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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自信的历史佐证与文化自信的现实诠释

2021-07-28聂茂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工人时代文化

聂茂

中国的文学创作正在走出西方中心主义的定势,写出中国人民朴素的感情、伟大的牺牲、真实的纠结,展现时代的风度、气度和厚度。唐朝晖的《百炼成钢》通过非虚构的实录手法,真实还原了钢铁产业工人的历史环境、生存状态和人物命运,写出了钢铁产业工人群体的前世今生。作为曾经的时代英雄,他们在产业升级、行业进化和技术进步面前,退居幕后,坦然面对,完成了在行业升级换代背景下历史演进中的自我扬弃,在表述自我与自我表述中释放文化自信,在历史规律与民族进步中佐证制度自信,折射出与时代交相辉映的新时代文学景观。更为重要的是,作品展示了中国语境和文化逻辑的力量,拓宽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展的新维度。工人群体通过发出自己的声音,艺术性地回答了我是谁、为了谁、谁在说的历史问题。

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如果写作对象和场景里没有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就会索然无味,没有创作冲动。唐朝晖则不然。在他的作品里,不但描写的人物要说话,还让叙述者自身也说话,唯独作者唐朝晖不说,似乎他要刻意隐匿自己的存在。换言之,唐朝晖的文学景观里都是世界原态的样子。在他看来,写作只是从真实生活中搬了一块到纸上。唐朝晖的早期创作以散文、诗歌或散文诗为主,他的散文创作有着浓重的纪实特征,基本可以归入非虚构写作的范畴。唐朝晖有在底层生活、特别是在家乡的石灰窑工作多年的经历,又有扎实的文字训练、文学熏染和近二十年的编辑生涯,这些生活和经历使他的作品更具现实意味和文本的油烟味,他总是试图在时代的大潮静息之后,走到曾经汹涌澎湃的海滩,望着退潮的海面,数着无尽的贝壳,回味尚未完全褪尽的海腥味。所以,钢铁厂、石灰窑等这些曾经为共和国大厦的奠基挥洒汗水的场所,成为他关注和书写的重点。《石灰窑DV人物》《两个人的工厂》《菜市场》《通灵者》《梦语者》《勾引与抗拒》《心灵物语》《镜像的衍生》《你的神迹》等作品,不断标示出他写作的新境界和新高度。可以说,唐朝晖取得的实绩,使之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非虚构写作的重要作家。他的笔下充溢着有关工厂的记忆和对于劳动的书写,封闭、潮湿、汗臭味、喘息声和尖锐的撞击声合在一起,充溢着强烈的现实主义和人文关怀。

唐朝晖新推出的非虚构作品《百炼成钢》彰显了一个优秀作家勇于探索的创新精神和家国情怀的使命责任,该书聚焦八座城市的传统国有钢铁企业工人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不同境遇的人生样态,以人物为中心,以时间为支点,以空间为轴线,文本跨度从北京石景山、河北迁安,到山西长治和贵州六盘水,涉及首钢、长钢等钢铁企业,刻录了一个渐行渐远的传统钢铁产业工人的群体背影,展现了传统钢铁产业工人“活化石”般的生存状态,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波澜壮阔的工业发展史上独具特色的一个缩影。

在行业升级换代的历史演进中自我扬弃

《百炼成钢》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章节题目,而是由石景山、曹妃甸、遷安、滨河村、秦皇岛等地理名词进行结构连线。这些地方都曾经是国家的老工业基地,集中了历史文化、交通区位和地理资源等优势,一度是中国最先进生产力的必选项。这是孕育屠学信、高望飞等一代钢铁工人的绝佳土壤,在这里,他们穿着制服,唱着红歌,在高炉旁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在中国大开放、大变革、大发展、大转型的年代里,呈现出不同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和命运轨迹。首钢的屠学信曾经和国家领导人合过影,当过国家劳模,是特定时代“工人老大哥”的光辉榜样。而长钢的高望飞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钢铁工人,但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悲欢、自己的命运。或者说,无论是屠学信还是高望飞,无论是英雄模范还是普通工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性格和命运。由于国家产业政策的调整和升级转型的需要,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岗位,经历了从辉煌到失落的心路历程。在这种人生起伏中,他们从纠结、焦虑和彷徨中走出,慢慢变得从容、自信和淡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永远都是时代的英雄。每一个时代落幕后,那些曾经在时代浪潮里起舞的人,都会带着些许的落寞诉说过去的时光,似一壶老酒,浓香醇美,余味悠长,《百炼成钢》即是如此。

