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甜甜圈店的三个女人
2021-07-28安东尼·韦斯纳·索
安东尼·韦斯纳·索[美国]
安东尼·韦斯纳·索(1992—2020年),柬埔寨裔美国作家,圣何塞州立大学人文艺术学院玛莎·希斯莱·考克斯斯坦贝克研究中心研究员(2020—2021)。在斯坦福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在锡拉丘兹大学获得美术学硕士学位;曾获乔伊斯·卡罗尔·奥茨小说奖和索罗斯新移民奖学金。作品发表于《纽约客》《n + 1》《格兰塔》等,同时有漫画作品刊登于《霍巴特》和《纳什维尔评论》。
第一天晚上,那个男人点了一份苹果炸饼,现在是凌晨三点,路灯坏了,夜晚的雾气遮住了海滨区的破旧建筑,只有查克甜甜圈店闪烁着清凉的荧光。“现在吃苹果炸饼是不是有点早?”店主十二岁的女儿凯莉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地说。比她大四岁的特薇翻着白眼,对妹妹说:“你电视看多了。”
男人没有理会她们俩,在一个卡座上坐下来,继续盯着窗外,观察着这个小城市商业中心潜隐着的破败。凯莉琢磨着这个男人在窗户里的倒影。他年纪不小了,但不老,比她的父母还年轻,他那蓬松的胡子似乎放错了位置,来自不同的年代。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只有成年人才能感受到的复杂情绪,像是哀怨,又或者可以说是悲惨。他的浅灰色西装蓬乱,领带也没打。
一个小时过去了。凯莉对特薇轻声说:“他好像只是盯着看自己的脸。”特薇说:“我正在努力琢磨。”
那人终于离开了。他的苹果炸饼还在桌子上没动过。
“不可思议的旅行,”凯莉说,“不知道他是不是柬埔寨人。”
“这个城市里不是每个亚洲人都是柬埔寨人。”特薇说。
凯莉走近空荡荡的卡座,更加仔细地看了看苹果炸饼。“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却不吃东西?”
特薇的注意力集中在层压板台面上那本打开的书上。
她们的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盘油炸圈饼。她是店主,虽然她不叫查克——她的名字叫索西——而且她这辈子从没见过查克;她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美国,足以吸引顾客。她将托盘滑入冷却架,然后扫视房间,以确保她的女儿们没有让另一个流浪汉进来。
“路灯怎么坏了呢?”索西惊叫道。“又来了!”她走近窗户,试图往外看,但看到的几乎都是自己的倒影——粗短的四肢从油腻的围裙中伸出来,一张丰满的脸上顶着廉价的发网。这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完全不必要的苛刻看法,但当她在厨房待得太久,揉面团直到时间本身似乎是用做出的甜甜圈数量来衡量时,她对世界的看法就会扭曲。“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将失去客户。”
“没事儿,”特薇说,她的头并没有从书中抬起来,“刚才来了位顾客。”
“是啊,有个怪人在这里坐了大概一个小时。”凯莉说。
“他买了多少甜甜圈?”索西问。
“就那些。”凯莉指着桌子上的苹果炸饼说。
索西叹了口气,“特薇,打电话给太平洋煤气电力公司。”
特薇从书中抬起头,“他们不会接的。”
“留个言。”索西瞪着她的大女儿。
“我打赌我们可以卖出这份苹果炸饼。”凯莉说,“我发誓,他没有碰它。我一直看着他。”
“凯莉,别盯着顾客看。”索西说完后回到厨房,她开始准备更多的面团,并再一次思考每天晚上把女儿拖到这里有多大用处。也许查克甜甜圈店只应该在正常时间开放,而不是每天营业二十四小时,也许她的女儿应该去和她们的父亲住在一起,至少有一段时间可以如此,尽管他干了那些事之后很难再让人信任。
她凝视着自己的手,皮肤变色粗糙,又布满皱纹和肌肉。这是她母亲的手,她在马德望的市场上炸制自制的油条,直到她老了,累了,市场消失了,她的手从搓面团变成了摘稻子,以便为一个种族灭绝的政权服务。索西想,这多可笑啊,几十年来,她作为一个企业主住在加州的营地里,她的美国出生的柬埔寨女儿们已经变得健康而顽强,然而,在她创造的新生活中,她的手已经老化成了她母亲的手。
