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征程 浪漫“觉醒”
2021-07-28蒲方
蒲方
引子
2020年12月13日晚,疫情稍缓,一场名为“满江红”的中国当代管弦乐作品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上演。六位中国当代作曲家献上了自己的作品,4部为世界首演的新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从写作到首演不足三个月,出自九句高龄老作曲家之手,35分钟时长的三乐章钢琴协奏曲《觉醒》。这部钢琴协奏曲的作者就是久负盛名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杜鸣心先生!
谢幕之时,杜先生迈着并不矫健的步伐,缓步地走上舞台,向钢琴家陈萨、指挥夏小汤及中国交响乐团的艺术家们致谢。不得不佩服,他又一次战胜了年龄,战胜了现实。92岁的杜鸣心,无疑是当今中国音乐乐坛上最顽强的“英雄”作曲家。
初轫:钢琴家的“觉醒”
生于20世纪上半叶军阀混战、贫困动荡年代的杜鸣心,很小便遭受到战争的创伤(其父是抗战烈士)。在党的关怀与照顾下,1939年,他作为战时难童进入了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创办的、以培养有特殊才能儿童为目标的育才学校。在贺绿汀、范继森等先生的精心培育下,聪慧且有着敏锐音乐听觉的他迅速掌握了扎实的钢琴演奏技巧和音乐基础知识,成为出色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新中国伊始,21岁的他被吸收到中央音乐学院担任钢琴及视唱练耳教学工作,此时他还因熟谙钢琴、小提琴两件乐器,获得经常跟随马思聪院长、指挥家黄飞立一起练重奏、合伴奏的良机,这使他萌生了成为作曲家的梦想。
1955年,获得赴苏留学之机时,他坚定地提出由“钢琴”改学“作曲”,并最终幸运地成为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的作曲学生,跟随前苏联著名作曲家、莫斯科大剧院院长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楚拉基教授学习。直到现在杜鸣心还常常回忆起楚拉基老师对他的教诲,“有很大提高。包括作品结构的把握、和声的流畅性、旋律的流畅、复调的运用等方面,特别是在音乐结构上,楚拉基对我有很严格的要求,既不要说废话,该有的东西也不要狭少,力求结构的合理与精致,在这方面他给我打了个很好的基础。”首部钢琴作品《练习曲》的创作便凸显他独特的艺术构思和全面的键盘控制能力。
杜鸣心曾回忆道:“原打算写两首钢琴前奏曲,一首‘慢板,一首‘快板,快板的那首经过我的作曲老师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楚拉基教授看过以后,认为炫技多于抒情,就改为《练习曲》了。”由此可见,对钢琴技巧习惯性的发挥是导致两首前奏曲改为一首练习曲的重要原因。这首带民歌风“引子”和“尾声”的快速练习曲,借助五声调式的音阶特点来展开铺陈,形成了颇具效果的钢琴技巧展示,它也因此成为了首部具有浓郁中国特色的钢琴练习曲。
舞剧《鱼美人》和《红色娘子军》的钢琴改编创作虽然是舞剧音乐创作的“副产品”,但形象生动,曲调流畅,钢琴技巧安排新颖得当,使杜鸣心栖身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杰出中国钢琴作曲家之列。《水草舞》《珊瑚舞》《快乐的女战士》《常青就义》等樂曲也成为此后数十年中国钢琴音乐中最受青睐的作品。从创作技法观察,对于从传统钢琴音乐语言的较好运用仍是重要的创作特色。
80年代,改革开放春风再度激荡着杜鸣心的创作欲望。已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负责人。的他不仅在新的历史时期保持旺盛的创作力,在音乐创作教学上也培养了大批作曲人才,如徐沛东、叶小钢、王黎光、刘索拉、瞿小松等。
尽管杜鸣心先生一直强调,“原来主修钢琴,也学过小提琴。上世纪50年代赴莫斯科留学,当时我是以钢琴专业被录取的”。但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他已是耀眼的中国作曲家之一,而1954年留学之时的“觉醒”注就了他一生的辉煌。
再轫:交响梦之“觉醒”
“钢琴是我一生的钟爱。从我接触音乐开始,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教学与创作过程中,它始终陪伴着我,给予我智慧和力量。”一位热爱钢琴的作曲家在80年代改革开放的重要历史时期如伺展现其创作呢?令人遗憾,在这四十余年中杜鸣心先生仅创作两部作品:《托卡塔》(1999)和《新世纪少年钢琴组曲》(2000),且这两部作品都皆有改编之“嫌”。《托卡塔》(1999)的F-bB-C-G核心音型以及“托卡塔”(Toccata)体裁的运用,都会引人联想到他80年代创作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春之采”》第三乐章;而《新世纪少年钢琴组曲》4首乐曲完全脱胎于1979年为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红领巾乐队创作的四乐章《青年交响乐》,只是改为钢琴作品时,为适应儿童钢琴技巧进行了一定的简化和压缩。