《百炼成钢》的可贵,不仅仅在于刻录了一个渐行渐远的传统钢铁产业工人的群体背影,展现了传统钢铁产业工人“活化石”般的生存状态,还在于用“发展着”的眼光审视当下,敏锐地从特殊性中发现普遍性。作品的八卷内容既独立成章,又一气相连,八座城市的人物故事,就是整个钢铁工人群体的故事;八位地方人物的命运,就是这个“老大哥”群体的命运。这八个不同的侧面,组合在一本书里,便是极富代表性的社会历史生活长卷,唯其如此,《百炼成钢》才有如此的吸引力,才能令人感动并产生共鸣。在经济发展方式转型升级不断凸显的发展格局下,高质量发展是大势所趋,钢铁行业同样不能故步自封。面临内忧外患的种种压力,他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一是如何在技术进步中自持,在行业技术进步的同时获得发展,不被技术发展的潮流吞噬,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二是如何在钢铁行业大发展中守住产业工人的初心。市场经济条件下,劳动力作为资源配置的方式,实现了经常性流动,大幅提升了人才的使用效率。而在计划经济时代,工人在一个单位工作一辈子,是特定行业、特定职业的象征,也成为了计划经济时代的代名词。

在《百炼成钢》里,无论哪个部分,无论口述者是谁,他们都表现出坚定从容的平静,不喜不悲。钢铁企业是稳定性最好的行业之一,但这种稳定性一旦需要重置,则不得不在跨度巨大的技术、体制间艰难转型,阵痛在所难免。作为首都的特大型钢企,首钢按照疏散非首都功能这一统一部署,从北京的石景山搬迁至河北省的曹妃甸。正如屠学信在《曹妃甸》中所说:“我们一边炼钢一边清炉,炼着钢还喷着火花,这很危险。谁也不敢去清,就我敢。我清之前,看准炉口的钢花,它跳跃的密度还有色彩、高度是可以看出来的,我会听炉子的声音,它每次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根据钢花、声音,知道炉子什么时候会喷火,什么时候不能在下面清了,这需要精准的判断。每炉钢有六七分钟的时间不会喷,我就可以去清,我就找到这几分钟,赶紧在炉下干活,如果喷出来,人就有危险。”这里呈现了作家无法通过自我书写传达的时代信息。当时的工业生产其实是大规模手工业生产的升级版,主要靠工人的经验和感觉,标准化水平和质量控制能力较差,工人的安全保障度不够,这是工业发展水平的时代局限。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当时的环境,也无法理解工人们之间战友般的生死情谊。对待工厂和生产线,他们是有感情的,就像一个驾驭烈马的骑手,惊险而充满挑战。当时出不出得好钢,就是看火焰的功夫,“火眼金睛”的功夫是练出来的。在三炼钢厂,有位工人判断有误,炉子喷了,钢水把他当场烫死。高炉的性情其实是稳定的,只要你不是一个躁动的人。面对生死,他们没有显示出畏惧和怯懦,而是把高炉看作一只兽,认为“你温柔地抚摸,兽是温顺的”。在他们看来,令人生畏的高温炉子也是有生命的。钢铁工人曾经在这六七分钟的间断时间里,因为判断失误,被钢水当场烫死。但是驯兽哪有不流血?与那些慷慨激昂的口号不同的是,他们从来不把自己当作英雄,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不是战天斗地,也不是丰功伟绩,而是平凡的日常生活,每日如此。他们紧张而充实,并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炼钢不仅是职业,更是生命的符号和血液的基因。作为时代的英雄,他们冲锋陷阵,无私奉献;落幕之后,他们对人生、对世界有了更深、更透彻的理解和感悟,并表达自己的冲动。他们曾经是时代的英雄,但在产业升级、行业进化和技术进步面前,他们退居幕后,坦然面對,不哭不闹,不卑不亢,因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曾经是,以后还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规律,也是时间给予我们的恩赐,它让我们这个民族可以永立潮头。中国工人认同这样的行业发展规律和历史演进的必然性,看清了,理解了,也就释然了。在这样的历史视域中,他们登上时代中心和退出历史舞台一样,既是为了国家、为了集体,也是为了自己。

