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人
2021-07-29穗子
穗子
我好像睡了多年来最沉的一觉,醒来时窗帘的缝隙亮得耀眼。拿起枕头边的手机看了一眼,离绣春的到来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昨晚鼻子有点儿塞,睡前吃了好几种感冒药,这是合作发力了。三个来小时,做吃的都还来得及,但也得紧紧手了。可洗漱完我还是像每天一样,不由自主地去了阳台,我只去看一眼。
阳台,到了冬天准确地说是我的花窖了,四平方米多的空间里放置了一层一层、一架一架多肉。是的,我进肉坑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从零开始养多肉,现在已经有五百多盆,加上屋里的,也可能过了六百或者七百,数不过来。养多肉只是缘自绣春一天早上发给我的一张问候图片。好几年了,她每天早上发一张问候图片给我,也不嫌烦。一开始我还跟她互动个一句两句的,后来就由她折腾。绣春这家伙精力充沛,不只是充沛,简直是过剩,我可陪不了她。
绣春那天发过来的图太美了,一个海蓝色釉面斑驳的粗瓷旧方瓶里养了一串鲜活的花,不是花,应该是长得像花一样的植物叶子。后来知道这种植物叫姬秋丽,嫩的时候淡绿淡绿的,成长的过程中如果阳光照射得足,叶子就会变红,晶莹透亮的红;后来也知道这种养了许多年的根叫老桩,老桩上长了垂垂累累的植物叫断崖桩。好看,太好看了,我连忙问她这瓶植物是哪来的,问的时候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了,手心直冒汗。绣春那家伙却稀松平常地告诉我,浏览网页时无意碰上的图,觉得我能喜欢。喜欢,喜欢到奋不顾身地跳进多肉之坑。
昨天和前天下了冬天來的第一场暴雪,下雪之前还下了一天雨。因为湿度大,雪的附着能力强,压断了窗外的好几棵树。也是我大意了,只觉得挂在树叶上的一坨一坨雪很美,就没想到湿雪会把小树压折,一棵侧柏,一棵茶条槭,心疼死我了。今天总算放了晴,窗外的雪色直晃眼睛,走进阳台时我本能地抬起手遮住眼睛。多晃眼睛我也不能拉窗帘,多肉们喜欢阳光。又是不由自主,我拿起了喷雾器,我开始给这些密集如浪花一样的植物浇水,浇水我一般是每天一盆一盆地喷一遍,每周再往花盆的底座灌一次。手没闲着眼睛也没闲,不错,紫乐在朝阳的打扮下更鲜艳了,情人泪得了水雾神态更迷离,长得像牡丹花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唉,那株紫弦月真不省心,一直把它放在阳光最足的地方,每次浇水都从它先开始,怎么就长得色泽灰暗、身材干瘦的呢?
养多肉是费了点儿钱,土、盆、苗、肥什么的,还得有花架,越来越多,摆不下啊。我有钱,我是烟草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凭着电脑程序员和建筑工程监理两个证,我还申请到政府采购审评专家的资格,这块事情每个月的收入也不少。我的钱没地方花,要是把铺天盖地的多肉都拿走,我的家基本是个空房子了,偶尔买几本书算是生活的奢侈品,也是随看随扔。我家现在就我一个人,有过一个老公离了十来年了,这个人早就淡出了我的世界,淡出了我的后脑勺;儿子在上大学,两年来我给他的银行卡里打的钱,人家一分也没动过。所以,我的钱没地方花。
全部喷完一遍半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天,绣春要来,我赶紧奔向厨房。
如果说我还有闺密的话,绣春是仅存的硕果了。跟绣春的感情持续了快三十年,高考落榜后重读一年我去她们县中学补习,就住在她家。住她家不是因为两家有什么来往,仅仅是因为她是我同桌。那一年的艰难,她给我化解了一大半,不只是吃和住。绣春是个温暖的女孩儿,每天,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进入了她的身体内,而她又双倍地播散出来,她的照耀曾让成长中的我获得了一丝幸福感。昨天她在电话里说去大连出差在省城中转能来住一宿时我很欢喜,多年不见了,我想她。“来吧,给你惊喜。”哈哈,好几百盆的多肉像是植物的海洋,对她来说会不会是惊吓?