根据2008年《人民音乐》所刊登的“杜鸣心主要作品创作年表”以及近年来他较为突出的创作来统计,仅管弦乐作品就有29部:
这位酷爱钢琴的作曲家也始终钟情于管弦乐创作。下表所呈现29部管弦乐,包含了他四十余年间创作的舞剧音乐、交响幻想曲、交响诗、组曲、套曲等各种形式的作品。相较于他创作的声乐作品(独唱、合唱)、民乐作品、电影音乐,其管弦乐创作还是数量最多,当然也最能体现他个人风格和创作思想的。
杜鸣心先生曾说:“钢琴作品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占着重要地位。……第一钢琴协奏曲《春之采》是我自己较为满意的作品。”。第一钢琴协奏曲《春之采》创作于1987-88年,1994年获得全国第八届音乐作品(交响音乐)比赛一等奖。从那时到现在,它频繁地出现在舞台上,是一首广受好评的器乐协奏曲作品。他于1990年创作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虽然在很多方面与第一钢琴协奏曲极为相似,但在技法上大胆地尝试运用十二音技法这一点则显示出杜鸣心与时俱进的创作态度。这部作品上演后作曲家本人觉得需要修改,故后来较少演出。第三钢琴协奏曲《献给鼓浪屿》于2004年2月首演于第二届鼓浪屿音乐艺术节,该作的创作思想及写法更多地借鉴福建甚至鼓浪屿地区的民间音乐音调,采用朴素、真诚的音乐语言和风格进行写作。与《春之采》相比,这部协奏曲更突出表现优美的闽南风光和幸福的生活场景,音乐内容偏于浅显。
此次音乐会上呈现的第四钢琴协奏曲《觉醒》是中国交响乐团为迎接2021年建党百年向杜鸣心先生委约的。尽管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接受大型作品创作很吃力,但还是觉得这个题材、这样的形式(钢琴与管弦乐队),对他很有“诱惑”。据杜先生夫人张平老师介绍:在创作《觉醒》这部作品的两个月中,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在钢琴上试奏,所有的乐谱一挥而就,且边写边排练,因此才能做到11月25日全部完成,12月13日首演!如此高效的创作如果没有完备的创作技术和经验保障是不可能完成的。
在这次音乐会的节目单上写到:
第四钢琴协奏曲《觉醒》寓意中国革命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从此克服无数艰难险阻,走向胜利,建立了新中国。全曲共分三个乐章;
第一乐章音乐主题具有勇往直前的性格,冲破黑暗,有无往不胜之势。副题充满对美好未来的想往,深情婉约,抒情而温馨。
第二乐章回顾以往,音乐深沉压抑,时时盼望着新生的一天。
第三乐章新中国的诞生和崛起,举国上下欢欣鼓舞,为灿烂的明天忘我奉献。音乐快速欢腾,强有力的节奏表达了人们豪迈的气势与决心。
想写出如此明确的政治主题绝非易事,他还是将更多构思和设想真正放在音乐语言的创造和音乐情感的宣泄上。区别于前三部钢琴协奏曲,杜先生通过调式及和声的布局,更多地展现出革命历史风云变幻的宏大叙事和壮丽气魄。
作品的第一乐章仍为标准的奏鸣曲式,也是三个乐章中最长的,最具有核心意义的。在阴暗的前奏过后主部主题以起伏较大的波浪形旋律推进(见谱例1)
这个主部主题与第一钢协的主题初听略有类似,但《觉醒》的整体氛围要强调革命力量从无到有,不断壮大,因此整体和声都较为暗淡、压抑,颇有革命前乌云密布之感,半音化和声逐步将主题推至高潮,日出东山。
第一乐章副部主题(93-137小节)的旋律依然由钢琴先奏出哀婉静谧的旋律,而后乐队重复时旋律音色逐步深情温暖,经过多次呈现主题,将温暖深情的情绪推向高潮。 (见谱例2)
第一乐章的展开部保持原来主题的动力发展,以叙事性的构思展现乐队与钢琴之间越来越活跃的竞奏,最终引向华彩乐段(Cadanza)。华彩乐段的主题是一个充满疑问的乐句,作曲家通过音层不断叠加来展开乐思,并未向“春之采”里通过和弦的分裂推动音乐。再现部分音乐很简短,用大量钢琴语言推进音乐发展,体现出革命事业不断向前的形象。
第二乐章依然以三声中部为结构,木管先吹出忧郁而回忆性的主题,抒情而深沉,然后弦乐缓慢奏出缅怀先烈的长旋律,最后由钢琴再现。音乐主题从弱小细微,通过一次次不同乐器组合呈现,扩大了旋律的张力,同时音乐的表现力也在不断强化,这种创作原则来源于他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留学期间的作曲理论老师斯克列勃科夫教授。杜先生说:“一个完整的乐句就包括这四个过程(即主题核心的呈示、巩固、展开、结束),这个过程比动机或者是副动机、乐汇、乐节、乐句,更清楚、更有说服力。”。这个做法在他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且次次都能获得较好的实际效果。当然前提是这个音乐主题在品质上非常高,本身就具有多层开发空间。
