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琴弦独自演奏
2021-07-28马拉
马拉
有一年,在甘南桑科草原。我们的车在路边停下,雨已经下过,云层淡散,光线还在潜伏之中,遥远的雪峰露出赤裸的真颜。我和妻子站在路边,望着遥远的雪峰,正是八九月,这里的冷和变化莫测的天气出乎我们的意料。身在高原,雪峰并没有想象中的奇崛和高傲,它们更像家族的长子,代表高原出现在我们面前,像是礼节和友好的使者。那么多的雪峰,安静地挺立,细小的雪粒舞动起来,寒冷终于让我们返回车中。看过雪峰之后,车进入平缓的桑科草原。草原有着优美的起伏线条,沿途的帐篷和漫坡的牛羊提醒着我们,这里是牧区。朋友告诉我,再过一会儿,我们将到达湖边,那是高原的圣湖,水草丰美。今天的雨雪,可能会制造别样的奇观,至于是什么,只有抵达后才能回答。在高原,每一片云,每一棵树都具有偶然的属性,它们从没有停滞与刻板的时刻。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对我和妻子来说,高原的每一帧画面都是天真的,我们此前并没有类似的经验。即使我们看过再多的风景画,电影,它给我们提供的不过是平面的视觉,没有呼吸,没有气味。高原流动的寒冷空气,充分调动了我们的感官,我们进入了陌生的时空。真是奇怪,在临夏时,天热得不得了,我们都穿着短袖,这会儿却要穿上羽绒服。不过一天的时间,天地都变了。
车停了下来,我们沿着湖边的小路走向深处。小雨夹着雪,妻子冷得瑟瑟发抖,她把羽绒服的帽子紧紧裹在头上,我搂着她,有种亲吻她的欲望。她从来没有在冬天爱过我,也没有在雪地里和我亲吻。她没有冬天。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她才看到人生中第一朵天然的雪花。那么小,也足以引起她的尖叫。至于雪峰,终于也从她的梦境中走向现实。这会儿,她的身心正被这些美妙的事物充盈。她的眼睛和眉毛,都洋溢着爱情。我真应该亲亲她,可太冷了,她裹得严严实实。我对这个湖并没有太大的好奇,来自水乡,经历过冰雪覆盖的冬天,高原上的湖泊也不能完胜它低处的兄弟。我更在意的可能是行走,它体现了一种状态,某个值得纪念的时刻。等我走完这里,风景并不重要,它作为记忆被铭刻,成为我和妻子长久的谈资,我们以此确认我们爱过的证据。我搂着妻子,她的鼻子红红的,手插在我的口袋。我看到前方的黑影,兀立在灰色的雨雪之中。等到走近,不用朋友介绍,我能认出它来,那是一只秃鹫,一只独自站在雨雪中的秃鹫。
我多次写到这只秃鹫。如果足够诚实,我得说,这是我近距离看到的唯一一只秃鹫,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鸟。我没有想到的是,长达十天的甘南之行,留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居然是这只一言不发的秃鹫。冶力关的原始森林也很美好啊,满地的蘑菇。我和妻子走过漫长的木质栈道,一路上没有遇见几个人,整个森林都属于我们。有些地方栈道坍塌了,我们得从旁边绕过去。早晨的原始森林带着雾气,除开鸟鸣和草丛中小兽的喘息,寂静得像入定的观音。拉卜楞寺和郎木寺何尝没有独特的气息。我还记得我坐在郎木寺旁的山顶上,看着转动经筒的藏人从身边走过,他们的表情那么安详,像是掌握了世间所有的真理,不再遇见凶险和试探。然而这些加在一起,也不够这只秃鹫给我的震撼。小雨夹杂着雪花,湖面迷蒙,连远处的雪山都隐藏在浅铅的云雾之中。这只近处的秃鹫变得异常清晰。它的巨大让人紧张。它站在道路沟渠的另一边,我和妻子隔着沟渠望着它。那么大的鸟,像一个落难的巨人,低垂着头,雨水顺着它头上稀疏的羽毛滴落下来,它的脖子光秃秃的,可能太老了。至于它的身体,和鸵鸟有些相似。这些并不需要描述,我们在太多的地方看过类似的照片。有一会儿,它抬起头,我看见它的眼睛。我甚至觉得,我看到了它眼睛里的我。那是我见过的,最孤独,最冷漠,最无所谓的眼神。无论是面对群山,我们,还是湖泊,它似乎都无话可说。