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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

2021-07-29秦战萍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4期
关键词:顺路伤心外公

秦战萍

农历腊月二十七是父亲的生日。老公的生日也是这天。曾经,每到父亲过生日,我总会调侃爱人,又能跟着老丈人吃香喝辣了!在这天,我总是和母亲忙东忙西后,享受地看他们翁婿俩边喝酒吃肉,边谈天说地……

可如今,因为父亲的亡故,腊月二十七,爱人的生日,成了我想逃避、想忘记的日子。仔细想想,父亲亡故这十多年,我竟没有给爱人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虽然明年他就要五十岁了。我总在心底埋怨,如果他的生日和父亲不在同一天,该有多好啊。

竟然忘了当初因为他们是同一天的生日而何等欢欣。

这十多年来,每每进入腊月,就会勾起我对父亲的思念。

当初,父亲因病突然去世。噩耗传来,村里一位年过七旬的爷爷捶胸大哭:“老天收人,怎么不把我这不中用的老头子收了去,怎么不睁眼呀?他才五十啊,老天!你收错了人啊……”

那些天,他一见我就眼圈红起来,念叨着:“唉,别人家老(死)了人,一家人伤心;可你爸不在了,让全村人伤心啊!”

那时,我不能完全懂这话的意思。

我的伤心,是因疼我爱我的父亲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从此阴阳两隔,月圆人不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母亲,没人陪伴;我的伤心,也是因为五岁的儿子每天都会问我,怎么不见外公的车过来?我无法给儿子回答,只能抱着他痛哭。想到小小的他,从今以后,无论如何将再也等不到那个每天下班路过我家门口都要给他留点“好吃的、好玩的”外公了,再也等不到那个他一招手就停车带他到城里玩的慈祥的外公了,可他却浑然不觉,每天还是会在路边痴痴地等他想见的外公,我便心如刀绞……

父亲送葬那天,我那才五岁的儿子,穿着白裤,顶着白孝哭着叫外公,有模有样地在父亲灵堂前祭奠,伴着凄凉的唢呐声,反复叩头、作揖,一板一眼做得很是认真……惹得围观帮忙的人直抹泪。或许,在他的心里,不论他怎么大声叫喊,他的外公都不和他说话、不逗他玩,因而伤心;或许是因为我惊天动的哭声惹到了他。总之,他也哭得泪人一般,惹得所有人都哭起来。

是啊,父亲,是我的亲人,更是全村人的亲人。

父亲敬重村里的每一个人,不论年长与否,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恭而敬之。村里的人,他几乎家家都给帮过忙。那些年,他不是给这家修过汽车、摩托车、三轮车,就是哪家因盖房或给孩子结婚借过钱,解过燃眉之急。父亲有辆客货车,因而他每天上班不是捎着村里这个人或那个人去城里打工做生意,就是下班顺路给村人捎新买的桌子或淘来的柜子;不是这家因红白喜事叫去帮忙,就是哪家因孩子、老人突然病了或媳妇生产急需送医院叫他,他都二话不说,立即起身就走……

记得送葬时,父亲的徒弟们在送的匾额上书“德高望重”四个大字,人们都说只有这几个字才和他相配。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只有这几个字,才配得上父亲劳苦功高、短暂而无私的一生。

至今,让我引以为豪的是父亲的修车手艺和为人。每每有人提到父亲,总是竖起大拇指夸他的修车技术一流,人气更是没话说。

忘不了,父亲让在暴雨中等车的陌生父子俩坐上他的车子,专程把他们送到新城。那年暑假,我陪父亲去老城,因天气突变下起了暴雨。一路上,大雨瓢泼。临近一个村庄,透过不断舞动的雨刷,父亲和我都忽然发现路边有一个人,带着孩子、撑着伞在等三轮车(那时还没有公交之类),不待我说话,父亲就靠边停车,看了一下,觉得车停得有点远,又倒车退回到那对父子身边,问那对父子要不要捎他们一程。那人先是一愣,随即一个劲儿地道谢,说他们身上都是湿的,从村里走过来鞋子也全是泥,不好意思坐我们的小车,再等等,等个三轮车算了。父亲只是问要到哪去,那人说到新城。父亲说了句顺路,就让那对父子坐到车上。新城还要上到坡上,老城就在坡下,怎么就顺路了?我没戳破父亲善意的谎言。这样的天气,要是我在等车,也会真心希望有个顺路的车啊。那对父子看父亲诚心诚意的,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但还是不停地说,把你车座椅弄湿了,脚垫弄脏了,等等。父亲只说声没事的,车是为人服务的,就将车一直开到了新城。待人家下车后,才又绕回到老城。那人下车时要给钱,父亲没有要。事后,我说,可以要他的钱,他坐别人的车不是也要掏钱吗?父亲笑了一下:“乡里乡亲的,咱顺路嘛。”

从芝川去老城绕到新城,还顺路啊?

