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清欢逆流而上
2021-07-27段万义
段万义
一棵高大的苦皮树,伫立在海南东坡书院外,似一位垂暮老者孤独地历经深长的风雨岁月,没有马不停蹄的消沉与永无消停的忧伤,而是心生大美境界中的可贵光明,新枝嫩叶一如既往地迎着太阳的暖正常逸出和发散。
苦皮树从未言苦,虽表象既不同于槟榔树的亭亭玉立,也不及院内狗仔花的小众情趣,但其表皮有条条青筋高高隆起,似逆境中奋起的坚毅风骨,顿时不免使人生出几许肃然起敬。树干有很多凹陷部分犹如洪水冲刷过的土地,又如斑驳的土泥墙,被风霜划过几百年后依然傲立于纷繁复杂的尘世,定是丰厚坚实的内心抵御着外界的无数萧瑟与苦寒。此时,大树好像在眼前慢慢幻化成一位精神巨人,即人所共仰的文化巨匠苏东坡先生。
其树身饱经沧桑的外形,完全异于高山榕树,毫无露在地面上的板根状华丽立体影像,似是东坡衣食简朴一生的再现。那身上许多触目惊心的不规则圆形暴突,像是重重打在先生衣衫上的块块补丁,更似生命河流中影响健康的肿瘤。即便如此,却毫无阻止奋力前行的方向与步伐。这,无疑是一种豁然和醉美,延绵在辽远时空,生生不息,定然缘于格局的深广与博大。
此树也叫滑桃树,为1595年儋州知州陈荣选所栽。他此举是否有深意?他一定熟知苏东坡的过往,尤以遭及贬谪的起伏颠簸与纷纷扰扰最为绕不过。也许谁也不能猜测树大长成何样,或是能否成活及参天示人,但仅仅从名称上便可知晓一二,无论以常识还是经验上判断。
光阴如马,苦涩东坡。先生仕途不得意,一贬再贬,甚至被捕入狱,刻在人生簿上可谓败笔连连,纵使拥有书就“天下第三行书”之誉,诞生华彩篇章无数,也没能在关键时为自己宕开一笔,力挽狂澜。在一次笑谈书法时,黄庭坚说先生之字人人爱惜,但扁得有点像蹲着的青蛙。字如其人,字映其意,是否因心情压抑所致,不得而知。
东坡太难了。年岁已高,还偏偏被迫远离家乡与亲人,思念之苦常常深凿于心底,几分無奈几分伤。最后贬至琼地儋州,只有小儿苏过伴读左右,照顾起居,足见晚景渗透无以述说的凄凉。显然,点散日月的生活之苦不言自喻。从贬到黄州开始就得自食其力,为解决温饱问题,于“东坡”之上开种土地,其“东坡居士”别号由此得名。万万没想到,入琼更惨,官舍只能成为短崭的居所,很快被逐出后无缘相守,只有通过当地乡亲默默帮助, 在“污地之侧桄榔树下”搭建茅草屋,勉强遮风挡雨,也遮住心里的阴霾,挡住胸中的沉郁。
东坡不是神,真实的日子还得继续。当怀旧和思乡纷至沓来,谁都会苦闷,而倘若一味消沉与烦恼,并不能在自己的心壁上画下半分改善的好。昨日一流水,只可逝,勿可追,珍惜当下或许是觅得最好的幸福与自在,至少给心情一个美好交待。“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东坡深谙心理学中的转移法,将精力适时地巧妙“移情别恋”,终若一树花开。
贬谪天涯者甚众,很多人都郁闷而死,惟有东坡努力调整和解脱,即使像苦皮树一样满身坎坷丛生,浑身背着苦楚。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不必让自己在现实中哀伤地轮回,超然与旷达的“无所谓”便会翩然而至,衷情问候,犒劳内心。惟有让心轻盈起来和舒展开来,方能触及生命最美的模样。东坡将儒家的积极入世与道释的超然出世合于一身,随自身履历变化而切换人生态度,傲视一切苦难,成就超越时空的吸睛大法,为激励后人暗自输送极其丰厚的精神养料。即使千年流逝,东坡依然像是一个永不过气的跃在浪尖上的偶像,书写着风尚传奇。
自乌台诗案贬到黄州之后,苏轼内心已抵达豁然通透,任尔东南西北风,大不了一蓑烟雨,了此平生,谁怕?