几周前,索西唯一的夜班员工辞职了。他说他厌倦了自己扭曲的睡眠时间,也厌倦了自己的梦怎么会溜进这样一个疯狂的地方。于是,今年夏天就达成了一项计划:索西在九月份之前不会雇佣新员工,而特薇和凯莉将和她们的母亲一起工作,省下的钱将会直接投入她们的大学基金。特薇和凯莉的生活就这样完全颠倒过来了,在闷热、压抑的白天她们会睡觉,晚上则守着收银机。
尽管一开始有些愤慨,但特薇和凯莉当然还是同意了。开业头两年,凯莉八岁,特薇还没有受到青春期叛逆的困扰;索西全身心投入到了查克甜甜圈上,生意似乎受眷顾般地兴隆。想象一下,在住房危机之前,在这个城市宣布破产并获得“美国止赎之都”称号之前,这里的市中心街道。想象一下,查克甜甜圈店周围是熙熙攘攘的酒吧、餐馆和一家全新的IMAX电影院,所有这些地方都挤满了认为自己不可能抵押贷款的人。想想每天放學后查克甜甜圈店的特薇和凯莉,她们是如何和母亲开玩笑的,她们卖甜甜圈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让人觉得自己像个运动员,以及她们是如何从橱窗里向外张望,并看到一股能量在人们周围旋转的。
现在再想一想,在得知她们父亲的第二个家庭之后,在隔壁小镇上,特薇和凯莉是如何紧抓着她们对查克甜甜圈店的记忆的。实际上,经济衰退几乎毁掉了市中心的每一家企业,并赶走了她们的夜间顾客,除了附近医院零星的穷苦工人;想想这些在日光灯下没完没了的夏夜,这就是这个家庭最后的支柱。想象一下,查克甜甜圈店就是人们辉煌过去的陵墓。
第二天晚上,这个男人又点了一份苹果炸饼,坐在了同一个卡座上。现在是凌晨一点钟,路灯依旧散发着暗淡的光。他仍然盯着窗外,又一次没有动他的苹果炸饼。自从他第一次来,已经过了三天了。凯莉蹲下身子,躲在柜台后面,透过甜甜圈展示柜观察这个男人。她注意到,他穿的是深灰色的西装,而不是浅灰色的,而且他的头发似乎更油腻了。
“尽管这次时间比上次更早,但他的头发比上次更油腻,难道不奇怪吗?”她问特薇,特薇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书里,她应声道:“设想他头发上的油脂是时间流逝的直接结果,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因果推论。”
凯莉回道:“嗯,难道你的头发不是一整天都在变油吗?”
特薇说:“你不能假设所有的头发都会越变越油。比如,我们知道你的头发在夏天会变得很脏。”索西走了进来,说:“如果她洗了头发,就不会油腻了。”她用胳膊搂住凯莉,把她拉近,闻了闻她的头,大声说:“你闻起来很臭,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脏女儿?”
“有其母必有其女。”特薇说。索西敲了敲她的头。
“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因果推论吗?”凯莉问道:“假设我像妈妈,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指着她姐姐的书说:“不管是谁写的,它都会以你为耻。”
特薇合上书,把它摔到凯莉的身边,凯莉用她粗糙的指甲抠特薇的胳膊,这一切迫使索西像高棉人穿衣服一样抓起了她俩的手腕。当她母亲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时,凯莉从眼角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从窗口转过身来,直视着她们,三个人都像她父亲常说的那样“看起来像急性子”。那男人的脸上似乎充满了不赞成的表情,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是隐形的。
索西仍然紧抓着女儿们的手腕,开始把她们拉向厨房的旋转门。“帮我给甜甜圈涂奶浆!”她命令道,“我烦死这一切了!”
“我们不能把这个人留在座位区。”凯莉咬紧牙关抗议道。
索西瞥了他一眼。“他没事,”她说,“他是高棉人。”
“你别拖着我。”特薇说着,挣脱了母亲的束缚,但为时已晚,她们在厨房里闻到了大量酵母的气味和烤箱里燃烧的空气味道。
索西、特薇和凯莉聚集在厨房岛周围。一盘盘新鲜的油炸面团,金灿灿的,光溜溜的,放在一盆奶浆旁边。索西拿起一个光溜溜的甜甜圈,把它浸在奶浆中。当她把甜甜圈举回空中时,白色的黏液从上面滴落下来。
凯莉看了看厨房的门。“如果这段时间那个人没有一直盯着窗外怎么办?”她问特薇,“如果他一直在窗户倒影里看着我们呢?”
