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视角分析《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中颠覆性的公主形象
2021-07-29陈晶
陈晶
一说到白雪公主,人们的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出现格林兄弟《儿童与家庭童话集》中美丽善良的公主形象。公主不仅有美丽的外表,更有善良的内心,七个小矮人团结互助,王子勇敢正直,王后阴险毒辣。最终,王后自食恶果,而白雪公主在小矮人的帮助下,和王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也是格林童话一贯宣扬的价值观,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基于儿童的认知能力,格林兄弟在处理童话中的人物形象时,大都写得善恶分明,好坏黑白,一目了然,没有灰色地带,善恶好坏向两极发展。格林童话的故事让儿童可以在阅读过程中体验到故事中主人公不同的人生经历与奇异的冒险,故事中人和动物互助友爱,与大自然和谐共处,营造的是一种完全和谐的生存状态。这些故事内容丰富且饱含趣味性,不仅可以扩展儿童的思维世界,而且能够唤起儿童对生活的热爱与期待,激发儿童善恶观的形成。因此,童话常常是具有教化功能的文本。
格林童话是世界童话的经典之作,自问世以来,在世界各地影响十分广泛。它不仅集合了日耳曼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更把这些优秀的价值观传递到其他国家与民族,经历几代人的流传,使得其作品的人物形象在不同时代的读者心中生根发芽,其中所蕴含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得到了普遍的认同与接受。在德国学者扬·阿斯曼看来,这样一个超越了人们生活的时代,“植根于历史深处稳定的文化积淀中”的集体记忆,就属于文化记忆的范畴。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是一种相对固定的集体认识。文化记忆能够“巩固和传播集体形象并让该集体的成员对这一形象产生认同感”。而文化记忆的对象常常是一个“遥远的过去的神话事件”。基于阿斯曼的文化记忆原则,白雪公主的形象就成为文化记忆中的载体,这个载体包含了“一个特定社会集体的共同经历”。当白雪公主这一记忆形象出现时,对格林童话有着相同记忆经历的读者心中的回忆被激活、唤醒。可是一旦这样的回忆被破坏和颠覆,读者就会心生疑问。这样一种唤醒—颠覆的过程更加能够激起读者的思考。
巴塞尔姆正是运用这样一种颠覆性的手法给读者创作了一个不一样的白雪公主形象。《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是他的第一部中长篇小说,被视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作。通过对经典格林童话的解构和颠覆,呈现了一部后现代寓言,堪称荒诞派文学经典之作。作品讲述了一个颠覆传统格林童话的“黑”童话故事,揭示现实生活的反童话实质。巴塞尔姆把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从森林中请出,放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让他们变成了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拉近了距离。
为了唤醒读者心中的白雪公主形象,巴塞尔姆在开篇就刻意将白雪公主的外貌向格林童话中的经典形象靠近。“她是一个黑发美人,高个子,身上长着许多美人痣:胸上一颗,肚子上一颗,膝盖上一颗,脚踝上一颗,臀部一颗,脖子后面一颗。它们全长在左边,从上到下,几乎能排成一排。她的头发黑如乌木,皮肤洁白如雪。”虽然同样拥有如雪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可是身上连着的美人痣又在告诉读者,此白雪公主非彼白雪公主。但是她和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一样是在林中迷路,然后遇到了小矮人,她也同样期待着属于自己的王子。另外,巴塞尔姆还特意刻画了白雪公主的心理,“在恐惧方面,她怕镜子、苹果、有毒的梳子”“白雪公主记忆中的东西:猎人、森林、冒热气的刀”,小说中的这些信号无数次将这个长着美人痣的白雪公主和格林童话中的公主形象联系在一起。在小说中部,巴塞尔姆甚至加入一份问卷调查来加深两个公主之间的联系。
“白雪公主是否像你记忆中的白雪公主?是()否()。你是否知道保罗是一个王子的角色?是()否()。简是否是一个邪恶的继母形象?是()否()。照你看,这七个男人作为个体的性格是否合适?是()否()。”
