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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与现实的联结相生

2021-07-29刘瑞雪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4期
关键词:潜水艇红楼梦小说

刘瑞雪

《夜晚的潜水艇》是作家陈春成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其独到的题材选择和如诗如画的语言运用,表达了自身独特的艺术追求,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主题意蕴、叙事策略和审美倾向,探讨陈春成在小说中表现的独特审美态度。

一、精神家园的守望:陈春成小说的主题意蕴

(一)对精神自由的极度渴求

陈春成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将自由作为执着追求对象的人物形象,通过展示他们或勇敢或荒诞的行径,表现了其对于精神自由孜孜不倦的追求。如《夜晚的潜水艇》中的某富商,因仰慕博尔赫斯,做出了很多在旁人眼中看似难以理解的事情,甚至斥巨资想要找寻博尔赫斯在几十年前扔进海里的一枚硬币;画家陈透纳的想象力丰富到病态的地步,幻想出一艘潜水艇,日日夜夜胡思乱想,乘着潜水艇在海底遨游;《音乐家》中的瓦尔金在严苛的政令下依然在家中演奏在当时被禁止演奏的萨克斯管;古廖夫幻想出分身替自己演奏那些无法通过审查的生命之曲;《尺波》中,三代铸剑师日夜不休地守护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然而,这些人物对于自由的追寻却受到了程度不同的阻碍,陈透纳过于丰富的想象已经影响到了现实的生活,父母每日为此愁眉不展,最后陈透纳靠画出自己的幻想世界而成了著名画家,但却并没有获得灵魂的自由,他认为其“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让人不禁为其扼腕叹息;古廖夫因身为“圣所”音乐审查部门人员而精神分裂,最终他幻想出的那个勇敢的,对音乐充满热情的分身替他演奏出了他倾注大量心力作就的最满意的作品时,由自己吹响了旋律的最后一节,之后他便如同传说中的紫翅椋鸟一样,形体消散,灵魂钻进旋律中,再也出不来了。由此,精神自由对于书中人物的重要性自然无须多言。

(二)对现实世界的辛辣讽喻

在《裁云记》中,只因元首在视察工作时的一句“你看这云彩像不像抹布”这样不经意的玩笑话,当地便随即成立了云彩管理局,负责管理城市上空所有浮云:“所有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形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将依法对其进行消灭。”看似荒诞不经的笑话,正是对于现实世界中金钱地位至上主义的讽刺和对抹杀艺术个性的投射;《红楼梦弥撒》则讲述了一个在未来世界中,红楼梦失传的故事:一位年迈的犯人被未来世界的人抓到审讯室,被要求还原《红楼梦》,并在尽量保持作品原貌的同时加以修正,弃其糟粕,注入新时代的正能量。但当犯人隐约记起中学时学过的《红楼梦》中心思想“揭示了腐朽的封建社会必然灭亡的命运”时,未来世界人类却勃然大怒,像被踩到了尾巴,将矛头直指文学艺术服务于政治的功利性。作者笔下的一个个荒唐离奇的故事在引人发笑的同时,对社会问题的讽刺也是十分深刻的。

二、浪漫主义的想象:陈春成小说的叙事策略

(一)主观性的叙事视角

《夜晚的潜水艇》小说集中,大部分都采取了内聚焦的叙事视角,即使在小说中转述他人故事的时刻,也依旧使用第一人称,因此主观性异常强烈。如在《传彩笔》中,作者先是设置了“我”作为发现故事(叶书华)博客的人,后将博客原文贴出,因此主要故事依然由第一视角的另一个“我”来讲述一个梦境。因视角始终聚焦于内,难以从外部客观窥知故事全貌,本就对于叙述的可靠性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削减,又因叙述对象是自己的梦境,从而更添神秘气息。

在《红楼梦弥撒》中,则沿用了相同的叙事视角,“我军”发现了一处秘密监狱,关押着一些未经审判的特殊犯人,由此“我”才得以遇见犯人陈玄石,而后由陈玄石自己之口讲述有关未来世界修复《红楼梦》的传奇经历,环环相扣,增强了戏剧性,“我”对陈玄石第一视角的口述保持原貌,未加整理,因此其中含有谬误、脱漏或是时间线的错乱,恰好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吸引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如梦如幻的阅读感受。

(二)传奇性的叙事内容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过一个问题,即“传奇在艺术形式上有很高的要求,应叙述婉转,文辞华绝,意想丰富”。因此,传奇性叙述必然有以情节的“新异”和“想象性叙述”为主的特点。