“同时做这两件事是不可能的。”特薇回答说,她把两个甜甜圈泡在奶浆里,一只手拿一个。
“这太令人毛骨悚然了。”凯莉说着,她心中绽起了一种兴奋。
“去干活儿吧。”索西冷冷地说。
凯莉叹了口气,拿起一个甜甜圈。
虽然对凯莉的行为感到恼火,但索西不能否认自己也被这个人迷住了。他到底是谁?他这么有钱,买了苹果炸饼却又不吃。通过他的第五次拜访,他第五次未碰的苹果炸饼,他第五次决定坐在同一个卡座上,特薇发现这个人值得观察、探究和分析——她甚至可以以此来作为自己哲学论文的主题。
她在废弃商场旁边的社区学院上的暑期班名字叫“知道”。当然,写这个男人,并把他作为哲学主题来面对时所产生的问题,足以让特薇在班上获得一个“优”,这将给明年的大学招生委员会留下深刻的印象。甚至,这可能为她赢得一笔丰厚的奖学金,好让她逃离这个萧条的城市。
“知道”最初吸引特薇的眼球,是因为它不需要任何数学基础;课程只涉及阅读、一份长达十五页的论文和上午的讲座,她可以在下午回家睡觉前参加这些讲座。特薇不理解大部分的阅读材料,但她猜测教授也不懂,他看起来像是社区学院在街上发现的一个流浪汉。尽管如此,阅读维特根斯坦仍然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足以打发夜晚死寂时光的方式。
特薇对这个男人的哲学兴趣是在她母亲透露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是高棉人时引发的。
“比如说,你如何能确定呢?”凯莉在那人第三次来访时低声说,她皱着鼻子表示怀疑。索西把甜甜圈整理好放在展示柜里,然后瞥了一眼那个人说:“他当然是高棉人。”而这“当然”两个字促使特薇从书中抬起了头。当然,她母亲居高临下的声音回响着,当她盯着那个男人时,那句话像乒乓球般在特薇的脑海中回荡。当然,当然。
在她十六年的生活中,她父母对高棉人或非高棉人的方方面面的直觉能力,总是让特薇感到惊讶和沮丧。她会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喝一杯冰水,她的父亲就会从房间的另一头吼道:“种族灭绝中没有冰块!”然后他还会感叹道:“我的孩子们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像高棉人呢?”然后爆发出悲痛欲绝的笑声。有时,她会吃一块干什锦,或挠挠头皮,或以某种步态走路,她的父亲会微笑着说:“现在我知道你是高棉人了。”
不管怎样,成为高棉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怎么知道什么是高棉,什么又不是高棉?大多数高棉人在内心深处都知道他们是高棉人吗?他们有没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感觉?
离婚以前,每当父亲去查克甜甜圈店看她们时,这些问题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他拎着一箱木瓜沙拉,走到房间中央,不顾任何顾客,闻着木瓜沙拉就会喊道:“没有什么比沙司和油炸面团的味道更让我觉得高棉了!”
据特薇所知,高棉人不能简化为她与母亲和妹妹那样的棕色皮肤、黑色头发和突出的颧骨。高棉人的特质可以表现为任何东西,从你皮肤的颜色到你坐在椅子上太久屁股会麻木的特殊方式,等等;即便如此,特薇还是没有意识到她做过什么事情是特别像高棉人的。而且,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可以不必再相信自己那个骗子父亲了,特薇觉得自己已经与自己与生俱来的样子完全脱节了。她无法想象父亲站在查克甜甜圈店里嗅着沙司时的感受,她只能笑。即使现在,当她不必再忍受看到他时,想到父亲她也会笑。
特薇对自己脱离自己的文化没有什么愧疚感。不过,有时她会感到不知所措,她的思想仿佛在大脑中盘旋,好像她的头会爆炸一样。这也是促使她与凯莉一起追寻发现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一天晚上,凯莉认定那个男人就是她父亲的翻版。这很不真实,她争辩说:“看看他,”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工业冲压机中更换咖啡壶,“他们有一样的下巴,一样的头发。一切都一样。”
索西把新鲜的甜甜圈放在展示柜里,回应道:“小心那些机器。”
“蠢货。”特薇嘶吼着,重新给奶油和糖的罐子里装东西。“如果他长得像爸爸,你不觉得妈妈现在已经注意到了吗?”
这时候,索西、特薇和凯莉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她们知道在任何一个夜晚,他都可能在午夜到四点之间出现。女儿们低声议论着他,一半是希望他坐到听不见她们的地方,一半是希望他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凯莉猜测着他的动机:比如说,他是一名执行监视的警官,还是一名在逃的罪犯。她反复思考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另一边,特薇则对这个人的目的进行了理論分析——比如说,如果他觉得自己与世界脱节了,只能把自己约束在这里,在查克甜甜圈店里,和其他高棉人在一起。姐妹俩都好奇他的生活:他吸引过和约会过的女人;他抛弃过的女人;他是否有兄弟姐妹,或者孩子;他看起来更像他母亲还是父亲。
索西从不理会她俩。她厌倦了琢磨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几乎不带来利润的顾客。
“妈妈,你看到我在看什么了,对吧?”凯莉问道,没有人回答。“你根本没在听,是吗?”