先生对苦闷悲情一笔带过,视其为闪电滑向未知夜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接连挫败,被贬三地,反成了人生中小小的傲娇,短短一句自嘲撑起了一方灵魂的大宇宙。儋州地处“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的海岛中,按理说心也跟着一片荒凉,然而,“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住在牛栏西面的泥房中还如此充满乐观自得,完全消减了自伤自怜,该是具备何等的精神架构与高尚情怀。旷达仅为其表,坚毅才是其里。也许苦难经历得越多,抗挫力会愈强。这种被今人大力推崇的“逆商”,早已在砥砺前行的东坡身上显露无疑,以致让人感怀、佩服和称颂的潮水奔涌不息。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先生宽广的人生忧患逐渐替代了具体的政治忧患,从名利事业转向了大自然,于是更加寄情山水,纵横笔墨,能够云淡风轻地说出“也为风雨也为晴”。读书是东坡终生最美的坚持,也是他对抗挫折的嚣张武器之一,仿佛咬定青山不放松,常常“披展至倦而寝”。惨淡二十年谪居生涯,东坡还以诗书画排忧、以诗书画寄情,精神乾坤的硬盘里满满储存着能屈能伸、乐观豁达以及淡泊平静,自然坚强地撑起了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文化人格。他一生为党人倾轧、小人构陷而不屈,被一贬再贬而不悔,卓绝品性与浩然正气始终延绵不绝。此间能歌《赤壁赋》、唱“大江东去”,诞生千古经典,真正应了“福兮祸所伏”之理。自然,当被贬儋州经过琼州海峡时,潇洒呼赞“快意雄风海上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依然不忘初心,为人民服务,从自身遭遇中抽离而果断转移注意力,是东坡先生为人所道的魅力之一。在小我未能如意时,却能关照大众疾苦,遵循“众善奉行”的佛法理念执着前行。当地人称之谓“东坡不幸,百姓之幸”。在海南,摒弃杂念,心生一束光,竭力传播昌盛的中原文化以及农耕文明,悉教后人,培育新秀,功勋卓著,并且努力移风易俗,改变民间旧风陋习。海南第一个举人姜唐佐、琼岛历史上第一位进士符确,均师从于先生。他虽远在“天涯海角”,但仍以天下为己任的经世之道践行着自己的为官之道。他纵情奔波,其中不辞辛劳为当地人寻觅饮水,指地凿泉挖井(他曾在惠州帮助民众改造供水系统),消除生活之艰,诸多造福一方之举成为不胜枚举的日常。那手中的扶杖,是东坡年迈的意象,更是隐喻他为民奔走的劳碌形象赫然于乡土民间。
最懂东坡的王朝云认为他满肚子的不合时宜。然而,仕途的不得意并没有影响他每到一地都和老百姓关系融洽,并竭尽全力为民办事。有时,他甚至认为饱读诗书,却不能以文字为老百姓谋福而伤心。“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人民生活的痛苦使他深感内疚,自叹饱学儒家经典竟救不了灾荒。这种民本主义思想始终在心中升腾,无疑彰显了东坡的另一种最合时宜。独立于污浊之上的人格精神和自觉意识,自然赢取旷日持久的高光与聚焦。林语堂说东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当属精准概括。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东坡在宋朝的山水中逍遥游走,用一双快乐的慧眼发现生活的美好。喜于融情大自然的东坡,心胸容纳更为宽广的天地,所有烦恼便被流云携带,被风驱散,或许还有新的收获眷顾,若是惠及民众,岂不一大幸事。流放海南期间,一日,见有鹧鸪鸟啄食树叶,东坡也拿来尝尝,那叶片居然不太苦,且有清香。于是他捋下一些嫩叶晒干泡茶,慢慢饮啜,赋诗挥毫“时捋嫩叶和枝煮,鹧鸪声声清香远”。随之,亦药亦茶的鹧鸪茶便被东坡极力推荐和“带货”,其清热解毒之功被广泛激活,于炎热的琼岛而言不愧是一份清凉舒爽的落地生根,且延至今日,仍深入影响了本土平民生活。
东坡是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先生秉承一贯作风,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亲和力极强。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如此胸怀,助力东坡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追求快乐的能力。在儋州中和镇农村,苏东坡不但与当地百姓建立起了友好的关系,而且与黎子云等人交往过密,“载酒过从,请益问奇,日益亲炙”,因此才有“遇雨借笠而归事”。他能与当地人一样,头戴斗笠,脚着木屐,潇洒自然地穿梭于寻常巷陌。路上儿童与之逗乐,连小狗见了吠叫后都扭着尾巴跟他走。巍巍朝廷官员、堂堂文化学者,有诸多类似与民同乐之举,并且自得其乐,缘于难能可贵的转变瞬间启动,不仅指他的外在形象,更是他的精神世界。
深受佛家“平常心是道”的启示,先生在贬谪之地都与农人无异,“力耕不受众目怜”,快乐而满足。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直面辉煌之后的惨淡人生,能够在忧患中泰然自若,平稳度日,这是人所敬佩的东坡魅力之一。白天抬头微笑,夜晚从容入眠,随缘而行,安乐而进,情趣亦是盎然,幸福指数攀援而上。一向喜欢演绎和热心传播内地特色文化的大文豪,生活中特别喜欢研究饮食,成为一代饕餮大王,甚或美食家。纵使生活有诸多不爽,一块东坡肘子,一串美味荔枝,东坡皆能满血唤醒愉悦。东坡肉的秘制、学习酿酒的专注与情趣,带人于海边找寻牡蛎烤食的欢愉,从最初为果腹提升到构筑了美食自由。在苦极后找到了乐活,有了心中的不可辜负,也算是人生之幸。
有人说东坡在“匍匐生存”,但这决不是低头和倒下,而是换一种人生奋力前进的姿态。胸纳千古八荒的先生以儒家思想为本,又能博采佛道之长,好道而不厌世,参禅而不佞。处顺境时不骄情逸乐,在逆境中能随遇而安,使之活脱脱成为林语堂口中“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无论怎样,东坡都将自己调至“人间有味是清欢”的诗意和高度。能从坎坷的生活中体会到明月美酒带来的欢乐,感受到清茶野菜给人的清欢,使得“东坡特色”持久华丽于沧桑大地。林清玄说,第一流人物就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悟人间有味之人。清欢可转瞬即逝,但也能常伴周身。
時光流变,世事风云,多年后的苦皮树依旧茁壮,新绿频繁张扬,延续美好尘缘,纵使仿若东坡负着一身无言之苦,仍然倔强而傲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