《夜晚的潜水艇》一集,传奇性最大限度地体现在想象性的叙述上。任何人得到《传彩笔》中的神笔都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会看到”;《裁云记》中的狐狸和老乌龟不但能够幻化人形,甚至还邀请“我”斗地主;喝了《酿酒师》中陈春醪酿的酒,侏儒会舒展成常人模样,张贵妃贪饮几杯竟变成了婴孩;在《红楼梦弥撒》中,《红楼梦》中的文字为了不被篡改,竟然自行崩溃为偏旁和部首。每篇都极尽想象华彩。正如蒲松龄“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路,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一样,是带有明确目的性的浪漫主义抒情方法。

在《红楼梦弥撒》的后记中,作者曾明确提到自己对于宿命论审美价值和其不可证伪性的偏爱,因此其作品不免带有较为明显的宿命论色彩,小说题目的“弥撒”一词原意为“解散,离开”,和《红楼梦》的消逝恰好吻合,小说主体十二节,也正好是《红楼梦》中的基础数字,陈玄石和《红楼梦》主线索顽石刚好吻合,由于作品中常常带有宿命论痕迹,而宿命常常是不可捉摸,难以掌控的,因而本书的传奇性也就多了些悲剧和哲学意味。

(三)“中国套盒”式的叙事结构

“中国套盒”即故事中的故事,也可以用来作为故事推动的方法。当一个这样的结构在作品中把一个始终如一的意义——神秘,模糊,复杂——引入故事并且作为必要的部分出现,不是单纯的并置,而是共生或者具有迷人和互相影响效果的联合体的时候,这个手段就有了创造性的效果。

开篇同名《夜晚的潜水艇》先是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博尔赫斯的疯狂拥簇者的故事:富商在阅读《致一枚硬币》时被猝然击中,甚至买下一艘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潜水艇,想要去寻找博尔赫斯丢进海里的那一枚硬币,然而在1999年底,潜艇与外部世界失去了联系,另一艘神秘潜艇来将其解救,之后便像幽灵一般消失在茫茫深海中。当我们正在为神秘潜艇的去向而感到疑惑时,作者却用另一个故事为这一神秘时间提供了另一种解释:1999年,癡迷于幻想的陈透纳幻想出了一艘潜水艇,在这艘幻想出的潜水艇中,他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般,充满了幸福和安全感,但他的父母却由此感受到了他和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决定劝说他回到常人的“正轨”,最终陈透纳只能将幻想中的潜水艇封印在自己的脑海中。也许正是陈透纳脑海中的这艘神秘潜艇解救了象征富商执念的潜艇吧。

在这篇小说中,两个故事并不是单纯并置摆放在一起的,而是对彼此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互相呼应,互相答疑,最终指向同一精神追求,可以说是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具有整体性特征。

三、诗化与散文化:陈春成小说的审美倾向

(一)散文化的审美状态

陈春成小说的诸要素——人物、情节和环境,都和传统以情节为主的小说有着诸多不同。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也将小说的叙事功能模式概括为三种:情节模式、情态模式和情调模式。其中的情调模式主要是指在小说中,情态成为真正的艺术核心。在情态模式的作品中,故事虽存在却不构成情节,人物虽存在但也已经退居二线,并非传统情节小说中描写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而作家介绍故事和人物是为了营造情境,渲染气氛,最终形成特殊的情调感。诗化小说正好体现了这种审美状态,其情节、人物和环境等要素都是为了创造诗的意境,从而通过这种意境抒发出特定的情绪和感受。因此诗化小说中的小说诸要素和传统情节小说有着很大的区别。

1.淡化的故事情节

汪曾祺曾经在一篇自序中提到:“故事性太强了,我就觉得不太真实。”受汪曾祺影响很深的陈春成则对此秉持同一观点,选择把故事情节淡化,把情节削弱,取消其在小说艺术构成中原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

例如情节的支撑性因素:戏剧冲突。在《夜晚的潜水艇》一集中,很少见复杂尖锐、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而用一些生活片段、主观情绪代替。如《裁云记》《李茵的湖》《竹峰寺》等,人物形象模糊,只是通过稍做描写的人物行动历程表达作者的主观情绪。在《传彩笔》中,作者用大篇幅讲述了叶书华在梦境中与老人相遇后的谈话,在谈话中即突现出了整篇文章的主题,即对于作品发表和外界认可的选择和思考。在同名《夜晚的潜水艇》中,陈透纳庸碌半生后搁笔,才在文章最后的遗书中写下内心的独白:“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只此一语,追求精神自由的主题便已很好地凸显出来。作品空灵梦幻,近于诗歌之美。