可欢喜只是一瞬,放下电话我的情绪立刻一落千丈,甚至为自己电话里的过激反应感到后悔,我怎么变得这么虚伪呢,我不能原谅自己。这段时间就这样,没来由的抑郁。情绪一低落,这个世界任何人任何事儿对我都构不成吸引力,包括绣春。放下电话后不到三分钟,我只觉得她的到来扰乱了我的生活秩序,从吃到住,很麻烦。麻烦就麻烦吧,谁叫我已经应了呢,好在只住一宿。
说干就干。把昨天下班回来买的牛肉切成大块儿用冷水泡上,把肉里面的血水都泡出去,去掉肉的血腥气。绣春最爱吃我自创的小厨牛肉,炖到软烂适度,再用西红柿酱和黑胡椒调味儿。回手把四季青洗好放进沥水篮,我去开冰箱找炖汤的材料,一荤一素外加一道汤,行了。我是奔着松茸去的,松茸在呢,用白色软纸包好的一个个小胖墩儿乖乖地躺在冰箱一角。挑了两个大的,我顺手拿出一个土鸡蛋。再回去拿,我发现冷冻的小里脊肉没了。做松茸汤是要放一点猪肉的,用盐和料酒腌一会儿再用蛋清滑一下,增加营养也提升口味。做汤的猪肉我只用小里脊,那是猪身上唯一的活瘦肉,不柴也不腻。现在,小里脊肉没了,我做饭的兴致一下子也没了。
冷静下来后我不得不承认破坏我做饭兴致的根本不是猪肉,而是绣春的一个眼神。她的那个特别的眼神不断在眼前闪呀闪的,我才意识到我的情绪低落是有理由的。那回她也是出差路过,推门进来时我们家正好爆发战争,还不是最严重的那场,老公正跪在我的脚下用两只手不断抽自己的耳光,“我错了”,“我有罪”,“我该死”,一个嘴巴配一句忏悔,他就像个小丑。不是像,就是。绣春是从阳台进来的,我们家住在一楼,带一个小花园,我就是冲着这个花园买的房。绣春知道我们家花园的门经常开着,后来说从花园进来是想给我个惊喜,没想到给了她自己一个惊吓,看到了她这辈子最后悔看到的一幕。绣春的到来,让那个王八蛋有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她求让她救救自己,求她好好劝我。绣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安抚了几句打发他先出去。他离开以后,绣春看我的眼神凌厉到出乎我的想象,眼睛里不只是责备,也不只是愤怒,简直就是对我的全盘否定。“尊严,无论他犯了什么错误,你也不能践踏他做人的尊严!瞅你都把人家逼成啥样了?他还是你儿子的父亲,往死里羞辱他的那刻,你把你儿子放在什么位置了?”那一瞬,绣春一点也不光明,不温暖。还没完呢,她继续把自己打扮成个判官,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能平心静气地谈?你说你,还是个文化人呢,没文化的也没有像你这么不讲理。人和人是平等的,过头的话不能说,过头的事儿不能做!”
“是他好不好,是他做了过头的事儿!”
