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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8郑正辉

湖南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小品老爷爷爷爷

郑正辉

“今年,给你们大老爷爷换碑。”

给我大老爷爷换碑,一直是我爷爷的心愿。记得自我上小学之时起,每年清明节前夕,我爷爷都会郑重其事地提起这一话题。时光荏苒,我博士毕业,已是一家公司的业务主管,他老人家的这一心愿还没实现。

今年初夏,我携妻儿回老家,祝贺我爷爷八十寿诞。我在武汉工作,距离我家乡六百五十多公里。为了让我爷爷和我父母高兴,我们开车回家。中途特地去韶山,参观毛泽东故居。在韶山休息一晚,第二天赶个大早,上午回到家。

我爷爷站在家门前迎候我们,我打开车门一出来,他就走上来,笑着问我:“汉生,这车多少钱?”

我以为他是为我骄傲,笑着应道:“不贵,二十七万。”

我爷爷脸色一变,抬脚踢一踢车轮胎,气呼呼地道:“换一块碑,围一座坟,你出这辆车的零头就用不完了!”

这些年,我脑海里塞满对幸福生活的憧憬,没有了我爷爷的心愿的印象。我感觉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惊诧地望着他,傻乎乎地笑。

他深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肩:“爷爷不是怨你。”他转头冲屋内叫我父母,“欣云,和秀,请你们出来。”

为给我和我妹妹挣学费,我父亲去采石场打工,不慎被滚石砸断一条腿。他拄着双拐走出大门,我急忙跑上去扶住他。自从残疾后,他沉默寡言。望着我和我妻儿,他点头笑一笑,算是回应了我们的问候。

我母亲在厨房忙活,一边搓手上的鸡毛,一边跑过来。我儿子亲热地叫奶奶,跑上去抱住她的腿。我母亲蹲下去,用胳膊搂住我儿子,抬头望着我爷爷,笑盈盈地问道:“爸爸,什么事?”

我爷爷叹息道:“就是给你大爷爷换碑围坟的事。”说着,他又激动了,“不给他换碑围坟,明天,我不去酒店,做什么生日,祝什么寿?!”

“爸爸,您老人家不要生气。”我母亲望着我,频频使眼色。

我父亲挪动拐杖碰一碰我的腿。我这才想起我爷爷的心愿,禁不住脸热心跳,慌忙说:“爷爷,换碑围坟,费用我出。”

我爷爷笑了,冲我儿子叫道:“小品,过来,叫老爷爷。”

小品依偎在我母亲怀里,怯怯地望我爷爷一眼,对我母亲说:“奶奶,老爷爷好凶。”

我爷爷笑嘻嘻地道:“你爸爸答应给你大老老爷爷换碑围坟了,老爷爷不凶啦。小品,来吧,来吧,来打老爷爷的屁股。”

我母亲附在小品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小品笑嘻嘻地跑到我爷爷身后,举手在我爷爷的屁股上拍打。我爷爷鼓励他用力打,多打几下。没让小品的巴掌再落下,他转身抱起小品,嘬起嘴唇,在小品脸上吻。

小品偏过脑袋,大喊大叫:“妈妈,快来救我,老爷爷的嘴巴好臭。”

“就要臭你,就要臭你。”我爷爷再吻小品几下。放下小品,他亮开巴掌举到自己嘴边,吹两口气,移到鼻子下闻一闻,向小品招手,“小品,你过来闻一闻,不臭啊,不就是有一股烟味嘛。”他笑眯眯地对我和我妻子说,“汉生,怡韵,分两天开的车,你们不累吧,吃晌饭还早,你们妈妈还在拔鸡毛呢,你们妹妹下午回来,趁这段时间,我们去你们大老爷爷坟前看看。”

由于要照顾我爷爷和我父亲,小品满过半岁,我母亲回到老家。我岳父岳母要分头为我的两个舅子带孩子,我妻子辞职在家带小品,一家人的开销全由我的工资承担,还要每月还房贷,还要补贴三位老人生活费,家里日子不宽裕,这辆车是公司奖励我的。去年下半年,小品上了幼儿园,我妻子才出去工作。

我妹妹大学毕业,家里日子比我家宽裕。为维护她在婆家的幸福安宁,我爷爷和我父母从来不向她要钱,也从来不向我要钱,任凭我们兄妹俩的孝心。三位老人合起来将近两百岁,却在齐心合力争取自食其力。让人不敢想象,三位老人种了五亩多田,一年养一百多只鸡,我爷爷和我母亲忙碌田间事,我父亲拄着双拐在家管理鸡群,忙家务。我母亲每一季度去看我们,每一次都带去两百多只鸡蛋。她说土鸡蛋吃了补身子,若是她有力气应该带上五百只。今天,我爷爷不惜发脾气向我要钱,完全是出于为我大老爷爷换碑围坟的心情太急切。