甚至,懒得挪动一下身体。妻子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她可能紧张。这是一只食腐的大鸟,它能将人的灵魂带到天堂的高处。然而,这又是一只多么肮脏的大鸟,它的样子,它的表情,带有无与伦比的抗拒性。雨雪之中,我们的对视短暂而慌张。我甚至忘记了拍一张照片,也不需要,我记下了它,而且随时修改可能的画面。每次修改都是一次创造,没有局限性,它突破真实,成为我情感中最为神秘的症结。在一个小说中,我写到一个人,他得放弃自我,成为一个世故的人,投身利益的追逐之中。为此,我给他安排了一次旅行。旅途中,他遇见了这只大鸟。他是第二个看见这只大鸟的人。面对这只大鸟,他说了一句话,“我终于看清了我自己,不过是一只食腐的大鸟罢了。”他以为他就是一只秃鹫。这让他所有的行为具有了合理性。这是我第一位去看这只大鸟的客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去拜访它,它将成为象征,概括更多的现实。那是一只不说话的鸟,妻子也在梦中遇见过它。我永远不会成为它,我厌恶孤独,充满热情,惶恐而无用,拒绝食腐的习惯。
让我再想想呼伦贝尔大草原和兴安岭的白桦林吧。为什么又是秋天?秋天的草原,草色由绿转黄。傍晚时分,我们一帮人在牧民家里喝奶茶。这并不是纯正的牧民,他们更像扮演牧民的演员,而我们正在扮演游客。离草原的深处还远,城市退到草色之后,蒙古包点缀在草原上。太阳快落下了,牛群从草原上返回,母牛都吃饱了,它们安静地站立,时时发出呼唤小牛的“哞哞”声,听到召唤的小牛欢快地奔向母亲身边。一只一只小牛“噔噔噔”地跑动起来,怎么说呢,像一只只小狗,撒娇,天真。游客欢呼起来,这自然中的天性呈现出的画面,在他們的记忆中如此难得。我想起我的乡村生活,母牛在田埂上,呼唤着小牛。小牛暂时拥有难得的自由,它的鼻子尚未受到侮辱。天地间的草,任由它去热爱。牛应该活在草原上,就像鱼应该活在流动的水中。跑动着奔向母亲的小牛让游客想起了爱,或者更深刻的词语。天光暗了,暮色中的母牛和小牛很快安静下来。草原上几乎没有声音,欢腾转瞬即逝。小牛寻找母亲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儿子,他跑向我的样子和这些小牛一模一样,带着毫无杂念的信任。这么好的东西,我几乎快丢光了。以后,他也会丢光,而我并不悲伤。我知道,这是人类的绝技,也是繁衍的秘诀。我喜欢白桦林里的光线,地面枯黄的落叶,树林间无处不在的大眼睛。树林边缘,草场开阔,牧草都已收割,压成方形的草垛。远处,山坡上还有一群群的牛羊,毯子一样缓缓挪动。类似的景色让我想起了甘南,想起妻子。这次,她没有和我同行。我在电话里给她描述了白桦林和草场,还有她最爱的还没有被雪覆盖的山峰。很久之后,我写过一首诗《与妻书》,其中有几行是这样:“牧草压成草垛,白桦林满是金黄的落叶,/额尔古纳河还没有结冰,/类似的景色让我想起了你和甘南。/朋友们在拍照,河水和牛羊懒散又惬意,/他们都很美。他们不爱我。/我的妻子,我说过太多次‘我爱你/那天我没有说;伟大的爱却将我美妙地充盈。”和妻子十余年的婚姻生活,我终于理解了一些普通的情感。两个人的婚姻,如此平凡,却又如此惊世骇俗。这是凡人所能经历的最伟大的冒险。有时,借助自然的力量,我们才能看清自身。比如,白桦林中的光线,洋溢着难得的爱情,它细致而精确,我相信妻子也深刻地理解了它。这是个人的,微小的情感,历史展现的却是另外的面貌。