马克思主义与生俱来地具有批判性和革命性的优秀品质。作为国家发展的中坚力量,中国工人无论在计划经济阶段,还是市场经济时期,都以刀刃向内的勇气和自我革命的精神,自我扬弃,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在行业升级换代的大背景下,他们立足当下,着眼于国家发展和技术进步的必然趋势,以自我革命的勇气重新定位自己,突破了身份束缚,舍弃了思想的禁锢,因此自我扬弃也成为了中国工人的鲜明标志和基因。应该看到,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人阶级正是通过自我扬弃,一次次甘当时代的先锋和国家的铺路石,表现出了可贵的牺牲精神,从思想到信仰,都无愧于工人阶级“老大哥”这一行业定位。我们还看到,勇于自我革命,是中国工人贯彻始终的鲜明品格,是中国能够战胜困难、取得成就的动力之源、精神之基。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做到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有强烈的自我革命精神。党的自我革命任重而道远,决不能有停一停、歇一歇的想法。”

在行业升级换代的历史演进中自我扬弃,来源于工人阶级对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坚定追求。自我扬弃,就是要以发展标准、国家利益去自我检视。他们从不空喊口号,是因为他们践行了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除了国家、民族、人民的利益,没有任何自己的特殊利益。”牢记为实现民族复兴、国家富强的使命,不求任何自己的特殊利益,就无惧于最严格的历史检验!

在表述自我与自我表述中释放文化自信

二〇〇一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英国印度裔作家维·苏·奈保尔(V. S. Naipaul),称“其著作将极具洞察力的叙述与不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为一体,是驱策我们从扭曲的历史中探寻真实的动力”。这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态度说明,真正的文学应该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和时代断面的活化石。它也昭示着一个崭新文学时代的来临,维·苏·奈保尔把整个新时代称之为“写实的世纪”。

《百炼成钢》可归入非虚构写作的范畴,作品没有丝毫的斧凿痕迹和刻意的艺术加工,文字很干净,鲜有微言大义。它的独创性并不在于艺术形式上的探索,而在于时代的隐喻。“经典的陌生性并不依赖大胆创新带来的冲击而存在,但是,任何一部要与传统做必胜的竞赛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具有原创魅力。”《百炼成钢》寓含了唐朝晖的文学价值观和文学理想,折射出与时代交相辉映的崭新文学景观。作品让写作从书斋走向日常,从作家的个体性想象走向群体性的原生态显露,从宏大叙述走向具体的历史纵深。它不像传统散文和小说那样,从小处写,以小见大,也不是直接的宏观表达,而是以行业、工种为视点,展现钢铁企业的历史变迁,这就为读者提供了新的视野和新的文学可能性。

当下各种文学样式都打着创新的旗号颠覆文体的边界,崇高被消解,情感被矫饰,只要有创新,一切皆有可能!喧嚣之后,人们突然发现,纯文学自娱自乐,俗文学自我复制,他们一起把读者驱离阅读的现场。另一方面,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作家们的经验正从地域、家族等范畴里脱离出来,同质化正在成为填埋作家创作的一锹又一锹土,当他们在互联网的狂欢下怅惘时,早已黄土及腰,无法动弹。在此情势之下,职业作家很难以此为业,他们的写作也需要回归生活的本相,而作家又很难在短时间内刷新个体经验,注入新的感知。基于此,更本真、更原味、更鲜活的写作方式在时代的呼唤下登上了文坛和历史舞台。