“她为什么要听你?”特薇不耐烦地说。
凯莉举起胳膊,“你这么刻薄是因为你觉得那个男人很性感,”她反驳道:“你昨天大致就是这么说的。你就像个认为自己爸爸很性感的恶心的家伙,只是现在你把气撒在我身上。而且他看起来就是像爸爸,供你参考。我带了张照片可以证明这一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用一只手举了起来。
鲜红的光烙在特薇的脸颊上。“我可没那么说。”她说道,然后,隔着柜台,她试图从凯莉手中抢过照片,结果成功地把一个工业咖啡酿酒机撞倒在地。
听到金属零件在地上叮当作响并散落一地,索西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她的女儿们。“我怎么跟你说的,凯莉!”她大喊着,整张脸因愤怒而绷得很紧。
“你为什么对我大喊大叫?这是她的错!”凯莉疯狂地指向她的姐姐。特薇看到了机会,抓住了照片。“把照片还给我,”凯莉要求道,“你根本不喜欢爸爸。你从来都不喜欢他。”
特薇说:“那你就是在自相矛盾,不是吗?”她脸上依然火红,试图重新找回一种平静的、分析性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是爱爸爸还是恨他?”她问。“你可真蠢。我并没有说那个男人很性感,不管怎样,我只是说他并不,比如说,丑。”
“我受够这些废话了。”凯莉说,“你们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索西注视着女儿们造成的破坏,从特薇手里抢过照片。“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她大喊,然后愤怒地离开了座位区。
在洗手间里,索西往脸上泼着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注意到眼睛下面的眼袋,皮肤上的皱纹,然后她低头看了看放在水龙头旁边的照片。前夫的青春以一种孩子气的魅力嘲弄着她。她无法想象这张照片中的年轻人——他穿着紧身马球衫和酸洗牛仔裤,高高在上地获得了新的公民身份——变成了一位让她的女儿们感受到如此多负能量的父亲,他还抛弃了中年的她,让她背负着她几乎无法独自承担的义务。
索西把照片塞进围裙的口袋里,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如果她没有离开女儿们,她会看到那个男人从卡座上站起来,转身面朝两个女孩,然后走进通往洗手间的黑暗走廊。她不会打开洗手间的门,然后发现这个男人用他沉默而闷闷不乐的方式耸立在她面前。她也永远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即她的小女儿整夜都在喋喋不休地说他和前夫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
但索西现在确实注意到了这种相似,同时她的内脏也突然痛了起来。那个男人的目光像一记重拳猛击着她。这引发了一种集中的混乱,一种淡淡的恶意,尽管那个男人只是从她身边飘过,在洗手间里代替了她的位置,索西忍不住想,这一切都是为我们而来的。
自从离婚后,索西在没有前夫的情况下迫于养活女儿的压力而一直工作。疲倦几乎粉碎了她的骨头。她的手腕因腕管综合征而嘎嘎作响,但休息是不行的。如果有什么选择的话,那只会消耗她更多的精力。在她的生活里,只要一有空闲,一有时间反思,怨恨就会扑面而来。她生气的并不是出轨,不是外遇,不是她女儿的轻浮的继母给她打电话,误导性地试图和解。在她第一次怀孕后,她和前夫彼此之间的吸引力就以稳定的速度消失了。但他们的财务合同却非如此,它崩溃得过于惊人。
她的女儿们不知道,当时索西开查克甜甜圈店时,还是在她前夫的远房叔父那里获得了慷慨贷款的帮助,他是一位总部设在柬埔寨金边的有影响力的商界大亨,以资助政治腐败而闻名。甚至在加州这里,她也听到过关于这位叔父的疯狂流言——他得为总理的主要政治對手的被监禁而负责,他通过加入一个前红色高棉官员的犯罪组织而致富,并且他代表强大而狭隘的红色高棉同情者安排谋杀了海恩·S·恩戈尔。索西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接受叔父的钱,是否愿意欠下这种黑暗势力的债,是否愿意过一种她时常担心的生活,即,伪装成高棉裔美国黑帮分子的杀手可能会用枪杀她和她的家人,然后把它掩盖成一个简单的抢劫事件。如果连《杀戮场》中的奥斯卡获奖电影明星海恩·S·恩戈尔都不能避免这种命运,如果连他都无法摆脱权贵的怨恨,索西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家人就会幸免于难呢?话说回来,对于只有G. E.D.(指美国的一般教育发展考试)文凭,还有一个做门卫的丈夫和两个小孩的索西而言,她还能做什么?她和她的丈夫还能如何启动他们糟糕的财务状况?除了炸面团,她还有什么技能?