车在草原上奔驰,一路无人,几乎不需要避让。大巴上播放着不知道何时拍摄的电视剧《成吉思汗》,以当下的制作工艺来看,略显粗糙。由于身在草原,强烈的代入感让这部片子具有了别样的感染力。当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有朋友似是随意地说了句,这就是斡难河。“斡难河”这三个字瞬间重击了我,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和它迎面相遇,连忙问了句,哪里,斡难河吗?朋友指着草原上一条狭窄的河流说,那就是了。历史瞬间变得不真实。可能由于枯水期的缘故,河面狭窄清浅,宛如日常的溪流,而草原上的河流本就弯窄,从无奔腾的气势。就像我在刘家峡看到的黄河段,它的清澈和宁静,实在难以和咆哮、浑浊相联系。同一条河流,在不同的段落,呈现出让人意外的形态。河流,从来不愿意被一两个单纯的词概括。关于斡难河的故事,著名的有两个。一个是公元一二○六年,铁木真在斡难河畔召开忽里台大会即大汗位,号成吉思汗,开启了蒙古霸业。一个是永乐八年,即公元一四一○年,明成祖朱棣率五十万大军北伐,在斡难河战役大败本雅失里。面对斡难河,明成祖感叹道,这可是成吉思汗的斡难河啊。且不谈这饱含历史感的一声叹息,我想象了一下草原上的厮杀,顿感寒气扑面而来。草原上的骑兵,在几乎没有遮挡的战场上厮杀,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必定比电影里拍过的可怕得多。草原静谧,它用柔和的起伏遮盖历史。
到达室韦小镇时,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下午的光线柔和清洁,轻轻地洒在额尔古纳河上。这是一条我早已知道它的名字,却一直无缘得见的河流。它太远了。现在,我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它,有种不可名状的虚幻感。河流平缓,几乎看不到它的流动,甚至连浪花都不存在,它那么安静地流动,像是一个忘记了年龄的老人。河岸边的草长得茂盛,自由枯荣。一种奇妙的情绪随之生长起来。这条并不宽阔的河流切分了中俄。河对面的俄罗斯小镇,山坡上露出几栋红顶的房子,那些房子和这边的几乎一模一样。我们下到了河滩,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跑马场。游客们骑着马,在河滩上漫游。出租马匹的俄罗斯族妇女,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带有莫名的喜感。她们头发金黄,倒背着手,眉眼间有着我们熟悉的神态和语气,那样子却分明像外国人。几乎没有疑问,她们要么是中俄混血的后裔,要么祖先来自对面的俄罗斯。历史的烟云都消散了,满洲里的界碑和国门划出分明的界线,铁路从中国通往俄罗斯。满洲里,这个寒冷的城市,它一直是一个奇异的存在。在这里,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不想起旧事。斡难河和额尔古纳河,算不算中国北方历史上最著名的河流?在蒙古高原上,它们承载了太多的过往。它们和高原上的野花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野花一岁一枯荣,而它们一直坚持流淌,不论宽窄与秋冬。它们硬得像是高原的底层逻辑,或者冻土。
也是奇怪,我总是喜欢在秋天出行,或者总是碰上秋天,而我记得的细节总是无关宏大,可能只是一盆花,一棵树,甚至一个模糊的人影,大的东西似乎都忘记了,连轮廓都变得抽象。有一年,去欧洲游学。从北京飞往巴黎,十几个小时的航班让我疲惫不堪,我读完了《佛罗伦萨的神女》。那是一本至今让我迷恋和尊敬的书,复杂的镜像关系,历史和虚构,交织成斑驳的画面。我们从戴高乐机场转机去柏林,相比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巴黎和柏林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柏林的天气有些冷了,我站在旅馆的门口抽烟,嘴里呼出烟雾和冷空气混合的白气。柏林的房屋低矮,树木的叶子略有了点秋天的味道,麻雀和鸽子带着惯常的样子跳跃和飞翔,它们没有文化和地域的区别。那天上午,我们约好去参观国会,还有周边的景点。具体看了什么,附近还有些什么我早已忘了。我还记得公园里的吉卜赛人。出发之前,导游一再提醒我们,要注意公园里的吉卜赛人,更不要在他们拿着的表格上签字签名。