苦斗的生存,是这个过程中不畏艰难的呼号和奔波。入仕之初,他有长长的应试期,得中进士之后,最终却没有通过吏部考试,不得不由幕府干起,一点点接近权力中心。后来最终得建功业,升至较高位置,却又因直谏而冒犯天颜,再次被贬。在种种境遇之下,他难免有牢骚激愤之言,每当受挫便说归隐山林,但最后还是坚持下来。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与崔群书》)在严酷的环境摧折之下,他从三十六岁便显出颓相:“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落齿》)“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落,不见知己。”(《上兵部李侍郎书》)“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祭十二郎文》)尽管如此,他的心志却并未颓唐,也不曾改变初衷。“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五箴·行箴》)对他来讲,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能行道,这颇有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豪气。他的勇气的确源于深长的“正儒”传统,源于追溯的决心和正气。他一生至为尊重的孔子、至为佩服的孟子,都给予他至大的精神力量。他始终是一位清醒的“正儒”,而非封建专制集团改造和阉割过的“伪儒”。
杰出的人物都是显赫而独立的。他们的身影之所以没有被淹没,没有被时间所淘洗,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湮没于潮流,没有随波逐流冲刷而去,所以他们始终处于潮流之上,也就是在时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