2.模糊的人物形象

高尔基认为情节是“各种不同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那么故事情节的淡化就会自然而然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产生影响。人们普遍认为的典型人物,性格是立体的,多方面、多层次的。而《夜晚的潜水艇》的人物是不具有典型人物标准的,而是用一种写意的方式,抓住人物最突出的特征进行描写,人物模糊,性格没有明显的轨迹脉络。比如陈透纳(《夜晚的潜水艇》)、叶书华(《传彩笔》)、李茵(《李茵的湖》)等等,作者只着力于描写他们对人生中某方面的不懈追求,对于性格的其他方面则避而不谈,甚至有些读完其中几篇小说,连主人公的名字也是语焉不详。

《夜》中描写的人物是扁平人物而非圆形人物,正如当年苏雪林批评沈从文时曾说的:“给我们观览的每一个人物,仅有一副模糊的轮廓,好像雾中之花似的,血气精魂,声音笑貌,全谈不上。”然而这正是陈春成的一种独特的艺术追求,对于人物形象的描写只为传达情调和哲理,富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寄托着作家的思考和体会。

3.丰富的环境描写

在小说的要素中,环境包括两个方面,即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在传统情节小说中,环境是人物行动的背景,负责烘托人物性格,展示故事情节,人物与环境的主客体关系相当分明。而在《夜晚的潜水艇》中,人物和环境的主客体关系却是不明显的,其环境描写的目的是烘托一种情调。在小说中有着大量的环境描写,如《夜晚的潜水艇》中对幽深海底世界的详细描述;《竹峰寺》关于寺庙幽静安详氛围的描写;《李茵的湖》里对于耽园景色的细致描摹等等。如果用传统情节小说的标准来衡量,大篇幅的环境描写会令读者感到太过冗长,影响情节的推进,但在《夜晚的潜水艇》中,读者反而会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因为光是大篇幅的环境描写就已经具有了比较高的文化和审美价值,将抒情功能发挥到极致,这正是陈春成所要追求的效果。

(二)如诗的意境之美

陈春成小说淡化故事情节,着力于将主题意蕴融入意境,由此获得了诗的意境美,成为其小说最富有审美价值的部分。意境论是我国古代诗学、画论、书论的重要范畴,童庆炳老师认为:“意境是指抒情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

1.情景交融

宋代的范晞文强调情景是不可分的:“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对床夜话》)。情景交融作为意境创造的表现特征,在抒情作品中的作用十分重要。景物是有形的而情感是无形的,因此借助景物,移情入景,更加便于抒发情感。

在《竹峰寺》中有这样一段景物描写:

“我想到日光此时正映照溪面,将一些波光水影投在那碑上,光的涟漪在字迹上回荡,青苔在一点一点滋长,里边藏着我的钥匙,钥匙里藏着老屋和故乡,那里一切安然不动。”

这段文字为我们呈现了一幅静谧安然的图景,光在回荡,青苔在生长,以动写静,满是轻盈之态。光的涟漪运用了通感的手法,优美之感难以言表。这静谧的图景又暗示了作者内心的宁静,景语即情语。

《裁云记》中的“我”在回城的大巴上暂时忘记了自己修建云彩的职责,看到了如下景象:

“这些影子漫过原野,抚过水面,爬过山脊,一直向我来的方向奔涌而去。山川田野忽明忽暗。我抬起头就看见云。大朵大朵的,蓬松的,凌乱的,飘忽不定的云。有的像奔马,有的像海豚,更多的则什么都不像,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比拟它们的形状。”

这段对于云的细致描写从字面上并没有明显透露出“我”的内心情感,而是非常客观的景物描写。但云朵的多种多样各不相同,正暗示着作者对艺术自由的追求,后面“我”在小孩与爷爷对话的提醒下才想起自己修建云彩的职责,连忙赶回修剪站,不禁让人感伤和惋惜。

2.虚实相生

虚实相生是意境的结构特征。虚境指由实境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虚境通过实境来实现,实境要在虚境的统摄下来加工,虚实相生成为意境独特的结构方式。

汪曾祺曾说过:“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小说也要留白,不能写得太满。”在《夜晚的潜水艇》中,陈春成经常运用留白的手段营造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

同名短篇《夜晚的潜水艇》中的结尾,以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又被捡起来扔回海里作为结尾,留给读者很多未解的问题,下一艘神秘潜艇又会潜入谁的心里呢?还会有谁想要继续寻找那枚硬币?都给了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

《传彩笔》中的神笔按叶书华的讲述仅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但结尾处,叶书华的儿子却说父亲写了几年的本子里什么都没有,而是空白的。那么传彩笔到底是虚设的,还是真实的?叶书华的本子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这些问题都留给读者去慢慢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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