唐朝晖通过非虚构的实录手法,真实还原了钢铁产业工人的历史环境、生存状态和人物的命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中国作家常以全知全能的视角观照生活,高高在上,或者以悲悯的态度看待芸芸众生,或者以批判的视角审视世界,但他们很少是生活的主体和参与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基本确立,文学的存在环境也发生了巨变,作家们开始从启蒙姿态转入亲历体验,但这种亲历式的体验常常沉溺于私人经验的琐细叙事,缺乏对生命和生活的深度开掘。在文学经历了无数次的进化升级之后,作家们已经很难以独特的题材、思想和体验打动读者。作家代表人类和公众的时代正在悄然离去,读者需要感同身受般的阅读体验,而作家的生活轨迹是一个封闭的曲线,不可能成为覆盖多侧面、多维度、多阶层群体的代言者。从被表述到能够表述自我,这是时代的变化,也是人类进化的必然。讲故事曾经是作家最为有效的利器,他们向读者讲述自己的情怀、思想和梦境,但是很多作家很难把握虚构与现实的尺度,在虚构的外表之下失去了真实的内核,虚构被虚幻取代,思想被胡想置换,读者无法在虚构中感知现实的力量。他们厌倦了无根的、胡编乱造的“臆想文学”,希望能看到深入某个行业、职业、群体和地域的作品。“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这种特性要么不可能被我们完全同化,要么有可能成为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百炼成钢》带着可感可触的陌生化感觉,带着钢铁工人的质朴和时代的沧桑走到了读者面前。

现实可能比虚构更有力量。有的非虚构写作在不自觉中并入了自然主义的轨道,仅仅做到了“非虚构”,而抛掷了非虚构的精髓——采用实录的手法,把生活中的五彩斑斓整体搬入作品。非虚构写作无须强调真实性,他们的叙述本身就是陈述一段尚未尘封的历史,《百炼成钢》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由于作品直接使用了第一人称,唐朝晖这个叙事人似乎隐形了。“在第一人称回顾往事的叙述中,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眼光。一为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二为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讲故事”是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对他们来说,这些往事是他们一生的缩影,过滤掉了琐碎的生活碎片,他们甚至无需使用圆润的语言,或者仅仅靠所谓的理性和理念来支撑作品。置身于行业历史的富矿中,加以淡定的语调、娓娓道来的述说,将历史与现实对接,让行业特色、生活方式与新的时代、新的价值观念碰撞,形成了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和带有浓厚历史气息的“讲故事”的方式。

《百炼成钢》中的八卷故事既有独特陌生和古朴粗粝的一面,又有详实丰满、好读耐读的特色。作品在强调时间、人物和事件的真实性的同时,更折射出主观感情和精神的真实,那种带有个人经验印记、从工人视角出发写出来的真实。八个地点中的每个故事都不长,大多只有几千字,但这短小的篇幅却是他们一生的经验整合,浓缩了他们的温润情感、精神烛照和审美方式。

中国工人集体主义的观念、共同富裕的目标、甘于奉献的精神与中国文化的天下为公、经世济民、和谐共生等理念遥相辉映。文化本身并不是独立的存在,也不是自身推理演绎的结果,而是国家发展、民族进步、思想演变乃至行业更替、技术换代的集中反映,同时对上述方面具有反作用,构成了能动因素。在当今世界,西方文化囿于根深蒂固的个人中心主义思想,衍生出了资本优先和个人利益至上原则,已使其陷入了深重危机。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工人与中国文化的共生,使社会主义和市场经济在中国实现了高度融合,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建构出了举世瞩目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世界文明史上写下了璀璨篇章。正是由于这种融合,市场经济作为一种资源配置手段,使社会发展的效率更高,同时规避了弊端和恶果。因此在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换中,工人们能够坦然面对,释放出了足够的文化自信和阶级定力。

工人在历史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文化自信,已经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引领作用和强大推动力。作为中国的领导阶级和发展的中坚力量,工人在计划经济时期是铁饭碗的象征,意味着身份、地位和尊严,但在国有企业改革之后,他们接受了新技术的挑战和时代的再选择,以豁达的心态和淡定的举止诠释了文化自信的强大力量。因此,这种经过时代淘洗和时间检验的文化自信具有鲜明的实践性。中国工业发展从一穷二白发展成为世界上产业链最完整的国家之一,怎么不应该自信?中国制造从靠经验为主——如屠学信在《曹妃甸》中所说,全靠主观听声音,凭着感觉炼钢,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发展为自动化、智能化的先进生产线,怎么不应该自信?中国工人的教育水平从以小学和初中文化为主,为高等教育为主,怎么不应该自信?那些曾经目不识丁的工人,在社会教育和企业发展的大熔炉中不断成长,学技术,学文化,在属于他们的历史时期创造了世人瞩目的成就,怎么不应该自信?所以,强调文化自信,坚定文化自信,根本不在于就文化自身做演绎推理,而在于深刻理解自信之源;在于用发现总结这种文化自信的特点,并用这种经过历史检验的价值观引领社会;在于用这种文化自信破解新的发展难题,形成中国经济发展的新风景、新道路和新模式。这样的文化自信更能够引起共鸣,激发出时代的回响。