总之,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最好不要和他们有任何接触。那么,如何判断吉卜赛人?导游说,如果你在电影里看过他们,你一定能一眼认出他们。他的话是对的。一路上,我们几乎都精准地认出了为数不多的吉卜赛人。从国会大厦出来,公园里的人多了起来。一个吉卜赛人正拿着硕大的绳套制造巨大的肥皂泡,他制造的肥皂泡那么大,像是综艺节目上的肥皂泡艺术家。如果在国内,我想,我会饶有兴趣地跑过去,围观、拍照,给点钱又有什么呢?这么大的肥皂泡还真的很少见呢。然而,快速扫了一眼之后,我选择了离开。甚至,就在我脚步慢下来的那几秒钟,当那个苍老的吉卜赛男人把眼光投向我时,我竟然有了惶恐和压力。说是躲闪有点夸张,我的步子确实加快了,我选择到附近的椅子上坐下,十来米的距离给了我安全感。这是种荒谬的安全感,他不过是人类中再普通的一个罢了,我为什么要紧张?后来,我意识到这是文化隔膜强加给我的,然而它如此真实有效。我甚至没有想过,它是否具有合理性。这位吉卜赛老人浓密的胡子和深邃得似乎见不到底的眼睛确实让我想起了犹大。当我坐在椅子上观察他时,他一直在制造巨大的肥皂泡,试图和周围的游客打招呼,想让人注意到这是多么大多么美丽的肥皂泡。然后,给他一枚一欧元的硬币。有人停下,有孩子睁大惊奇的眼睛,没有一个我熟悉的黄皮肤。那一刻,我有种荒谬的错觉,他就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的人。
類似的幻觉出现在我们返程。那是在戴高乐机场,我们在等去往北京的航班。六七个穿着黑色礼服,带着黑色礼帽的男人规整有序地走了过来。他们衣着如此统一,保持着良好的队形,仿佛他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和周围格格不入。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剧团的演员。很快,我意识到我遇到了一群活生生的传统犹太人,他们两鬓的发绺和大胡子将他们从人群中凸显出来。据说黑色是犹太人最喜爱的颜色,黑衣黑礼帽是最潮的时尚单品,但穿得都一样并不代表没有创意,对犹太人来说,正因为穿得都一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个体。由于他们的出场太过戏剧性,我有些惊讶。坦白说,从他们的气息中,我确实感受到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排他性。和吉卜赛人不一样,世界对犹太人抱有复杂的情感,他们的天才如此耀眼,人类文明无法忽视他们的存在。尽管一度散落在世界各地,犹太人从来没有放弃他们的信仰,也没有放弃他们的复国之梦。他们希望回到流淌着蜜与奶之地,建立犹太国,实现民族与文化的自由。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可以确认的边界。这种坚韧和决绝,使得犹太人难以被同化,他们和世界之间保持着谨慎的距离。这种距离产生了神秘感。后来,我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位周游世界的朋友拍的,画面正中,是两位传统正装的犹太人。和周围的人比起来,他们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我把这张照片设置成我朋友圈相册封面。每次,只要我打开朋友圈,我第一眼看到的必是这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的面孔,我早已研究过无数次,也让我无数次产生想象,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他们是否能够想象,在这个地球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中国人在固执地看着他们?同为人类,为何我们如此不同?
