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梦指南

彭靖

我很小就开始做梦，频繁又离奇的梦境，到现在都是如此。讲起来，我爸说，你这是脑部缺氧的表现，身体不好，睡觉蒙着头。我说，不是，我没有蒙头，我喜欢做梦，这是一种天赋。他的解释一点都不合我心意。

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但并不妨碍我每天怀着虔诚又期待的心情睡觉，没怎么出现过失眠的毛病。人生中极少的失眠，因为妈妈离开的恐惧，又或者熬夜过度的兴奋。说来奇怪，至今，我仍然记得三岁时候的梦。梦见我爸去街上，被人斜着砍了一刀，在腿上;老房子有一间柴屋，里面有个红孩子;梦见我被老房子囚禁多年，里面有鬼;橘子里有小姑娘……

我那时最喜欢的梦境是关于天空和星辰的。我对头顶宇宙充满了诸多的幻想，有了关于庞大、辽远、神秘的最初理解。所以，星河夜夜入梦，碧蓝的天空，星星撒豆一般瞬间铺满，我唯有感叹，然后惋惜。

那样璀璨浪漫的星河，是世间难以企及的美景。后来，我的梦中有了很多很多的奇景，我甚至会拿手机拍下来，可惜这个手机没法带回现世。前不久，我和朋友说起梦。我说，我小时候在梦里是可以飞的。只要我想，我可以飞起来。飞起来的滋味特别好，我就像一张轻盈的纸，可以被托举着，越过山丘，越过高楼，我甚至离开过这个星球。

不需要努力，只需要想象。现在梦里我不能飞了。大概是日常生活中，我不再渴望飞。物理学告诉我，肉体无法轻过空气。我相信了这一点，所以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为此，我耿耿于怀。

梦会从日常生活中吸收概念、意象和结构，造就一场又一场的奇幻冒险，而日常生活不断解构梦境，所以它更显得波澜不惊，就像利刃饮血后的剑鞘。 日常生活和梦境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就算科学至今，依然无法研究透彻。所以，梦成了人生最大的隐喻。做梦之人或许天真可笑，但摒弃梦，流放梦，遗忘梦，割舍掉人生三分之一的时空，也未见得是什么高明的事情。 如果重新定义“富有”一词，拥有这么多梦境，于我而言，就像身负秘藏。研究生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觉醒来，马上会给室友讲述我的梦，竟然引得大家的羡慕。可见，能回忆起梦居然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这固然有偶然的成分，但也有我刻意回想的成果。无论什么时候醒来，我都会极力的唤起瞬时飘散的梦境。

日常生活中经历的事情，记忆最短也得有几个小时，有的经年不灭，我们可以从容的记下来。但是梦境不同，它发生在潜意识领域，时间流速快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醒来大概只有三秒的黄金时间，能想起梦境全貌。十秒钟，它就消散了香味，三十秒，肌理就已溶解，但还能得到一些骨架。如若也置之不理，连骨架也会成灰，一溜烟消失。那么，那段时间就会完全空白，就像你从来没有拥有过它。 所以，如果想要捕捉梦，醒来的须臾，一定要记得自己的目的。忍耐住，并不快速睁开眼睛。因为一旦睁开，现实之物的影子会很快叠加在梦境上，从而失去辨别能力;尽量不要动弹，动作会唤起身体的感觉，从而驱逐梦境;极力的追根溯源，找到梦境靠前的部分，因为如果从尾巴开始回忆，前面的遗失得更快;对了，还要尽量回想起不同的梦境之间的结构，因为一次并不是只做一个梦，梦与梦也会互相叠加和影响，让你的记忆一片混乱。

如果你侥幸在一分钟内得到了这场梦境的骨架，请立即记下来。不过，根据我的经验，任何开灯的行为，或者打开手机备忘录的行为，也将进一步使骨架缺损。当我面对手机刺眼的电子屏幕时，所有饱满的情绪都会变成索然无味的像素点。科技消解魔法。 捕捉梦境，十有八九会失败，偶尔成功一二，就会像我，备忘录里很多关于梦的记录。梦境无形，我只能通过文字将其塑形，成为“无形之形”，不过也落了下乘。

我想，我白天想要占有一些物品念头，是否是对“无形之形”捕捉失败的代偿。换句话说，人类汹涌澎湃的物欲，或许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

不过，物欲难偿。正因其有形，所以和我们永久分离。 但我的捕捉也是卓有成效的，尽管损失了绝大部分，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成果也是相当惊人。就在我写《捕梦指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依然能调动出许多绝对不会属于现实生活的场景。

我驾驶飞机冲上云霄，九十度的直角;我站在巨大的神庙上，俯瞰神秘的大陆;我乘坐飞机进入黑云，醒来已经是四个月之后;我建造了大型游乐场，又荒废;我看见了诸多宇宙的诞生与战争……难以想象，我经历了多少次坠落，多少次死亡，多少次幻灭。 我一旦捕捉到这些场景，随之而来的是附着的情绪。这些梦境的尘埃聚集起来，经过现实世界的记录，又会再次被潜意识吸收。所以，我的梦境延伸性极强。在梦中，我经常能见到熟悉的场景，我可以意识到，那是别的梦出现过的景观。

有时候，我甚至可以凭借这些，识破那是一个梦，从而获得掌控权。有一个梦，突然出现了我儿时最害怕的道路缺口，我对那人说：你不应该让它出现，因为这是我梦见过的，你也是梦里的人。

这些梦相互勾连，藤曼一样，再不是单独的梦境，而是一片扩张的大陆。它们萌发在夜晚，生长在我的潜意识中，有时候我醒来，兴致勃勃的想，今天梦境又生长了一片新的土地，就像解锁了新的地图。

听起来就像电子游戏，可谁说电子游戏的构想，不是梦境的投射？ 梦境将每时每刻的我都粘合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就像莫比乌斯环，首尾相连。遗忘常常失效，因为忘记的东西，总会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变化被收集起来，那些梦境牢牢的困住了时间，以至于我可以清楚的回忆起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它在梦中永远不变。每一个梦都是通道，通向我的过去。 大概艺术，也是梦的模仿。艺术模仿了梦，现实生活又模仿艺术。所以，现实生活不过是梦境的多重仿制品。

在这样的仿制中，我们饱受虚构与真实的折磨。每一本小说，每一部电影，每一幅画，每一個新闻，每一句语话语，我们都得小心翼翼的衡量，什么是虚构，什么是真实。

担心虚构之虚，因为它无形无性，就像我现在写下的文字，就像奇怪的絮语;但也许我们更恐惧真实之真，因为它会像一个定点，将我们牢牢锁在此处，无法逃离。如果说，真实是囚禁，虚构才是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