在历史规律与民族进步中佐证制度自信

《百炼成钢》留存了计划经济时代传统国企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们曾经是国之重器,万众瞩目,我们不能用历史担当和文化情怀这些字眼去衡量他们的人生与功绩。作品的各个口述作者都是钢铁工人,他们经历了企业不同历史时期的时代变迁和酸甜苦辣。在这里,他们不再是被表达的对象,无需被采访,也不可能被赋予怜悯、悲怆,抑或用伟大、崇高等色彩鲜明的词汇去描述。

钢铁产业工人是一个有创造性和荣誉感的群体。在计划经济时代,他们是国家的中流砥柱和万众瞩目的中心,他们就是理想生活的象征,是国家强大的象征。而在市场经济时期,他们的身份和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传统经验型生产过渡到现代智能型生产,从人生的黄金时期走向暮年,从繁杂的物象走向冷静的灵魂。这种变化伴随着阵痛和焦虑,但同时也有新的收获、新的启示。他们的思绪是复杂的,一方面为产业不断升级而感到骄傲,同时也在往昔荣光的流逝中怅惘。这为散文注入了一些独特的异质元素。钢铁企业多是特大型企业集团,他们有着可观的人员规模,体系庞大,自成生态,与社会的融合度相对较低。工人这个“老大哥”身份一度带给他们足够的尊严感,在第六卷《长治》里,高望飞自豪地说道:“我父亲在潞安矿务局当煤矿工人,回村里,大队支书见了,说,老大哥来了。非常地尊重。父亲穿的衣服上印着‘潞矿五阳矿的字,穿着工服,走到村里,‘老高回来了,工人回来了。工人是响当当的。”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与国家领导人合过影,让国家领导人在请柬上签过字。“一九九八年发大水,我代表首钢捐了三百万,同时还有一批明星,赵忠祥、杭天琪等人,都在后台坐着,就我一个工人。”这是历史的活化石,也是时代的剪影。曾经的辉煌落幕之后,有鮮花,没有眼泪;有掌声,没有怨愤。他们已经把自己融进了宏大的历史,在时代的潮起潮落中看惯了起起伏伏,不再大喜大悲。

作品的扉页引用卡尔·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话说,“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因为被表达,他们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任由被描述,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形象是被想象和虚构的。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只能被表述,因为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但是一个多世纪以后,工人的文化面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们可以表达自己。马克思的概括是准确而精当的,他发现了工人无法表述自己这个现象的同时,也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工具性和虚伪性。彼时,工人只是利润的工具和流水线上的环节,他们在异化劳动中丧失自我,失去了表达自己的能力和可能性。

时代变迁,马克思主义语境下的工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这是中国文化、中国制度带给世界、带给马克思主义的新维度,也是中国对马克思主义予以丰富和发展的新佐证。唐朝晖的意义在于,在经典马克思时代,工人们只能被表述,但是《百炼成钢》用事实证明,他们可以自己表述自己,这正是中国语境和文化逻辑的力量。在社会主义社会,他们当过主人,现在和以后还是主人;在这样的机制和体制里,他们文化层次提升,灵魂归属明晰,从大工业生产机器上的螺丝钉转变为活生生的人,所以他们一直可以表述自己,只是在退出了一线工作后,有了空间和时间的可能。

基于词频分析透视文化自信与制度自信

唐朝晖以非虚构写作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回到曾经的现场,从八个传统钢铁工业区的十几个工人的视角出发,结成了《百炼成钢》。这些工人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时期,表现出了辉煌过后的平静、笑看风云的淡定和国家主人的自豪。从宏观看,这种行业升级换代的技术演进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但无论产业技术和管理机制怎样变迁,他们都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国家的发展,正心态,知进退,也与国家一同成长。这是社会主义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的力量。

