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人啊，恰好是我

傅苏

1

留声机的唱腔在跑道上，时间有变钝的磁针，它们都在缓慢地向前行进。

温暖的黑胶有岁月的嗓音，它载着两个我：一个不再年轻，一个返老还童。

载我翻过山中云雾，又越过跨海的辰星，像一台时光的班车。

嗨，往回开吧，会遇到另一个赶来的亲人，也在等待的留声中变成青年。

2

悲伤的人啊，恰好是我。恰好在晴朗的天空下走过。悲伤的空气裹挟我。

在金色的植物园中漫步，遇到悬铃木、刺槐、槭树和一朵睡白莲。

经过他身旁的城铁，摇晃着咣当咣当的铁皮车身，暮色是暗了一层的红墙。

没有比曹雪芹更悲伤的故事，等他回到时间的红楼，从午后回到黄昏。

3

我坐在书台前画画。天空蔚蓝如洗，明净的尘世风，摇曳着树枝。

大把大把的修竹，簌簌地抖动。一个疯狂的人重复着他缓慢的节奏。

读时间返回的书信。读时间留下的某个辙印。读一朵睡莲像醒来一梦。

现在的我坐在书台前画画。一个人沿着画中小路径自走来。他安静地走来。

4

更多的时候，我停留在自身的孤岛中。那里有空阔的岸线，硬挺的海礁。

有两个灵魂在身体内决斗的月夜。啊，是无解的人潮把两个我擦洗得闪亮。

我与众多的“我”擦肩而过，攀谈，凝视，沉默，告别，回望，怀念。

时间又把它们拼凑回原来的样子。一个人的骄傲，像孤岛夜空最亮的恒星。

5

拐个弯走进三木馆胡同。迎面会踏来一台马车。身后扬起道旁黄色的土尘。

嘎嗒嘎嗒的蹄音掺和了马鞭的挥响。我不用回头，听见外婆的四合院拉开铁门。

院子里靠墙的枣树正值挂果，屋檐下外公侍弄花木。夕阳像一个镀金的轮盘。

它推走了我的城市，推走晚霞到身后。又转身过来，风尘仆仆的孩子客居南方。

6

硬朗的时间的走针，织出柔软时光的丝绸和粗布。搭载了我们的一生。

净洁，光滑，坚硬的骨殖，包裹多愁善感的一生。浸泡了爱恨交错的一生。

勿论岁月有多么粗粝，堆沙的孩子总会构筑出一座无形的城堡，风吹不走它。

水冲不散它。庄园，乡村，集镇，城市，总有一座积木的房舍，安置了灵魂。

7

我走过水边，水流正说服一块火山石放弃棱角。水一遍遍反复地劝说。

它掌握了日夜演说的口才。我走过水边，看到自己从少年到青年的倒影。

中年是变得圆润。老年有覆盖青丝的霜雪的华发。我走过水边时放弃了辩解。

我放弃的辩解，像一块鹅卵石静静地躺在水中。我弯腰拣它，把它揣进怀里。

8

我愿意我是百度地图上移动的一枚光标，奔跑着。迁徙者对我大声喊：故乡！

我冲着北方迎面而来的风跑去。跑进豫北，跑进冀南，醒着的路灯透来微光。

继续往北跑啊，继续听到归来者的心跳。呼啸而过的火车的心里住着我的风。

我的身体里住着铁轨永恒的执念。它来到山海关，叫醒执意安睡的另一块铁。

9

回家了。时间的家离你有多远？距离长出多少光阴的苔藓？往家去吧。

看到路边的一个孩子露出晚归时惴惴不安的神态。想起金色黄昏的落日。

听到远处一位母亲也在呼唤。他沿着我的路走过来，沿着我的字走过来。

走成现在的我的样子，重叠成镜中我的影子：一个时间的魔术师的迷梦。

10

读到青花瓷杯盏上一段皎洁的月光，云纹又仿佛作了她的花容你的局部。

欢喜若几缕漂浮在杯沿上青茶的丝绦，只消小口地啜饮片刻，已是半生。

在这细腻的瓷白和靛藍之间，稍作挽留的柔目不落空寂的深井不落浮云。

读到完整的世界重新获取了时间的裂片，这是岁月的朗读，空幽的力量。

11

宽阔的湖面上架起一座新筑的长桥。见它长出崭新的桥孔，结实的桥墩。

我想选择一个晴空万里的月夜去靠近。看它变幻霓虹的彩裳，也照亮我。

新桥也用相同的距离耐心地丈量。湖水在脚下随风波荡漾，它只是荡漾。

这并不是伤叹而意涌的往事。去触碰它，穿越它，使我重获来时的喜悦。

12

爬一座山，或者丘陵也好。它不必高，也不必有坚硬的山岩，决绝的崖。

善良的朋友都在山中隐居。时间的霾，距离的雾，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中。

年轻的草，中年的树，正在轻柔的山风中低语。秋天的豆子已深藏入心。

来过的人都种下一枚至醇的早露。时光因悠远而静好，大地因不念而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