我妻子毕业于湖南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工程预算比我清楚。我一答应换碑围坟,她的眉头就皱紧了。害怕回家后她扭我的耳朵,我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去看我大老爷爷的坟,见机行事,努力争取获得现场批准。

“我穿的是高跟鞋。”她明白我的意思,瞪我一眼,转眼看著她脚上。

“没事没事,清明节,你妈妈把进山路边的柴草砍光了,我把路修了修。”我爷爷走过去抱起小品,“小品,跟老爷爷、爸爸、妈妈一起去看你大老老爷爷,老爷爷编小鸟给你玩。”

“我要一只小鸟,还要一只大鸟。”小品高兴地大叫。臭小子不嫌老爷爷嘴臭了,捧住老爷爷的脸吻了几下,命令我们赶快带他去看大老老爷爷。

我母亲跑回屋里,拿来一双新运动鞋,塞到我妻子手上:“怡韵,我们俩的脚一样长,这双鞋是你买给我的,我一直没穿过。你辛苦一下,跟你爷爷去吧。不远,就在对门山上。你要不要喝一口水再去?”

我妻子勉强笑道:“妈妈,车上带了矿泉水。”她有些不情愿似的换上运动鞋,从我爷爷手上抱过小品,叫我背上,一起随我爷爷去看我大爷爷的坟。

初夏时节,湘南的丘陵令人心醉,温暖的南风吹活了稻田里和山塘中的清水,风中秧苗和草木生长的气息惹得人想生出翅膀,跟着鸟儿在空中飞翔。连绵起伏的山岭满眼翠绿,处处生机盎然。看似植物不可能生长的岩石缝里也长满山花野草,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尽情绽放,惬意生长。

一踏上进山的路,小品就吵嚷着要小鸟大鸟。路边长一丛箬竹,我爷爷摘下两片箬叶,一边走,一边编。没走到我大老爷爷坟前,一大一小两只栩栩如生的小鸟编织好了。他扯下一片树叶,贴在嘴唇上吹,画眉鸟的叫声响彻在晴空中。

小品欢叫着从我背上下来,抓着两只小鸟,追在我爷爷身后,要求老爷爷吹个不停。

来到我大老爷爷坟前,我爷爷扯一片树叶贴在小品脸蛋上,哄他道:“小品,小鸟叫累了,要休息了。等一会儿,老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不准像我妈妈那样照着书上念,要像我爸爸那样自己编。”小品最喜欢听故事,一蹦老高。“老爷爷,你快讲啊!”

“老爷爷讲的这个故事不是编的,是真实的,是你大老老爷爷的故事,是你老老爷爷和我,还有你爷爷奶奶的故事。给你大老老爷爷行过礼,老爷爷就给你讲。”我爷爷慈爱地抚摸一下小品的脑袋。

墓地左右和后面栽种的十来棵柏树,已经长成十几米高,空气中氤氲特有的清香。一棵柏树上有鸟巢,巢中雏鸟啼叫不停。一只亲鸟叼着食飞回来,快速钻进了茂密的枝叶中。一见到飞过来的亲鸟,小品就将箬叶编的小鸟塞进我衣袋里,抓住我爷爷的手摇晃,嚷嚷着要老爷爷给他捉活鸟。

我爷爷示意我拉住小品,他肃立在我大老爷爷坟前,深深鞠躬。我和我妻子随着我爷爷行礼。气氛肃穆,小品安静了,跟着我们鞠躬行礼。

礼毕,我爷爷依然一脸虔诚,仿佛满头的白发都肃立了起来。他扯一扯衣角,合掌在胸,面对坟墓,轻声道:“伯伯,我是继祖,今天,我带领您侄重孙汉生、您侄重孙媳妇怡韵和您侄玄孙小品来看您了。他们没进家门,就来看您了。”

随着我爷爷的深情细语,整个山林都寂静了。柏树上的雏鸟停止了喳喳啼叫,喂过雏鸟的亲鸟飞到树梢上,专注地打量我们几眼,无声地飞走了。小品满眼真诚,望着我爷爷,期待老爷爷讲故事。

我们家乡称呼曾祖父为老爷爷。我大老爷爷是我曾祖父的亲哥哥,名叫吕东霖。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他接受了革命思想,暗中从事学生运动。一九二三年,他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专职从事革命工作。一九二五年,他奉命回到湖南,利用乡村教师身份,从事农民运动。