可是,父亲当初的“顺路”,让如今的我一旦开车上班,也总是会与同事“顺路”一下。

忘不了,炎热的夏天,一个外地司机满怀感激地专程给我家送来一大袋子点心、饮料等,我不知道原委。那个司机给我讲了起来。原来,他從四川开大货车去山西拉货,经过西安时,车的机器出了问题,有了杂音。可是,每到一家修理厂,人家都要三五百才给修车,可是却一直没有解决机器杂音的问题。钱出了,问题却没有解决。再找人家修理厂,人家又不理他。一路上,他边走边不断打听,看哪里有修机器的高手师傅。后来,他到了韩城,就打听到父亲这儿。父亲在车上听了一下机器声音,然后趴在发烫的机器上,几分钟就给他排除了故障。他试车,感觉确实没有问题了,就问修理费。当时父亲说不要钱,他怎么都不同意,一定要给。最后,父亲拗不过他,只同意收五元钱。“我以为我听错了。”他说,“还以为是语言问题,没听清楚,怎么会不要钱?我想不通,别人一听外地口音,都狠狠地向我要钱,比当地人要得多,可是你父亲才要五元钱!”他说他当时愣了半天,才说﹕“不会吧?”然后就给父亲讲他一路的修车经历。所以,只给五元钱,不是他的心思,无论如何也要感谢父亲,不仅帮他解除了车的故障,还不多收他一分钱。因此,人生地不熟的他,碰到一个农贸市场,一股脑儿地买了一些东西给父亲送来了,以表他的谢意。

手艺好、人缘又好的父亲,每次回家探亲,总有开车的师傅们争着抢着要捎带他。我就亲耳听过人家说﹕“师傅,有你在车上,我十二分地放心。就像有个神在保佑一样。即使有故障,您也是手到病除。”

想着在单位受人尊崇的父亲,在家却总是听我“派遣”,现在想起来,就有些隐隐的不安!

假期在家,每天早上父亲去上班,总是问我,要什么水果。“葡萄、香蕉、提子……”我总会说上一大堆。到了晚上,父亲准会一样不差地给我买回来。因为父亲上班比较忙,我小时候的衣服,总是母亲给我做或者买,父亲仅有的一两次给我买衣服的经历我永远都不会忘。那次上街,母亲交代要给我买件短袖。到了商场,售货员取了两件衣服让我选,一件浅紫的,一件淡绿的。售货员问我要哪件,我觉得两件都好,不知该如何取舍,摸摸这件,又看看那件,不能确定,正踌躇着,听见父亲对售货员说:“两件都买了吧。”你能体会到在80年代,一个十几岁女孩一下子拥有两件新衣服的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吗?我是永远也忘不了啊。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还在渭南工作。只有四五岁的我,缠着父亲要到他工作的地方去。拗不过我,母亲只好让父亲把我带上。周末,父亲带我去了当地的大商店,给我扯布料做新年的衣服。1977年啊,那时的我,还不及柜台高,看着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布料,我直接就指着那种粉红色丝绸说,我就要那个。父亲听后,就真的给我扯了那块布料,只记得当时售货员劝说,给小孩子,不要买这个,好是好,太贵。父亲那时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钱,他还是买了,我高兴得整夜都睡不着。回到家里,连母亲看了也埋怨他,太贵了,可父亲小声说,过年了,这衣服孩子穿着漂亮……我心里的甜蜜无以言表。

想起我刚到洛川师范上学时,那年冬天,气温比以往要低很多。从没出过门的我,在异地他乡,倍感寒冷和孤单。然而就在某天下晚自习后,在校园里那清冷的路灯下,我见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这么远的路,这么冷的天,从不出门去干活的他,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竟然答应别人去黄陵县的交口河炼油厂修车!竟然在铺满冰雪的路上颠颠簸簸走了整整一天!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宝贝女儿在洛川!途经洛川,他可以顺便去看看她!

父亲去世,我很伤心,外婆更是伤心至极。因为父亲对待周遭亲戚,和对家人一样,关心备至。父亲,是外婆最在意、最引以为豪的、最听话的大女婿啊!那不仅仅是一种切切实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更是要承受挖去她心头肉般的痛苦。外婆常对我说:“我的三个女婿,就是你爸爸没有挑拣过一句话。那些年,他每次来家里,不是担水,就是劈柴,就连给田里拉牛圈的粪,他都是主动干。”我信。父亲是个勤快的人。我婆婆家的地我父亲都是知道的,因为经常给我家的田里拉肥料等。外婆家里,她住的平板房是父亲帮着盖起的,我婆家的门房,也是父亲拉砖、拉水泥才有的。可如此善良敦厚的人,怎么就离我们而去了?如果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归咎于父亲名气太大了,太好说话了,上帝缺了修理车子的人,父亲就去给他帮忙了!否则,我就无法理解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撒手人寰?

给父亲送完葬,我一看到形单影只的母亲,便泪如泉涌、心如刀割。父亲在世时,母亲不论说什么,父亲总是微笑着点头说“对”。可如今,母亲不要你离开我们,你怎么就不说话了?你也应该说一句你常说的“对”才是啊,父亲,可你怎么就不应了呢?遗像上的父亲,一如往常地看着我微笑,想到我以后永远也见不到父亲,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再也不能在他跟前撒娇嬉闹,感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温馨,我的眼前又模糊起来。我不敢对着父亲微笑的面容哭,不能对着父亲哭!我还要照顾好母亲,坚强地生活,我要让父亲看着我和母亲都幸福生活才好。人生在世,生老亦然。我不是怕,也没有怕,只是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伤痛?我只有偷偷地背过身去,任泪水肆意流淌……那种感觉,让我一生一世都在感受着“心疼”是什么滋味。

父亲刚刚不在的那些天,我不敢离开母亲。晚上,我和母亲总会有一个人忽然坐起来仰面无声地哭泣……无法排解心里的苦楚,又不愿亲人被影响,那种心酸,那种苦痛,无以言表。我总是产生幻觉,感觉父亲并没有离开。有时,我真真切切地听到大门响了,然后是父亲浑厚的声音“我回来了”,可是跑出去看看,黑天黑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嗫嚅着,明明是爸爸的声音啊。母亲便心疼起来﹕“女儿,你不要吓着妈妈,你没事吧。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快进屋吧。”即便天黑下來,我都不想关大门。我总是感觉父亲会推门进来的!

父亲真的不在了?我怎么会相信?

或许,他又给谁家帮忙去了吧?那他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傻傻地坐在院子冰冷的台阶上等着,等着……

等着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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