伏尔塔瓦河的早晨充满雾气,晨光中的布拉格恬静如常。布拉格广场的游客像有规律的潮汐,每次敲钟,人像潮水一样涌来。钟声响过,人潮像水消失在沙滩之中。那天下午,我和几个朋友躲在布拉格广场附近的小酒馆喝啤酒。那真是好天气,也是好日子。啤酒细腻的泡沫,温暖的阳光,让我们斜躺下来,还有什么比此刻喝杯啤酒更舒服的。据说,赫拉巴尔总是去金虎餐厅喝啤酒。金虎餐厅就在附近,我们没有找到它,也并不着急。第二天,我们找到了。餐厅的大门紧闭,它要到下午才开门,我们来得太早。一只金黄的老虎站在餐厅大门的门楣上,里面的寂静和黑暗,让人猜想如果赫拉巴尔喝醉了,他会不会就在地上躺下,吐得满地都是,有人能认出赫拉巴尔吗?这些问题,没有人需要答案。在布拉格,我更想念卡夫卡,他也是个犹太人,他葬在犹太人墓园。由于休息日的关系,墓园关闭。还好,他的墓离紧锁的铁门不远,稍稍用力,足够把花扔到他的墓前。每次想到这一幕,我总会忍不住笑起来,有多少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把鲜花扔到他的墓前?扔,而不是放。他的墓碑小得不像样子,就像他在黄金巷的写作间——如今是一家书店——同样小得不像样子。至于他的纪念馆,还是小得不像样子,展品也少得可怜。在纪念馆,我买了本德文的《变形记》。那本书,我送给了女儿。她应该早就弄丢了,我不怪她。亲爱的卡夫卡,我这样随意地爱你,你应该会更舒服些。据说,你是个害羞的人。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会被你巨大的名声吓得瑟瑟发抖,你真的会变成一只甲虫落荒而逃。
好些天,下午或者傍晚,离开布满城堡、教堂、博物馆和宫殿的城市,我们沿着阿尔卑斯山脉的乡村公路前行。一辆灰色的小巴载着一群色彩丰富的中国人,心思迥异地穿过欧洲大陆。我们熟悉树木,草地与河流。甚至,它们的名字,都早已熟稔于唇间。我热爱起伏,这个大陆对我来说新鲜,它的起伏像音乐般舒缓。漫长的乡村道路,幾乎没有人烟,要很久才能看到村庄,甚至连牛羊都很少见。大陆沉默着,没有干扰。小巴像是一颗在宇宙中孤独漫游的飞行器,连它跑动的噪音都被吞噬。我们路过一个小镇,天黑了,院子里的花开着。只有寥寥几间屋子摇动着昏黄的灯光,没见到一个人影。这是个过早入睡的镇子,它们甚至懒得留意过路的客人。那些漫长的,见不到人的乡村道路,给了我梦一般的记忆,像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材料都用童话来建造。这梦一般的感觉在天鹅堡确认,整个阿尔卑斯山燃烧着红色与黄,石头和土松弛自然。这里天生适合造梦,这梦送给全世界的孩子,无论肤色和语言,都能理解。我再一次见到梦境是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徐闻,那里有着相似的起伏。那天,我站在一棵树下,望着低处的河流,红土,一团团凝结的树,草地和菠萝的尖叶,像是去到另一个国家。它们有共同的美和让人羡慕的宁静。海水在不远处荡漾,珊瑚还在呼吸,盐田里蓄着浅浅的水,灰色的鹭鸟落在盐田。人像是这块土地上多余的废物,多余且没有必要。
这一切,让我想起年轻时的一次独自远行。我从湖北武汉出发,路过长沙,去了岳阳,又从岳阳坐车去了汨罗。我听过汨罗这个名字,在端午节之前,我想看看汨罗江。到了汨罗江边,江水浑黄狭窄,一根钢索架在江面上,铁质的驳船在江面来回接送稀少的客人。从码头到屈子祠不远,我在那里仅仅逗留了四十分钟。这是我全部行程的意义。一个装腔作势的年轻人,像朝圣一样来到这里。他本想在江边烧掉他手写的诗集。诗集在背包里,从屈子祠出来,来到江边,他拿着打火机,怎么也不好意思把诗集点燃。四野无人,没有人看着他,羞耻让他无法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面对这条江,他觉得,烧掉一本诗集太做作了。再次坐船,到达江的另一岸,江水划出了他和屈子祠的界线,这让他放松了许多。已经下午四点,阳光不再猛烈,江堤上黄土腾起的灰尘沾染了他的裤脚。江水还没有涨起,江边的野花开得难以描述。灿烂,多彩,生机,世间所有最好的词和最丰富的颜色都可以用在这里。懒散的牛在江边吃草,它们像是野花的点缀,尘世最浪荡的败家子,它们糟蹋这些至美的事物而丝毫不觉得可惜。这巨大的美终于一点一点打动了花光了最后一张大额纸币的青年,让他不再担心晚上的住宿,第二天返程的车票,还有饥饿的肚子。一眼望不到头的野花,把他对现实的恐惧排挤一空。他干脆从江堤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漫无边际的野花中去。当他站在江滩之中,无名的野花包围着他,芬芳的气味让他成为另一个人。他终于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眼皮上的淡黄色提醒着他,阳光正好,而你正享受着此后再也不会有的美好时光,独自一人,不需要和任何人分享。就在他躺下的地方不远,汨罗江流淌了亿万年。一个叫屈原的人,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葬身江中。风像琴弦独自演奏,他听到了,我也听到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