在内心深处,索西一直都明白和前夫的叔父做生意是个糟糕的主意,据她所知,他本可以为波尔波特的政变提供资金。所以,现在,看到这个男人和她的前夫长得很像,她就怀疑他是否是某个远房的黑帮表弟。她担心自己的过去最终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有好几天,那个男人都没有去查克甜甜圈店。但索西的担忧只会越来越深。它们扎根在她的骨子里。她的女儿们对那个男人的不断思索只会使她更加怀疑他是她前夫叔父的某个亲戚。他来这里是为了夺走她们的生命,搜刮她们的钱财,也许还会把她的女儿作为抵押品,在黑市上售卖。不过,她不能冒险冲动,以免激怒他。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完全是个陌生人。当然,他现在肯定已经伤害到她们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等待呢?她保持警惕,让女儿们要提防那个男人,一旦他进门,就叫她。
特薇已经开始写她的哲学论文了,凯莉正在帮助她。这篇论文的题目暂定为“论作为高棉人是否意味着你了解高棉人”。特薇的教授要求学生们以“论确定性”作为他们的论文标题,好像以“论”这个词来起标题就会有哲学意义似的。她决定将她的论文结构成一个关于该男子的假设目录,其依据是他是高棉人,而做出这些假设的人——特薇和凯莉——也是高棉人。每个假设都将附有一段该假设有效性的讨论,结论将取决于该名男子针对特薇和凯莉的直接提问而提供的答案。特薇和凯莉一致同意这篇论文的本质要对她们的母亲保密。
姐妹俩花了好几个晚上重新整理了她们对这个男人的假设清单。一天晚上,市中心显得不那么荒凉,灰尘和污染使黑暗的天空呈现出红色的光芒。凯莉说:“也许他也是在父母从不喜欢对方的情况下长大的。”
“嗯,高棉人不像是为爱而结婚的。”特薇回答道。
凯莉望着窗外,寻找值得观察的东西,但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以及小凯撒餐厅发出的暗淡的橙色,她的母亲讨厌这个餐厅,因为那里的经理不允许她的顾客在他足够大的停车场停车。“看起来他总是在找什么人,你知道吗?”凯莉说,“也许他爱上了某个人,但那个人并不爱他。”
“你还记得爸爸对婚姻的看法吗?”特薇问道。“他说,在营地生活结束后,人们根据自己的技能配对。两个会做饭的人不会结婚,因为那是一种浪费。如果婚姻中的一个人会做饭,那么另一个人就应该知道如何售卖食物。他说婚姻就像是《幸存者》节目,你要为了活得更久而结成联盟。他认为‘幸存者实际上就是高棉的最终可能,他绝对会赢,因为种族灭绝让他得到了最好的训练。”
“他们的技能是什么?”凯莉问:“妈妈和爸爸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就是他们没能配对成功的原因。”特薇说。
“这跟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凯莉问。
特薇回答说:“好吧,如果高棉人为了技能而结婚,就像爸爸说的,也许这意味着高棉人更难懂得如何去爱。也许我们只是不擅长爱,你知道的,也许这就是男人的问题。”
“你恋爱过吗?”凯莉问。
“没有。”特薇说。她们静静地坐着。她们可以听到母亲在厨房里烤面包,搅拌机和托盘的例行叮当声,一连串的聲音总是无法融合成旋律。
特薇想知道她的母亲是否曾经浪漫地爱过一个人,她的母亲是否能够超越生存的领域,她的母亲是否曾经被给予免于忧虑的自由,她母亲现在的状态是否能变好,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进入她自己悬浮的存在平面,与过去或未来分离。另一边,凯莉想知道母亲是否想念父亲,如果不想念,这是否意味着凯莉自己的忧郁、孤独和渴望的感觉没有她自己认为的那么严重。她想知道父母之间的暴力鸿沟是否也存在于她自己的身体里,因为她不就是那些对立基因的混合体吗?
“妈妈应该开始抽烟了。”凯莉说。
特薇问:“为什么?”
“这可以迫使她休息。”凯莉说:“每次她想抽烟的时候,她就会停止工作,到外面去抽烟。”“那要看什么会让她死得更快。”特薇说:“吸烟,或者过度劳累。”
然后凯莉轻声问道:“你觉得爸爸爱他的新妻子吗?”