一九二六年冬季,他回到家乡领导发展党组织。在我们村建立农会,开办农民夜校,亲自讲课,组织领导贫苦农民反对剥削和压迫。他岳父是大地主,反对减租减息,辱骂农会干部。他不徇私情,组织召开群众大会,让他岳父面对面接受农民批判。他的行为极大地鼓舞了人们的斗志,全县农民运动迅速掀起。

对他有家不归,长年冒险在外,人无定踪,他妻子早已心怀怨恨。借此机会,她跑回了娘家,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后来,在他岳父威逼下,他妻子带着女儿改嫁国民党軍队的一名下级军官,母女俩不知所终。

第二年,他奉命去了湘北。同年,他在长沙被捕,被当时的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批示执行死刑。幸亏一位同情革命的、同乡的法官营救,被判四年徒刑。出狱后,他辗转湘赣两省,继续从事革命工作。

两年前,我们市编印了《革命先烈传》,书中只有他的革命事迹,生卒年月只能写上:“吕东霖(1896——?)”。对他生命的最后叙述,只能写上:“大革命前后,他的革命足迹遍及潇湘大地和湘赣交界大片土地上,但一九三三年以后踪迹杳然,不知所终。”

立传者采访过一位跟他一起坐牢的老同志,书中写道:“我党早期党员、著名水利科学家岳浩轩说:‘吕东霖同志,我很清楚,在长沙监狱,我们是一个党支部的,他担任支部书记。他信仰坚定,博学多才,熟读马克思著作,会写诗,会画画,讲话激动人心,乐观豁达,他的一个眼神,就能给你鼓舞的力量,大家非常敬佩他,连狱警都敬他三分。在他的领导和影响下,狱中的同志们对中国革命充满必胜的信心。我非常崇拜他,他对我的影响更大。监狱允许叫人送科学方面的书籍来看,他叫人送来一本农业科学方面的书,记得内容是养猪的,书名我忘记了。他说我们不仅要建立新中国,还要建设好新中国。要建设好新中国,我们必须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我深受启发,叫人给我送来水利方面的书。我在水利方面能有所成就,完全是听从了他的教诲的结果。他比我晚一年出狱,听说他一出狱就去了江西,后来上了井冈山。我出狱后奉命在上海工作,后来去了延安。一到延安,我就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可是,一直没打听到。我非常难过,不仅是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卓有远见的好领导,更是我党的重大损失。”

这本书一出来,市党史办就派人专程送到我们家。我爷爷和我父母如获至宝,供奉在没有了神位的神龛上。我爷爷上过六年小学,记住了一些字,闲暇时间,他从神龛上捧下那本书,认真阅读。有时候,他读给我父母听。遇上不认识的字,读不通时,他长叹一声,认真地说:“反正是好事。”

我父亲上过一年半小学,就不让他进学校了,十岁起在生产队当半劳力。艰苦的劳作磨掉了他对文字的兴趣和记忆,除了劳动手册上记录工分的阿拉伯数字,除了自己的名字,他所认识的字可能不足一百个。我母亲没上过学,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可是,跟我爷爷一样,我父母也不时从神龛上捧下那本书翻一翻,叹息道:“怎么不印上相片呢?”

才两年,整本书的每一页都留下了我爷爷和我父母劳作之后的指印。记载我大老爷爷的那六页,页面上留下的指印密密麻麻;他们认为该印上相片的位置,差不多发毛了;沾过泪痕的地方,纸面起皱了,书口有了一道明显的细线。

这两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双手捧下那本书,认真阅读,不用查阅目录,只要点着书口上那一道细线一翻开,“革命先行者吕东霖”几个字就映入了眼帘。今年大年初一,我接连读了三遍,把整篇文章背了下来。

由于白色恐怖笼罩,担心连累家人,自从参加革命以后,我大老爷爷基本上脱离了家庭。除了在家乡组织建立农会,批判他岳父,他其他的革命事迹,我们只听到一些传说,不敢肯定。从《革命先烈传》那本书上,我们才知道他为革命做出了那么重大的贡献。

在我爷爷去县政府打听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我大老爷爷失踪了,一直以为他四处奔波,在外地的农民夜校讲课,领导贫苦农民闹革命。猜测他上了井冈山,去了延安。

土地改革时,我们家有田产,家庭成分高,但是,全家人欢欣鼓舞,庆贺我大老爷爷所从事的革命终于成功了。我老爷爷推测,以我大老爷爷的革命资历和对革命所做出的贡献,他应该是省级以上干部,在中央某部门当领导,或者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我们全家眼巴巴地等待他的消息,盼望他衣锦归乡。