“即便是他有错,是什么错就说什么,你能接受他的道歉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好好过日子;你不能原谅他,就放人家一条生路,何必非弄得斯文扫地,非弄出一个让彼此都无法再回看的尴尬场面?”绣春依旧不依不饶。
我生气了。我本来就有一肚子委屈,是这起家庭事件中的绝对受害者。现在我的朋友来了,不但不帮我还没完没了地数落我,气死我了。
“绣春你是尖还是傻?里外拐都不分。我没请你来断官司,我的事儿我自己能解决。你可以笑话我,但不可以批评我。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就是人格独立,我不接受生活中的任何干预。走,你赶紧走!”我爆发了。往外推她,用力推,一直推,把她推出家门我才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这个世界对我不公道。我到底是忘了阳台那道门,她围着楼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不再聒噪,一声不吭地收拾屋子做饭。她是当天走的还是住了一宿?记不真切了,但她的那个眼神却真真切切地定格我脑海里。每次这个眼神儿一浮现我就提醒自己,人家绣春并不认可你,还跟你来往只是出于她习惯性的善良。
把牛肉焯了水,炒好之后放进炖锅。这个炖锅还是绣春送我的四十岁生日礼物,精钢的,很厚很大,她嘱咐我要对自己好点儿,说会爱自己的女人要学会炖,把世间的优质食材炖成滋养的精华,一炖解千忧。她说一个女人要不懂得爱惜自己,还能指望谁呢?不会爱自己的人,就不会爱别人……烦死。我上网查了这款锅的价格,把钱汇给了她,我有钱,我不接受馈赠。从那以后绣春再不送我东西了,但发现什么过日子好用的东西就提醒我。这口锅,确实好用。
牛肉开了以后我换了小火,炖着去吧,米也下了锅先泡一泡。然后我在厨房中央站了半天,不确定要不要去超市买块猪的小里脊。超市倒是不远,可锅里炖着肉呢。最后,我还是又开了冰箱,找出一块大里脊肉放在盆里,让它慢慢解冻。其实,也不是非得小里脊。
我又去了阳台。一进阳台我就把绣春忘到了脑后,这里有的是可以填充我脑瓜的东西。
阳光又大摇大摆地占据了这个空间,也是,阳台嘛,就应该是装满阳光的地方。可我不喜欢阳光,从心里不喜欢,尤其是正午的阳光。我没轻易放过自己,反复考证过自己不喜欢阳光的原因,不得不面对的结论是我怕脚下的那团影子。当身影被阳光压迫成一小团瑟缩在脚下时,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大的存在?没人需要我,我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多余人。所以,我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必须出门时也尽快打车,戴上墨镜,行色匆匆像个被追赶着的逃兵。多肉最喜欢阳光了,得到阳光照射的不仅色泽鲜艳,叶子也饱满,一个个胖嘟嘟的。缺少阳光的,就色泽晦暗,无精打采。要不是为了这些植物我都不打开窗帘,我的世界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阴影。去阳台照看植物,我一般都是一早一晚,那时阳光把我的影子无限拉长,我心里还稍稍踏实些,觉得自己可能还有些能量,还有些没释放出来的能量。唉,那株紫弦月是真气人,给了它阳光,一直给,到底也没灿烂起来。
现在都半上午了,我本不该去招惹渐渐泼辣起来的阳光,可我忽然想起那个海蓝色釉面斑驳的粗瓷旧方瓶上,还有个红衣女子的背影,简单写意。忽然觉得自己心底一直住着那样一个背影,亲人一般。
进了阳台,我要求自己只看植物。这片千佛手长得太快活了,确实像有一千只手伸出来了,我撸下底层的叶子,得有一百来个吧,铺在一个昨天就拾掇出来的空槽子上,发芽吧,长大吧,两三个月之后又是一百盆。噢,起来了,那个牡丹样的花叫蓝石莲,我直接叫它蓝莲花,我养了一大片呢。走近了看,那几棵大的下面发出一圈小芽,我摘下十几个稍大的,晒上个小半天之后,明早可以另栽起来,就等于蓝莲花又生孩子了。
唉,孩子,你是好是坏倒来个信儿啊。自打小浑蛋拿着录取通知书离开家门就像去了另一个星球。除了他在哪所学校读书学什么专业之外,别的我一概不知。一开始我还经常搜他们学校的网页,可是军训之后一点跟孩子有关的信息也没有,后来我就放弃了。他不是能吗,那就让他能去。国庆节之前出差去了他所在的城市,我没打算去找他。他不认我这个妈,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住在宾馆里每晚临睡前我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回来前的那晚我到底还是打车过去了,围着那所大学绕了一圈又果断回来。我不欠他的,更不欠他那个狗爹的。那个老狗,又娶了吧?绣春一定知道,她就是不敢跟我说。哼,娶一百个也跟我没关系,嫁给他算我当初瞎了眼。要是真瞎了眼,活着是不是就简单了?
