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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2021-07-27资若铭

散文诗世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劳作外公村庄

资若铭

木冲的清晨,是从外公推开堂屋门发出吱呀声开始的。

微光从平凸山顶缓缓上升,天边尽是黛蓝色同红黄色交织的美丽云彩。抬头望去,远山舒缓迷离,层次分明,偶有野物哞叫声传来。东南角上,数颗星子,挂在树梢,还未隐没。草木寂静无声,唯有微风自山谷吹来,透过丝丝凉意。门前柚子树挂着许多露珠,那一个个橙黄柚子,像极了夜光下的葫芦,躲在枝叶间。花猫在外玩一夜,趴在窗台睡着。外公开门惊醒了它,喵一声,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山下偏房中,鸡鸭缓缓苏醒,发出细碎声响。外公披上衣,吸着烟头,端一盆食料,朝它们走去。

村庄一天的劳作从此开始。清新与陈旧的混合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外公似乎早已习惯这黑夜和黎明交织的氛围,并多年如一日地默默坚持。他是木冲的忠实守护者,熟悉木冲一切草木枯荣和人事兴衰。长久地与一方水土交道,山川闭塞,于外界诸多事物,自然无多接触,由此得来的,也必是上一辈传下的古老经验,无甚新鲜。如今虽已是古稀之年,但对土地变化却依旧敏感。农事变更和村庄兴替,在他心中也自有一份异于常人的道理。

外公在繁复耕作中体悟生命一切。除去多年来日常耕种的稻子同四季时蔬外,他还添种芝麻和油菜,并且信誓旦旦地承包了屋门前的鱼塘。至于那几十只鸡鸭,则早已成为外公生活必要的点缀,年年饲养,从不间断。我时常惊异于外公的农事安排,他往往能将一天或一季劳作布置得十分妥帖,且留有变更余地。如此一来,年末收成,也常让外公在村人面前引以为傲。

木冲是个小屋场。数十户人家,各自分散居住在大堂屋周围。村人守法敬神,房屋落基,必得请风水先生细细看过,经一系列古老仪式后,方才动土。屋前山后常有多年长成的枣树、苦楝树、樟树、竹林,每至春末夏初,草木繁盛,疏疏落落,自成风景。村庄外围,水库、池塘、沟渠、古井横布其间,位置恰到好处。若弯腰去寻,水中必有丰富鱼虾同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另有几百亩肥沃农田环绕山谷,养育数代子民,吸引白鹭栖息。这些风物古什承袭百年,皆是老一辈开山垦地留下的财富。只是如今追逐进城的时代浪潮狂飙猛进,这个百年村庄也同诸多故土一样,被甩入乡人记忆的尘封中,不再有昔日的热闹与芳华。

随着村人渐渐散去,村庄的声音渐趋沉默,似乎进入了长久休眠期。仅有的十来户人家,皆是独自生活的老辈。儿孙多已在镇上或县城买房,自己不愿丢舍这一辈子跟随的乡土,依旧在此固守。下地劳作,于他们而言,更多是一种生命的消遣和灵魂的慰藉。村庄白天和夜晚一样宁静,除去几缕炊烟、数声鸟鸣,再无其他声响。时间好像在此凝固了,只是机械地星月交替、日出日落。人们平静地度过每一天,接受一切生老病死。

我在此地生长二十余年,山水草木气息早已浸入我的血脉。我时常惊讶于土地对人悄无声息地教育,它如春雨浸入植物根部一般,长久地影响一个人的思想行为。村庄里多年来的纷争纠葛和运命缠绕,让我对人生总多一份隐秘的感触和期许,对世间万事总多一些柔和的宽容和担待。当然,这其中,外公外婆对我的影响,无疑是最广大最深远的。

隆冬时节,山中万物皆静,唯有无尽风声穿行在原野大地。各处树叶早已凋落,树干交错繁盛,每个尖端都直入天空。孤绝,挺拔,又不失生气。树皮斑驳如神之眼,庄严古老,细看,似可见血脉流动。风吹树摇,呜呜有声,极易让人联想到蒲公笔下多智多情的诸妖。各类鸟兽偃旗息鼓,除电线上留存几只麻雀外,少有声影掠过。屋顶房瓦,经秋雨冲刷,已与天空同作青灰色。此时,各处光景皆单调素朴,无浓香气味。人们顺利干完一年活计,在家中踏实养冬。村庄在寒风笼罩下,好像缩成一团,在一片寂静肃穆氛围中等待明年春天到来。