我老爷爷就兄弟俩,兄弟情义深厚。受哥哥革命思想的影响,我老爷爷曾有过跟哥哥一起走革命道路的念头,被我老老爷爷无情地阻止了。

等待了两年之后,没等来我大老爷爷的消息,我老爷爷向当时的贫下中农协会请假,上北京找哥哥。他的请求没获得批准,家中也拿不出盘缠。此后,我老爷爷每天傍晚跑三里路,去小学校看报纸,希望从报纸上看到哥哥的消息。几年后,小学校换了校长,不准许我老爷爷去看报纸了。

一九六五年,我老爷爷病情日渐加重。临终时,他老人家抓住我爷爷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找到你伯伯,他是共产党员。”话一说完,我老爷爷就仙逝了。

由于家庭成分高,我奶奶不堪忍受,离家出走了。我爷爷带着我父亲,生活很艰苦,但是,他老人家始终牢记我老爷爷的嘱托,一直暗中寻觅我大老爷爷的消息。农村消息来源有限,我们村又地处僻壤,更加闭塞,加之我爷爷的行动受到限制,一直没获得一星半点消息。

全公社通了有线广播之后,每天晚上,一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时间,我爷爷就丢下手上的事情,跑到广播匣子前,凝神倾听。实在抽不开身时,他叫我父亲去听。有时候,我爷爷带我父亲一起去听。

一天,他们听到念中央委员名单,其中似乎有我大老爷爷的名字。我爷爷不敢跳起来欢呼,激动得抓紧我父亲的肩膀。我父亲也处于激动和亢奋之中,父子俩睁大眼睛盯住广播匣子,屏住呼吸倾听。

当年,我父亲不满九岁,一年前被迫失学,他天天想着上学读书。名单一念完后,他就哭着叫喊:“我要读书,我去找大爷爷!”他一头冲进夜幕里,飞快往外跑。我爷爷回过神去追时,不见了踪影。我爷爷追了一夜,由于父子俩走岔了路,没追上。因为没向生产队请假,天亮时,我爷爷无奈地回到家。没有文字依据,他不敢言声,也不敢请假出外找我父亲,只能不声不响地跟随大家出工;只能忍泪含悲,默默地祈祷我父亲平安无事,找到我大老爷爷。

第二天傍晚,我爷爷去小学校看报纸,报纸未到。他一连去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报纸才送到。我爷爷请一位相熟的老师,把报纸借到那位老师的宿舍,关上门,他和那位老师在名单上一个一个地查看。一连查看了几遍,没发现我大老爷爷的名字,才明白听错了。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爷爷坐在一条塘埂上,望着夜空中的星星,想着我父亲会是什么样的境遇,他号啕大哭。

十天以后,我父亲被地区收容站送了回来。送我父亲回来的大叔的叔爷爷跟随我大老爷爷闹过革命,他十分同情我们一家的遭遇,理解我父亲的行为。不惜冒着回单位受批评的风险,径直把我父亲送到家里,亲手交给我爷爷,没有向生产队报告。

一九八○年,我爷爷斗胆去县政府有关部门打听。回家时,他没进家门,径直跑到我老爷爷坟前,长跪不起,声泪俱下,告知打听到的消息。

第二天,在遥对我老爷爷的坟墓、少有人注意的荒山坡上,我爷爷带领我父亲,趁着夜色,為我大老爷爷垒起衣冠冢。在我爷爷亲手钉的简易棺材里,装殓的是我大老爷爷读过的两本书。当年,垒的是平坟,无钱也不敢立碑。我爷爷和我父亲从山上滚来一块宛若傲然而立的雄鹰的石头,立在墓前。

三年后,我爷爷和我父亲才将坟堆垒高。在雄鹰状的石头上面,我爷爷亲手刻上:“中国共产党党员吕东霖之墓”。

讲过我大老爷爷的革命事迹,以及我们一家对我大老爷爷的情感经历,我爷爷蹲在墓碑前,抚摸他亲手刻上的那一行碑文。

小品被我爷爷讲述的故事打动了,依偎在我爷爷怀里,跟着我爷爷抚摸墓碑上的碑文,不停地问:“老爷爷,这些字真的是你刻上去的吗?我大老老爷爷是好人吗?他有哪吒那么厉害吗?”

我爷爷亲切地道:“这些字当然是我刻上去的啦,你大老老爷爷当然是好人,当然很厉害啦。没有你大老老爷爷他们舍命打天下,你就没有车子坐,没有幼儿园上,你爸爸就不会是博士。小品,你说你大老老爷爷厉害不厉害?”

