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忌:在县城写作
2021-07-28孙凌宇宫宇凡张紫微
孙凌宇 宫宇凡 张紫微
图/本刊记者 孙凌宇
从上海虹桥站坐高铁,最快的那趟,两个半小时就能到宁海。如果你初来乍到,当地人一定不忘向你介绍此地与徐霞客的渊源。据《徐霞客游记》开篇记载,四百多年前,宁海便是徐霞客游山玩水的起点。后人欢欣鼓舞,坚持举办了近20届“中国徐霞客开游节”,并将文中记录的日期(5月19日)隆重地设立为“中国旅游日”。除此之外,它与别的县城并无二致,最大的商场顶着西子国际广场的名号,五年前开了第一家麦当劳。
作家张忌的工作室离这商场不远,十分钟以内的车程,窗外闪过面包铺、鸭脖摊、大药房、修脚的、修手机的,最后停在木门紧闭的报刊亭旁。乘电梯上楼,一进门,地上立着一个朱红大柜,正中镶嵌的铜镜被锈迹吞没,不再反光,以前上海人喜欢唤作“小太阳”;柜子前面是一把颜色稍深、雕工细致的红椅,侧边挨靠一杆从绍兴买来的百年前的红木秤。
往右看,室内空间深不见底,走廊两旁又生出好几间房,对一个初创公司而言都算得上宽敞。要是没留意走廊尽头的书房,放眼望去,把这里当成他的藏品陈列馆更为恰当。最壮观的,当属正厅那面层层叠叠放满木制人偶的墙,以确保来访的客人都能正面撞上几千双目光。
凑近打量,这些一公分左右高的小人各个龇牙咧嘴,像在窃窃私语。有人坐在大腿上劝酒,耳鬓厮磨打情骂俏;有人骑马出征,耍刀弄枪血脉偾张;有人缺少对戏的同伴,黑色眼镜掩盖表情,是为算命先生。
这几年张忌集中在收藏这些“小插人”,它们是旧时浙东一带的床上构件,过去的人“半世在床”,大户人家对木床雕刻尤为讲究——床内四周雕刻绘画,床外层层楼阁挂面,梳妆台、点心盒、文具箱甚至马桶等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床内床外犹如一座小型宫殿。如果床是一张脸,它们差不多位于两只眼睛的位置,拿掉以后,床便失色许多。
自从随意在朋友家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件奉化的清代朱金(雕刻成型后漆上朱漆贴上金箔)小插人后(朋友后来在文章里回忆,“他一下子就被电到了,当即让我开价,我不卖,他便‘抢走了”),瓷器和明清家具不再是张忌的收藏重心,手头原有的两个电影剧本和应约了的刊物文章也都无心继续,他一門心思扑向小插人,没过多久,就收来了几百个。并逐一配上底座,精心装扮,打造成漂亮的独立摆件。
雕刻题材多来自戏曲故事,置于床板用以向婚前缺乏指导的古人展示夫妻相处之道、婆媳相处之道,以及不可或缺的性教育。题材中最受欢迎的是《西厢记》,讲到这里,张忌藏不住得意,“我有一对特别好的《西厢》里的听琴桥段,特别巧妙,他用一个小小的窗子给它一挑,就隔出了室内室外两个空间,这个工匠一看就是特别有那种创造力的一个人。那对小插人我买了好几年都没买成,托了很多卖古董的人替我留意,最后通过一个跟卖家很要好的人才帮我买了出来。”
白天,张忌就在这墙的注视下晃晃悠悠,桌子擦一擦,人偶摆弄下,有时回书房写点东西,更多时候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就想出门走走,去古董店,或者更远的古董店。宁海以及周边城镇的古董店他反复光顾,直到它们从冰冷的交易场所演化为近乎茶馆的据点,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聊天,一坐几个小时,不买东西也无需介意。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他就带着小说家的耳朵在其间听。前段时间聊起上世纪80年代末、市场经济刚开始起来时一代人的暴利史,张忌听得津津有味,“我甚至想写一个小说,我的营养就是这么来的,他们也不是说有意识地讲,但在我这里就像有一个过滤系统,会把这些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保留下来。”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为眼前这近千座小插人著书,系统化地梳理其来源、故事题材,按照不同的地域与做工分门别类,有的有榫卯,有的没有;多数选用不易蛀虫的樟木,一些稀有的,则是材质上乘、随着时间流逝会越发滋润的黄杨木,后者像古代样式质朴的匾额无需镀金漆,以防把原有的优点遮挡掉,或是破坏了整体的结构……想到这里,怠倦的情绪又随之涌了上来,“突然它变成一个很累的事情以后,(写作的)欲望又不是特别强的感觉。”
这些素材纷纷以将来时的完成形态保管在他的脑海里,他也不着急,像养文物一样先放一放。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位颇具名望的作家来宁波给当地的文学爱好者讲课,年轻的张忌坐在台下,对当天绝大多数的发言都不以为然——毕竟“写作如果真那么好教,大家都去读中文系就完事了”——唯独有一句话,他认认真真记到如今,“他说你有一个故事你不能急着写,急着写以后,你想着万一我写坏了可以重写,但其实在实际的写作里这个是不可能的,那种新鲜感,那种往前走的东西一次性就会消耗掉的。他说你要在脑子里养,它会像树一样长大,然后长出叶子长出果实。”
写小说就像演戏
时间在张忌身上没有发挥线性作用,而是像一团成色不清的橡皮泥,来回揉搓。他三十多岁时迷上旧物,入手的第一个物件是童年在宁海乡下三合院里见过的格子窗。记忆中与居所有关的片段因当警察的父亲频繁的职务调动而难以连贯,三合院算是住得最久的地方,当年熟视无睹的环境在多年后回首,反倒生出了别样的感情;十几岁时便感兴趣的和尚群体,到他三十多岁时才转化成笔下的《出家》。
面对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一些本不刁钻的问题也难以为继。说起最新作品《南货店》的写作契机,他第一反应是,“一个小说你很难讲它具体萌发的时间是在哪里”(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更偏激地表达过类似想法:“如果小说家真的认为有趣的东西可以直截了当地进行讨论,那他们也许就不会成为小说家了”);紧接着露出一副稍显圆滑的笑容,“当然了面对媒体,他可能需要有一个讲法。”
在这套屡试不爽的“讲法”里,触动他的开关源自爷爷的葬礼。亲人的离去令他恍惚,“我爷爷一辈子到八十几岁离开人间,他经历了一些什么,你一无所知”,随即联想到自身,“我再过两代,即便最亲的人可能也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样一回事了,很现实的,况且知道你是怎么样一回事也没多大意义。”在巨大的虚妄面前,他想“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事情,写点这一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