特薇回答:“他最好是爱她。”
以下是索西和她的前夫应该如何处理他们与叔父之间的交易的:每个月,索西会把查克甜甜圈店利润的百分之二十给她的丈夫。每个月,她的丈夫会把这些钱汇给他的叔父。每个月,他们都会在与犯罪活动有联系的人眨眼之前离还清贷款更近一步。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有一天,在索西发现丈夫在结婚时与另一个女人怀了两个儿子的几周前,她在查克甜甜圈店里接到一个电话。那是一个用高棉语说话的男人,他的口音浓重而纯正。一开始,索西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句子太流畅了,发音太准确了。他没有像许多高棉裔美国移民那样截断自己的话,索西发现自己被那些久违的音节弄得晕头转向。然后她听出了这个人的话的真正含义。他在问他们贷款的事,以及他们是否打算偿还。会计师非常遗憾地说,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叔父还没有收到任何款项。
索西后来从她丈夫负疚的情妇那里发现,她丈夫用她给他的钱,即打算用来偿还他们贷款的钱,来支持他的第二个家庭。在离婚协议中,索西同意不收取孩子的抚养费,以换取查克甜甜圈店的唯一所有权,换取他们女儿的监护权,以及让前夫答应和叔父谈谈并最终用自己的钱还清贷款。他声称从未打算欺骗叔父。他只是爱上了另一个女人。那是真爱。他还能做什么呢?当然,他对他的其他孩子,那些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儿子们有抚养义务。
不过,他还是承诺要纠正这个错误。但是索西怎么可能相信她的前夫呢?叔叔派来的人有一天是否会出现在她家门口,或出现在查克甜甜圈店,或出现在查克甜甜圈店后面的巷子里,为他们纠正错误?承诺就是承诺,然而,到头来,它也只是一个承诺。
从那个男人最后一次来访算起,已经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索西的恐惧已经开始减弱。有太多的甜甜圈要做,有太多的账单要付。当她打电话给她的前夫,对他大吼大叫时,也有了些作用。
“你这个自私的男人,”她说,“你最好把钱还给你叔父。你最好不要把你的女儿们置于危险之中。你最好不要做你一直做的事情——只想着你自己和你想要什么。我现在甚至无法和你说话。如果你叔叔派人来向我收钱,我会告诉他你是多么的可耻。我会告诉他如何对待你,然后你将面对做你自己的后果,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的。记住,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她在他回应之前就挂断了电话,尽管这个电话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真正的安全感,但她感觉好多了。她几乎希望这个人就是叔父派来的杀手,这样她就可以直接把他引向她的前夫。她不想让她的前夫被杀。但她确实希望看到他受到惩罚。
那个男人再一次来的那天晚上,索西、特薇和凯莉正在为三个街区外的医院准备一份餐饮订单。索西需要在十一点半之前把一百个甜甜圈送到医院。这份工作的报酬很高,比查克甜甜圈店整个月赚的钱都多。索西不愿意让她的女儿们单独待着,但她也不能让她们去送甜甜圈。她只会离开一个小时。会发生什么?不管怎样,那个人从来没有在午夜前出现过。
为了以防万一,她决定在送货期间关闭商店。“我不在的时候把门锁好。”她在装完车后跟女儿们说。
“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情都这么没有安全感?”特薇说。
凯莉说:“我们不是婴儿。”
索西看着她们的眼睛:“请注意安全。”
门是锁着的,但店主的女儿们显然在里面;你可以通过灯火通明的窗户看到她们坐在柜台前。于是那人站在玻璃门前等着。他盯着女儿们看,直到她们注意到一个穿着西装的影子在外面徘徊。
那个男人挥手示意她们让他进去,凯莉对她姐姐说:“奇怪——他看起来好像打过架。”
特薇注意到这个男人凌乱的头发和不安的表情,说:“我们需要采访他。”"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他的脖子上交错着发炎的抓痕,污渍弄脏了他起皱的白衬衫。
“我要进去。”他严肃地说道。这是特薇听到他说的唯一一句话,除了“我要一份苹果炸饼”。
“妈妈告诉我们不让任何人进来。”特薇说。
“我要进去。”那人重复道,谁能忽视他的目的感呢?
“好吧,”特薇说:“但你必须答应我为一项课堂作业而对你进行的采访。”她又看了看他,考虑到他衣衫褴褛的样子,“而且你还需要买些东西。”
男人点了点头,特薇为他打开了门。当他跨过门槛时,恐惧涌上凯莉的心头,因为她意识到她和姐姐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她们关于他的出现的所有考虑都荡然无存,而现在凯莉真正知道的事情是:她是一个孩子;她的姐姐也还没有完全成年;而且她们正在背叛她们母亲的意愿。
很快,特薇和凯莉就坐在了那个男人的卡座对面。桌子上放着潦草的笔记和苹果炸饼。男人一如既往地盯着窗外,姐妹俩也一如既往地观察着他的脸。
“我们能开始吗?”特薇问道。
那人什么也没说。
特薇又试了一次:“我们能开始吗?”
“是的,可以开始了。”那人说着,仍然盯着外面的黑夜。
采访以“你是高棉人,对吗?”这样一个问题开始,然后是停顿,思考。特薇的想法是这是一個容易回答的问题,能为她的突破性调查热热身,但这个人的沉默让她感到不安。
最后,男人开口了:“我来自柬埔寨,但我不是柬埔寨人,我不是高棉人。”
特薇感到胃不舒服,问道:“等等,你是什么意思?”她看了看她的笔记,但它们没有任何帮助。她看了看凯莉,但她也没有任何帮助。她的妹妹和她一样困惑。
“我的家人是中国人。”那人继续说:“几代人以来,我们都与柬埔寨华人通婚。”
“好吧,所以你在种族上是中国人,而不是高棉人,但你仍然是柬埔寨人,对吗?”特薇问道。
“只有我自己叫自己中国人。”男人回答。
“但你的家族已经在柬埔寨生活了几代?”凯莉插话道。
“是的。”
“你和你的家人在红色高棉政权下幸存下来?”特薇问道。
男人再次回答:“是的。”
“那你是说高棉语还是汉语?”