沉浸在植物里时间就过得真快,主要是它们都需要我。牛肉的味道挤进阳台时我才注意到已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急忙进了厨房。牛肉已软烂,放进去最后一批酱料我把火开大了,收一下汁就差不多了。再把电饭锅的煮饭钮按下,然后我就看到了猪里脊。解了冻的猪里脊老老实实地在盆里发呆。真呆,跟小里脊肉相比,苍白而僵硬,完全不配我的松茸。我不要用这块死肉炖汤,把肉和松茸统统送回冰箱,想都没想就关了炖牛肉的火。我明确知道,我要快速离开厨房。离开厨房的一刻我不得不承认,今天为一块肉这么矫情只是因为我不想见绣春。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正好走到门口,吓得魂儿都掉了。
天,绣春不会是提前到了吧?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想了想,我决定不作声,静待其变。于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喘。
“嗒嗒嗒”,敲门声继续。我依旧不声不响。绣春,即使你是三十年的朋友,也不该这么唐突。
“送快递的,请开门。”门外的声音瓮声瓮气,紧接着就有物件移动的擦地声。
天,闹哪样呢,偏偏在这时候来送快递。打开门,快递小哥塞进来两个大纸箱,是我订购的又一批花盆和花架到了。我看了,北面的两个窗台还能挤出点儿地方,我得给那些爆了盆的绒针安排新的住处,没有阳光就没有阳光吧,自在更重要。我看不得拥挤,即使是植物也得各有各的天地。人和人,不更应该保持适度的距离吗?绣春单方面决定要来,就是侵犯了我。唉,当时我要是一口回绝,不就省事儿了吗?
我为什么要见绣春?是听她嘴上的那些劝说有瘾,还是非得再给她添些在心底嘲笑我的新鲜猛料?绣春倒是说过她心疼我,只是不知道用哪种方式我才能接受,还说她永远不会嘲笑那个当年天天挤一个被窝的穿黑睡衣的女孩儿。绣春的睡衣是红的,我问过她为什么穿大红,她好像说红色让她有安全感,记不清了。嘁,人心隔肚皮,谁能完全知道谁呢?三十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人锻造成另一个人,我不就是个例子吗?
离婚以后的一段时间绣春不闲着打电话劝我,劝我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复婚。绣春说离了婚,我就等于完成了对他的惩罚,接下来得给他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扯,我又不是圣母马利亚,我没闲工夫等着他变成我需要的样子,再说也不可能。不跟她扯,我还有读不完的书、考不完的证呢。绣春说一个不完整的家给孩子造成的心理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为了孩子,该妥协就得妥协,生活哪能一是一二是二呢。绣春还说这世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爱你儿子的,他有悔过的心,也有悔过的行动,干吗不能原谅他一次呢……绣春话太多。后来一两年我不接她电话了。
坐回多肉中間我才又松弛下来,心思散在一株一株的植物上面。我从心里怜惜这些不会说话的生命,它们也想向这个世界做出最好的表达。对于一株植物,能表达的唯一方式就是生长,长成人们希望看到的样子,饱满而鲜艳。可生长的状态由不得它们自己啊,是不是能照到阳光,是不是能吹到风,是不是能得到水和肥,哪一样由得自己?我把窗户开了一扇,让风吹进来,然后开始折腾,上层和下层换位置,里面和外面的换位置,我要它们都能接受阳光的照耀和风的爱抚。那盆一直在高处享受充足阳光、不间断地得到雨露却长成一条线蛇模样的紫弦月,到底被我撤下来了,去,到角落里反省吧,你不配得到关爱。
“姐,安全到站。我打到车了,一会儿就到。”
微信里传来绣春热烈的声音,听完我吓了一跳。我急忙关了手机,一溜小跑把房门和花园的门都反锁上。拉上窗帘,拉上所有的窗帘。然后,我蜷缩成团,蹲在阳台一角,蹲在那株细脚伶仃的紫弦月旁边,低下了头。嘘!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