在笔者的研究中,笔者试图以词频为切入点,以WORD版本为基础,通过WORD中的“查找”功能,统计出指定词语的频次,部分选取了能够反映两个时期工人的价值取向、身份认同、文化心理的词语,按照代词、形容词、名词、动词的分类方式,各取一组,在人工统计与软件统计的基础上建构了寓意框架,旨在对作品中八个地方、两个时期的工人的变化进行分析。为最大程度地体现数据的真实性和全面性,词语选取采用了同义词合并统计的方式,如将形容词中的“光荣”“伟大”合并统计,“平凡”“普通”合并统计,还将动词中的“改变”“变化”合并统计,“稳定”“固定”合并统计。同时,笔者考虑到两个时期的不同特点,文本选取了具有对照意义的词语,以体现数据比较的代表性和鲜明性。通过词频统计,意在构建出工人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心理图谱和价值倾向。

根据笔者的统计数据,在代词分类中,“我们”出现了七百八十二次,“我”出现了一千五百七十六次。需要说明的是,在“我”的词频统计中,去除了它在“我们”中的频次,使其成为不同意义区间的词语。在动词分类中,“稳定”和“固定”分别出现了九次和十七次,作为一个意义区间,本文将其进行了合并,其他此类的合并均基于此种原因。为了方便说明问题,每种词性的词语均分成了A、B两类,意在涵盖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时代的特征。

而在笔者对“精神”一词的统计中,能够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精神”有多重含义,但从语境的角度出发,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面:特定意义、政治意义和中性意义,如“首钢精神”“老黄牛精神”。“文件精神”“通知精神”“上级精神”,这些在日常生活和政治话语中使用频次较高的语义,在作品中只出现了一次,从侧面印证了钢铁工人情感的真挚和朴实。具有政治意义的“精神”只出现了一次,说明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人们不是只能被表达的对象,在不同的体制背景下,他们可以将自身与社会积极融合,而不是简单依赖政治。在马克思主义产生的时代,工人是异化的螺丝钉,他们尚未觉醒,所以与时代之间的关系紧张,唯有通过革命的手段,才能摆脱被奴役的命运。但在中国的社会主义环境中,他们是社会的主人,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时期过渡到市场经济时期,他们通过自我革新,转变心态,优化技能,依然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主体力量。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所以能够在中国获得成功,与中国文化自身的特质密不可分。中国文化讲求中庸致和、和合为美,包容性强,迥异于西方文化中的科学理性、个人本位。中西方工人在不同文化语境当中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尤其是中国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时,工人阶级在短期的阵痛之后,调整自身姿态,提升技术能力,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站稳脚跟。与西方文化的彼岸性不同,中国文化更强调此岸和现世,喜欢用平和的态度和变化的视角处理周遭的一切,在不断调试中找到新位置、新方式和新通道。中国文化的重要源头之一是《易经》,它强调“变则通,通则久”,核心思想是“变”;西方文化的重要源头是《圣经》,强调理性、个体和冒险。在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显示出落后和僵硬之后,单一的计划经济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取代。在这样的变化面前,工人们没有产生时代抛弃感,也没有出现西方社会中仇视機器和新技术的现象,其中文化价值观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与西方文化相比,中国工人更强调集体主义和共性利益,而不是个人主义和个别利益。中国文化以儒家思想为主体,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了道佛互渗的文化体系,以及天人合一、和谐共生的人文特征。在这样的氛围中,群体利益和家国意识成为支配中国工人思想和行为的重要因素,乃至成为言行标准和是非依据。市场经济没有阶级属性,它仅仅是一种资源配置手段,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也可以用。但是在此之前,人类历史上市场经济从未在社会主义国家获得成功,中国开创的先例,也为社会主义发展开辟了新方向、新形式。在改革开放的先行试点取得成功之后,事实证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比计划经济的效率更高,更有利于国家发展和民族复兴,工人就把自己积极融入时代的发展大潮中。

唐朝晖《百炼成钢》的大胆尝试是对中国文学现实精神的回归,这种既非到虚无的历史里寻根、也非赴西方朝圣的探索精神,是对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的深度纠偏。一段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全面学习西方,兴起了以欧美为主导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潮,理论、词汇、标准统统西化,导致中国文学创作虽热闹,却实质上处于失语或半失语状态。去除西方中心主义,更加关注脚下的土地、过往的历史、人性的律动,增强文化自信,让文学扎根中国的土地,创作出具有民族气质、时代气象、中国气派的文学作品,中国作家的探索值得尊敬!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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