男人回答:“我说高棉语。”
“你庆祝柬埔寨的新年吗?”
男人再次回答:“是的。”
“你吃发臭的鱼吗?”凯莉问道。
“臭鱼?”男人答道,“是的,我吃。”
“你是在高棉杂货店还是在中国杂货店买食物?”特薇问道。
男人回答说:“高棉的。”
“生活在柬埔寨的中国家庭和生活在柬埔寨的高棉家庭之间有什么区别?”特薇问道,“他们不都还是柬埔寨人吗?如果他们都说高棉语,如果他们都有同样的经历,如果他们都做同样的事情,这不就使得生活在柬埔寨的中国家庭有点像柬埔寨人吗?”
这个男人没有看特薇或凯莉。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在寻找外面的东西。“我父亲告诉我,我是中国人。”男人回答道,“他告诉我,他的儿子和我们家其他所有的儿子一样,应该只娶中国女人。”
“好吧,那作为美国人呢?”特薇问道,“你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吗?”
男人回答:“我住在美国,我是中国人。”
“所以你认为自己根本不是柬埔寨人?”凯莉问道。
他把目光从窗口移开。在他们的谈话中,他第一次想到坐在他对面的两姐妹。“你们两个看起来不像高棉人,”他说:“你们看起来像有中国血统。”
“你怎么看出来的?”特薇问道,她吓了一跳,两颊灼热。
男人回答说:“通过脸。”
“嗯,我们是,”特薇说,“我是说高棉人。”
凯莉说:“事实上,我想妈妈曾经说过我们有一位曾祖父是中国人。”
“闭嘴。”特薇说。凯莉回答说:“天呐,我只是说说而已。”
男人不再看她们了。“我们到此为止,我需要集中注意力。”
“但我还没有问我真正的问题。”特薇抗议道。
男人说:“还能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从来不吃你买的苹果炸饼?”凯莉在特薇还没来得及看她的笔记时就脱口而出。
“我不喜欢甜甜圈。”男人回答。
谈话停止了,因为特薇认为这个最新的答案就是男人为自己不是高棉人而提出的最有说服力的论据。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凯莉过了一会儿说,“那你为什么买这么多苹果炸饼?”
男人没有回答。他绷紧眼睛,靠近窗户,鼻子都快擦着玻璃了。
特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她审视着自己棕色皮肤的光泽。她记得在小学时,她总是对那些误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的白人孩子发火,有时甚至在公交车上与他们发生冲突。她还记得她的父亲在公共汽车站的卡车上安慰她。“我知道我经常开玩笑,”有一次,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但你是高棉人,彻头彻尾,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特薇审视着这个男人的影子。他对世界的看法让她感到失望——人们总是被限制在他们的父亲告诉他们的想法上。特薇也注意到她的妹妹心神不宁。
“不,”凯莉用她的手敲打着桌子,说:“你必须给出一个比这更好的答案。你不能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点一份苹果炸饼,又不吃它,然后告诉我们说你不喜欢甜甜圈。”凯莉喘着粗气,身体前倾,桌子的边沿嵌入了她的肋骨。
“凯莉,”特薇关切地说,“你没事吧?”
“安静!”男人突然大喊,他仍然盯着窗外,猛烈地挥舞着手臂。
两姐妹震惊得陷入了僵硬的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站起来,紧握着拳头,冲向座位区的中心。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可能是高棉人,也可能是柬埔寨华人,也可能只是中国人——冲进查克甜甜圈店,开始用她的钱包打那个男人。
“所以你在监视我?”那女人尖叫道。
两姐妹看到她浑身瘀伤,她的左眼几乎肿得合不上了。她们待在卡座里,紧贴着窗户的冰冷玻璃。“你打你自己的妻子,你还监视她!”她一边用巴掌打那个男人,她的丈夫,一边说,“你——”
男人试图推开他的妻子,但她全身扑到他的身上,然后他们躺在地上,女人压在男人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拍打他的头。
“你这个人渣,你这个人渣。”女人尖叫着,姐妹俩不知道如何阻止眼前的暴力,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尝试着去阻止。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与谁站在一边——男人,她们已经对他的存在产生了依恋;还是那个受伤的女人,她对男人的爆炸性愤怒似乎是有理由的。她们还记得查克甜甜圈店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在经济衰退迫使所有人陷入困顿之前,也正是在那时候,他们家乡黑暗势力的恶行愈演愈烈,并被国际社会所熟知。她们还记得驾车经过的帮派枪击事件,躺在巷子里的因吸食海洛因引起昏迷的无家可归者,对邻近店铺的抢劫,甚至是对查克甜甜圈店的一次抢劫;她们还记得,每当这时,她们会时不时地为母亲不能回家而感到恐慌。她们记得她们光荣过去的底细。
现在那个男人在女人身上。他喊道:“你背叛了我。”他打了她的脸。姐妹俩闭上眼睛,希望那个男人能离开,也希望那个女人离开。她们希望这些人永远不要踏入查克甜甜圈店,她们一直闭着眼睛,互相抱在一起,直到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然后是另一声,接着是一声闷响。
她们睁开眼睛,看到她们的母亲正在帮助那个女人坐起来。地上躺着一个铸铁平底锅,那是顾客点鸡蛋三明治时才使用的锅,旁边是昏迷不醒的男人,血液从他的头上渗出。她们的母亲拂去女人脸上的头发,安慰着这个陌生人。她和那个女人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她们都没理会地上的那个男人。
特薇仍然坐在卡座里,凯莉紧紧地抱着她;特薇思考着那些迹象,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不能相信这个男人。她低头看着地面,看着渗到地板上的血迹,那颜色和吧台桌面上的红色层板几乎是一样的。她想知道,在这个男人的无意识层面,他是否仍然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然后索西问那个女人:“你还好吗?”