作家用这些问题提醒读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可以在格林童话中找到原型,只不过这些人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走下神坛,生活在现代工业都市,周围不再是童话中美好的自然景色,而是充斥着金钱、吸毒、商业、情欲,人和人之间不再是温情的互助关系。白雪公主被小矮人捡回家中,同居在一起,要为他们洗衣煮饭,操持家务,甚至不得不和他们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和格林童话中的公主形象有着天壤之别,童话中的公主无须为生计奔波,也不需要琴棋书画的技能,似乎美丽善良就是她全部的价值所在,不论走到哪里,这些美德都能让她得到友好的帮助。小说中的公主受过良好的教育,了解女权,学过乐器,爱写诗歌。“比弗学院是她受教育的地方。她学习了‘现代妇女的特权与责任,即妇女的天性和教养……然后她学习了‘古典吉他……她学习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她学习了‘油画……”但尽管如此,她却没能依靠自己的种种技能为自己谋得一份工作,只能沦为小矮人的家庭主妇,靠出卖体力和肉体来生活。而七个小矮人也并不珍惜白雪公主,他们除了每天“照看大桶,刷洗楼房”,一周还要出去花一次钱,甚至还责怪白雪公主改变了他们原先的生活。“我们发现白雪公主在林子中迷路前,我们的生活异常宁静……现在,我們不知道该做什么。白雪公主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困惑和苦难”。
虽然白雪公主厌倦了“仅仅做一个家庭主妇”(英原文housewife),可是她却没有积极地改变这一切,而是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寄希望于一个王子来解救自己,带她逃离单调烂俗的生活。“白雪公主的心理:她希望得到什么?有一天我的王子会来。”“哪位王子?白雪公主一边刷牙一边想:哪位王子会来?”她把自己黑如乌木的头发从窗口放下去,期待着有情人能顺着头发爬上来。可是周围的人对她这种追求爱情的举动却表现出更多的不理解。作者花很多篇幅描绘了不同的人对头发的反应。两位年迈的老人看到头发从窗户散下来,想着“似乎应该作弄作弄它”;小矮人比尔认为白雪公主挂出自己的头发只是厌倦了和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而急于追求新的情人,他认为白雪公主“就是一个堕落者”;童话中王子的原型保罗看到头发却十分紧张,“我尤其想取消垂在那个窗口的黑黑的长发。那头发,它使我紧张得要命。”另外还有一些“对头发缺乏反应”,小矮人丹只是关心着自己在意的事情,沉溺于自己的瞎侃神吹;还有“对头发的另外反应”,矮人爱德华大肆鼓吹“家庭主妇”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认为白雪公主垂挂头发的行为是对这个重要职位的诋毁。这些人对白雪公主的精神追求不屑一顾,甚至加以诋毁,一方面说明现代社会中人情冷漠,同时也凸显出女性在社会上的地位仍然低于男性。人们对女性弱势群体的观念根深蒂固,小说中人物对家庭主妇的夸大其词也是固化女性形象的一种手段,和童话的公主一样,女性即使受过高等教育却仍然摆脱不了等待男性拯救的命运。从这一点上讲,小说虽然颠覆了公主的形象,却依然没有改变传统女性的等待命运。
小说中的白雪公主显然没有获得童话般的结局。她等待的王子保罗虽然具有高贵的血统,却没有王子的气度。他看到白雪公主等待他垂下的长发,虽然也被吸引,但是怕“长发牵连的责任,他逃避自己的使命,躲到了内华达的修道院”。但是无意中看到白雪公主裸露的身体,他又感受到一生中最甜蜜的事,甚至为了继续偷窥白雪公主安了一个“地下基地”,“现在我能通过镜子和受过训练的狗长期监视她。”保罗王子的风度已经逝去,白雪公主自己都无奈地感叹﹕“保罗是青蛙。他是彻头彻尾的青蛙。我想过,有一天他会蜕掉身上那层湿漉漉的绿棕色斑点外壳,沐浴在王子闪烁的百道彩光中重新出现。但他只是一只青蛙。所以,我失望了。”虽然白雪公主已经发现了等待的男人并不可靠,可她依然要等下去。面对自己的追求者霍格的表白时也无动于衷﹕“但这种爱绝对不行,因为你的血统有问题。……我必须把自己留给一个王子或者有王子像的人。……而你的血管里只有普普通通的血。”白雪公主作為由传统父权思想滋养出来的女性,虽然已经意识到家庭主妇不是自己全部价值的体现,努力想改变现状,可是依然把自己的努力转嫁在男性身上。不仅是社会对女性有着固有偏见,连女性自身都没有完全冲破父权思想的影响,无法摆脱类似童话中公主的人生期待,小说反映出现代女性在觉醒的自我认知和传统的自我期待中的生存困境。最后小说中的白雪公主没能解决自己的困境,只能感慨“这个时代不是我的时代。我生不逢时。那些人都有毛病,站在那儿伸着脖子目瞪口呆”。童话中王子和公主都会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而小说中的白雪公主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最后“羽化登仙,升上天空”。
格林童话中的公主形象被巴塞尔姆唤醒,激活了读者的联想和思考,使读者不得不将童话中的公主形象和小说中颠覆性的公主形象进行对比,通过自己的反思来进行怀疑和批判。小说通过对童话中人物形象颠覆性的重构,消解了童话中善恶有报、好坏分明的教化功能,展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缺乏信仰、无所事事、狼狈且混乱的生活状态。勤劳善良的小矮人在小说中变成价值扭曲的精神侏儒,勇敢正直的王子变成猥琐、懦弱的无业游民,而美丽高贵的白雪公主成了有过良好教育背景却依然是一名依赖他人生活的“家庭主妇”,与七个男人保持着不正当的同居关系。虽然他们都披着童话人物形象的外衣,但是我们从这些人身上已经找不到传统价值观念的影子。巴塞尔姆将童话中的角色进行颠覆性重构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们现代社会的新的色彩,展示了他们有别于童话人物的生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