第三乐章(回旋奏鸣曲)铜管及锣鼓引出活泼的钢琴主题,体现新中国建立举国欢舞的热闹场景。这个主题具有群众舞蹈的形象,通过不断变奏,加强形象。主题本身并不具有特别性质,然后经过多次回旋再现,深入人心,成为整部作品中最令人难忘的主题。 (谱例3)
当我去采访杜鸣心先生时,先生很谦虚地表示:“这部作品写作太仓促,乐队部分还要做很大的调整。”事实上,从80年代接触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春之采》到現在的《觉醒》,我始终感觉杜先生的创作手法及风格没有太大的改变,甚至每个乐章的基本构思都没有很大的变动,尽管它们表现的题材内容都不相同。但这些作品又共同表现出杜氏个性音乐语言特点:在鲜明而生动的音乐语言中蕴含深情而乐观的人文情感,在简洁而清晰的声响中搭建纵横交错的空间。他的钢琴协奏曲创作偏重对钢琴技巧语言的深入挖掘,但最终还是体现为钢琴与管弦乐双重创作思维的融合,杜鸣心对这种创作体裁的深刻感悟,恰恰说明了他对自己最熟悉的乐器钢琴的一种“觉醒”。
九旬“觉醒”,紧追创新
2012年,杜鸣心先生受北京现代音乐节委约创作了钢琴与弦乐队《幻想曲·布达拉宫之梦》,这是一部十五分钟以内的钢琴与弦乐队作品,并于当年首演。2018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将这部作品与杜鸣心60岁之后创作的“新作”一起出版,但直到它再度出现在2019北京现代音乐节“《幻境乐舞》交响音乐会”(2019年5月21日)的舞台上,才又一次引起音乐界的“震动”。这部杜先生80岁之后创作的作品再一次被冠以“音乐语言新颖,结构严谨,全曲大气磅礴、一气呵成”。在《布达拉宫之梦》中几乎看不到以前的做法,尽管有明确的主题旋律,但其主题的调性是模糊的、游移的,且很难找寻到不断深化巩固的主题发展手法。此外,作品的音高构思与音色设计也非常新颖,呈现出天高云轻的藏地风情,并不像以往那样完全集中在传统调式中进行。杜鸣心说:“我在有限的生命之中,愿意用自己所感动的、自己喜欢的音乐来进行创作。在这个过程中,我还需要不那么固步自封,还应该不停地学习、吸收那些能够为我所用的好方法、新的作曲理念。”这部作品的上演正是杜先生突破自我,实现新的理想的有力证据。
2017年10月,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指挥家张艺率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与钢琴家袁芳合作演绎了杜先生的《北京颂——为钢琴与乐队而作》,乐曲虽然是单乐章的,但通过对北京千年古都风貌的描绘,展现出活灵活现的地方风俗,最终跟随时代不断奋进的北京人的精神面貌。音乐中的青春气质似乎在唤醒着古都北京,唤醒着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杜鸣心先生那颗永远年轻的心生动地展现在他的音乐之中。
杜鸣心在《我的创作与分析的新思路》一文中说“我经过了抗日战争,经历了解放战争,经历了“反右”,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经历对我的人生感受、对我的人生认识、对我人生观的历炼都有很重大的意义。”从60年代舞剧《红色娘子军》创作到今天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秋思》《长城颂》(为建党80周年而作)、《对阳光的忆念——为“交行”百年而作》《凤凰涅槃》(为纪念辛亥革命百周年);从2012年的《布达拉宫之梦》到2017年的《北京颂》,再到2020年第四钢琴协奏曲《觉醒》,杜鸣心将自己对祖国、民族的挚爱,对事业的执着奋斗,对英雄的歌颂,对未来命运的憧憬统统融汇到自己的音乐才情之中,透过音乐形象的刻画和音乐情绪布局,呈现出即具有个性特点同时又体现大众情感的音乐。他此类题材作品原创性极强,较少借助其他外来元素(引用民歌或现成歌曲,甚至模拟民族乐器音色等),越来越深地表现着他“写我们心灵内心深处喜欢的、有感情的音乐”,从创作构思还是艺术呈现上,都体现出一位专业作曲家不断创新的职业精神。
杜鸣心先生的学生、作曲家刘索拉曾经这样评价老师:“他(指杜鸣心)的作品没有被时代的颠簸破坏,他的音乐美学没在时代的动荡中扭曲,在大型的音乐结构中,他能保持没有一个乐句是不顺畅和生硬的,没有一个音响是扭曲的,没有一个音响是他自己不明白的,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种坚持的童心下喷涌出来,是不必借助文学语言而独立存在的活生生的音符。”这一切都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杜鸣心的心中充满着时代与历史的思想积淀,艺术创作上大胆求新与坚守原则相结合,他用一生的“觉醒”写下了许多不朽的篇章,在浪漫的音乐实践中追寻着“非常事乃非常人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