但是那个女人挣扎着站起来,只是看着她的丈夫。
索西又问:“你还好吗?”
“见鬼,”女人摇着头说:“见鬼,见鬼,见鬼。”
“没事了。”索西說着,伸手去摸她,但那个女人已经冲出了门。
索西脸上的情绪消失了。她被这眼前发生的遗弃行为惊呆了,说不出话来;特薇也是如此,但凯莉在那女人后面叫道:“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但为时已晚。
随后,索西突然大笑起来。她知道这不是适当的反应,这将使她的女儿们更加不安,就像她知道现在有着太多的责任——例如,她严重伤害了自己的一个顾客,甚至没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免受一个恶棍的伤害。但她无法停止发笑。她无法停止思考这种情况的荒谬性,如果她站在这个女人的立场上,她也会离开。
最后,索西平静了下来。“帮我清理一下。”她面向她的女儿们,朝地上的男人点头示意,仿佛他跟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顾客不能看到血离甜甜圈这么近。”
索西和特薇都认为凯莉年纪太小,不适合处理血迹,所以,当她的母亲和姐姐把那个男人扶到柜台上,开始清理地板时,凯莉在柜台后面给911打了电话。她告诉接线员这个男人昏迷了,他的头部受到了击打,然后背出了查克甜甜圈店的地址。
“你离医院很近,”接线员回答说,“你就不能自己送他过去吗?”
凯莉挂断电话,说:“我们应该自己开车送他去医院。”然后,看着她的母亲和姐姐,她问道:“我们不应该,你们知道的,不应该破坏犯罪现场吧?”
索西坚定地回答:“我们没有杀他。”
凯莉靠着甜甜圈展示柜,保持着平衡,看着血迹溶解成粉红色的肥皂沫,又被两把拖把擦去。她想到了她的父亲。她想知道他是否曾经打过她的母亲,如果是的话,她的母亲是否曾经回击过他,以及这是否是她的母亲如此自然地去保护那个女人的原因。当特薇擦去最后一丝血迹时,她也想到了她们的父亲,但她意识到,即使她们的父亲对她们的母亲施暴,也不能完全说明有关她父母关系的任何问题。特薇更关心的是这一想法的有效性,即,每个高棉妇女——或者每个妇女——都要和她们父亲这样的人打交道,而这种耐心或绝望的交道将会有什么结果。特薇想知道,持久的忍受行为是否会导致精神上的创伤,并渗入一个人的思想和行动,进而影响这个人如何体验世界?现在只有索西的脑子里没有想到她女儿的父亲。她想的是那个女人——她肿胀的眼睛和瘀伤是否会完全愈合,是否有人来照顾她。索西很同情那个女人。她甚至担心那个男人会起诉她,担心警察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但她感到庆幸的是她不是那个女人。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能够让她的家庭摆脱她前夫的存在,她是多么幸运。
索西把拖把放回黄色的桶里。“我们带他去医院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吧?”凯莉问道。
特薇回答说:“嗯,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别争了,帮帮忙吧。”索西说着,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来,然后把他的胳膊绕在她的肩上。特薇和凯莉冲到男人的另一边,做着同样的事情。
外面的路灯还是坏着的,但她们已经习惯了黑暗。她们努力让男人保持直立,锁上门,摇下钢制百叶窗,她们几乎忘记了百叶窗的存在,这一次它将查克甜甜圈店从世界中保护了起来。然后,她们把这个男人沉重的身体拖向她们停好的汽车。这个男人几乎没什么意识,他开始呻吟。查克甜甜圈店的三个女人有着同样的想法。她们意识到,这个人对她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对她们的痛苦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们很难相信自己竟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去琢磨他。是的,她们想,我们认识这个人。我们一生都会在心里装着他。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