“哇,太厉害啦!”小品跑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仰头望着我,“爸爸,回家后,你要把我大老老爷爷的故事,还有老爷爷他们的故事给我讲两遍,不,讲四遍!不许你编,你要像老爷爷这样讲。”

我答应下来。小品抬头望着天空,仿佛是在盼望哺食的亲鸟飞回来。

我爷爷站起身,抚摸碑顶,对我和我妻子说:“汉生,怡韵,我想了将近三十年,还是拿不定主意,是替换下这一座碑呢,还是把这一座碑保留在这里?替换掉嘛,体现不出经历过的那些年代,体现不出我们一家人对你们大老爷爷的敬意;留在原处嘛,不够庄严郑重。我叫你们来看你们大老爷爷,就是请你们夫妻帮我拿主意,看看如何处置。怡韵,你是学建房子的,主意肯定最好。”

宛如雄鹰的墓碑高不足一米,除了我爷爷刻上的碑文,未经雕凿。我走到墓碑前,蹲下身子,凝视碑文。这是一行工整的楷书,虽然略显拙朴,但透出一股刚毅。在我的记忆中,我爷爷犁耙锄头没离手,从来没握笔写过字。除了近两年捧着《革命先烈传》读一读,此前没见他碰过书籍和报纸,又不会石匠技艺,他是如何刻出这一行碑文的呢?

想象他老人家下定决心刻碑之后,干农活休息时,拾起身边的木棍或者小石子在泥地上练习写这一行字;练熟手之后,用毛笔反复临摹字帖;练习娴熟后,他坐在地上,对着墓碑,屏气凝神,一笔一画地写,一锤一锤地凿,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感觉身心紧贴在泥地上那一行行字迹上,浸润在芬芳的浓墨当中,耳畔响着铁锤敲击錾子的声响,心中竖立起了一座丰碑。

我踉跄着站起身,故意叹息一声,假咳一声,希望引起我妻子注意,我再用目光恳求她表态。她肃立在坟前,若有所思地打量墓地,对我的暗示不予理会。

博士毕业后,我一直为自己的幸福生活奔忙,加上远在上海求学,算来已有十五年的清明节,我没回来了。今年清明节过去将近二十天,插在坟头上的纸花比鲜花还艳丽;新铺上去的草皮上长出几棵蒲公英,阳光下,嫩黄的花朵闪亮。

许久后,我妻子转头望着我,眼里闪烁泪光。她向我点点头,转而对我爷爷说:“爷爷,我建议原碑立在墓前不移动,加花岗岩碑座,把原碑升高,在碑前摆放雕刻精致的石供桌;顺应山势砌几级青石台阶,台阶前修筑九米长的墓道;墓道两旁,栽种香柏,香柏最高长不到六米,与现有的柏树相呼应;用青方石在墓堆周边围一圈,距离墓堆两米,再围大约四分之三圈;墓门两侧,竖立雕刻石柱;用汉白玉刻新碑,刻上大老爷爷的生平事迹,碑头刻党徽,红漆勾缝,立在墓后。”她抬手指一指墓地三方的柏树,表扬我爷爷,“爷爷,您有远见,想得很周到,栽种柏树时,正好留出了适当的位置。”

我爷爷不好意思地说:“树坑是你们妈妈挖的,栽种柏树时,我只想到换碑,围坟还是今年清明节才敢想的。”

我妻子接着说:“爷爷,我来绘图纸,您老人家审定后,我请假回来几天,找一家专业公司做。费用您老人家不用操心,由我和汉生全部承担。”

我立即跟着说:“爷爷,只是在工程动工之后,请您老人家多操心。”

“钱不要你们全部出,家里存有一些钱,你们妹妹肯定也会有所表示。你们下车时,我讲气话,不是逼你们拿钱,不是担心围坟的钱不够,是担心你们不把给你们大老爷爷换碑围坟的事放在心上,是担心由我来叫人围坟围不出气派,对不起你们大老爷爷。你们看看,我刻在碑上的这一行字,哪里配得上你们大老爷爷。怡韵,汉生,对不起啊!爷爷谢谢你们!”我爷爷向我妻子鞠躬。

我妻子和我上前去扶他,他推开我们的手,趋前两步,再次肃立在坟前,抹去涌出的泪水,哽咽着叫道:“伯伯,怡韵和汉生说的话,您听到了吗?”

“听到了!”小品高声大叫,脆甜的声音在青山间回荡。

柏树上的雏鸟跟着欢叫,亲鸟叼着食飞回来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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