外公喂完鸡鸭,炊烟开始在灶房顶上徐徐攀升。锅里煮着剩饭或者面条,偶尔加一块扣肉、一个鸡蛋。外公单独吃完后,我们通常还在被窝里。此时天已明亮,当再次听见堂屋门发出吱呀声时,便知他已关好门,扛上锄头,吸几口烟,大步朝田间走去了。

冲里农田多已闲置荒芜,翘首等待外公到来的,是几块方整碧绿的油菜地。外公秋收之后的诸多汗水,即挥洒在此。松土,播种,施肥,浇水,这些固定劳作重复多年,却始终不曾疲倦。且说如今菜苗早已长成,无须过多料理,但外公还是得隔三差五来瞧瞧它们。除野草,观长势,检查是否有虫害,要说对农作物细心程度,外公在冲里是数一二的。有时,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去旁边地里摘颗白菜、扯把葱,那也得坐田埂边呆上一阵。那神情,仿佛是欣赏一处风景,又好像是在回忆一段往事。

外公常年耕作的土地,是在一个山谷里。此地四面环山,山间绝少树木,多是青冢和白鹭,除了偶有老鸦发出寂静之声,便是东面京广铁路的轰鸣声。村人外出谋生,田间少有人影,留给外公的,即是一个孤寂沉默的乡野世界。两面山坡上,埋葬着冲里几辈过世先祖。老太公,年仅六十余岁,便在上世纪那场浩大饥荒中匆匆离去。而那位精明能干的太婆,在经历完运命摊派给她的一切苦难后,迎来了四世同堂的家族幸福,最后九十二岁无疾而终。

在另外某处山坡上,我的两位从未谋面的年幼阿姨,长眠于此。当年,外婆连生两胎,都是女娃,这在当时传宗接代、养儿防老观念深重的农村,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言而喻。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两个孩子都没保住。第二个孩子,已年近十八岁,最后还是被突发脑膜炎夺去性命。外婆说,那年,天大雪,外公为了送女看病,背着女儿,穿山过岭去镇卫生院,但最后还是没活下来。后来,第三胎生下我妈,临盆那天,外婆还挑了十三担稻草。为了生育,外婆在那个缺衣少食年代,经历结扎、复扎等多次手术,最终依旧没能生下二老想要的儿子。并且,数次生育,让外婆身体极度亏空,缺乏保养,如今折磨她老年的腰腿疾病,皆是那时留下的病根。这些经历,让外公外婆在冲里承受过无尽的冷言热讽,成为他们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痛记忆。

“不吃苦中苦,难为世上人。”这是外公外婆最朴素的人生观,也是他们几十年乡村生活的映射。多年劳作,让外公明白,任何作物都需要打理,才有收成。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理,他坚信不疑。三年前,他已年过古稀,还信誓旦旦地包下家门前的一方鱼塘。我本以为,他不会真当回事,谁知,他第二天即从镇上买来了渔网和水裤,正儿八经地准备养鱼。三年下来,外公对鱼塘可没少花功夫。每天打草喂鱼自不必说,旱天缺水,去渠道引水过来,有时整夜没觉睡。每年还要收网捕鱼、卖鱼,十分辛苦。在我看来,外公得来的那点钱,与他的劳动完全不成正比。可他从不在意,说在家闲也是闲,得一点是一点。这是他的实在想法,也可以说,是他的生存哲学。

外婆呢,当家理事的本领,是源于我早已仙逝的太婆。外婆从小跟她生活,那些自民国传下的诸多古旧事理,得以在外婆身上显露。做事莫亏良心。这是外婆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我跟随外婆生活二十多年,世事人情,她多留有余地,不愿做满。许多良善人事皆印在我年少心中,难以磨灭。

大學毕业后,我选择回乡工作,这是二老最满意最开心的事。他们需要外孙陪伴,这是他们唯一牵挂。我带诗芳每周末回木冲,二老的喜悦常常隐藏在饭桌上。周五晚上,一家四口,各坐一方,虽是寻常饭菜,却也其乐融融。我们回来,外婆胃口是不一样的,偶尔还会和我一起喝点啤酒。她有一回在桌上吃饭,边吃边说,晚上一般不想吃东西,你们俩回来,我就吃点,人老了,血压高了,晚上有时也睡不着。于是,我便经常买些牛奶放家里,给外婆晚上喝,既填点肚子,也促进睡眠。饭间,诗芳还会和外公外婆说起一周来外面发生的事情,这些新鲜物事,经她精彩转述,往往引来老人的一声惊讶,或是一阵笑声。这时,我只是一个观察员,像观察木冲一样,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了偶尔解释一两句,便只是笑着,看着,听着,并且用力地,一点一滴地,珍惜着这寻常美好的幸福人生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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