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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父亲汪国真

2021-07-27汪黄任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1年7期
关键词:小角色劈柴汪国真

汪黄任

01

在一个下午,应该是我初中的第一堂数学课前,有位同学把我喊走,说语文老师找我,要我去女生宿舍谈话。

我至今仍记得那位老师,是个身材瘦小、面善,且带有书卷气的老太太。但当时我对她还没有建立起什么印象,老师们大多相近,友善里隐隐带有威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呀!”我万念俱灰,“这才刚入学,前脚遇上一个不好惹的胖子,怎么后脚老师又要找我谈话了呢?!”

我仔细回想从入学到军训以来这几天的行为,似乎没有犯什么了不得的错误。因为心里没底,反而更觉得恐慌,所以当被老师领进女生宿舍里的时候,我想起了林冲误入白虎堂。

“你叫……黄嘉豪?”走进一个寝室里,老师找到两个凳子,她一个,我一个,我们面对面坐下。

“是的,老师。”我感到自己话有些说不利索了。

“你不要紧张,”她扶了扶眼镜,“叫你来呢,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我咽了咽唾沫,等待她的下文。

“是这样的,我们看了看你的报到材料,你的爸爸是叫汪国真吧?”

“对。”

“是写诗的诗人汪国真吗?”

“是。”

听到这个回答,老师舒展眉头,看起来是高兴的,她笑了笑,跟我讲了讲爸爸过去做的事,其诗集如何畅销,如何受欢迎云云,这些是我大致都知道的。

我想这位中学语文老师抒发完这些见解之后,可能会放我走,不过她意犹未尽,看得出来她对爸爸的相关话题很有兴趣。

即使上课铃打响了,她也没有要放我回去上课的样子,我想她之前可能已经和班主任打过招呼了,也就不急着回班。

她跟我一路聊了下去,我们聊到我爸爸所在的环境,我从没有去过他的工作单位,所以也只能从大木仓胡同—辟才胡同—教育部大院—西单这几处地方讲起。

就算这几个地方,我也难免有现学现卖之嫌:我无非也只是在暑假频繁地往那里跑过几趟罢了。

02

“辟才胡同?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不知为什么,老师对辟才胡同的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然叫‘辟才,这地方以前是不是经常劈柴呀?”

我心里升起一阵苦笑,暗想“我怎么知道它过去劈不劈柴”,嘴上也只好答,“开辟的辟,才能的才,‘辟才不是‘劈柴。这么看,应该不是的。”

接下来我们一直在围绕“辟才”还是“劈柴”反复论证,或者说附会了十多分钟。中间又聊了些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最后说到读书上,话题接近尾声。

“我平时喜欢读像《论语》这样的书,这种书能很好地熏陶人的情操,”老师顿了顿,补充道,“你爸爸的诗,格调向上,积极、阳光,能给人以鼓舞。我是很喜欢的,希望你也能多读。你有一个值得骄傲的父亲。”

“请您保密,别跟别人说。”

“为什么呢?这不是件不好意思让人知道的坏事。”

“还是请您别说。”

“好吧。还有……”

下面她发出的几个问题,这次我倒是答不利索了。

她问,你爸爸既然长居北京,你又为什么在郑州上学?在北京考试,还算是适度竞争,若留在河南,那将来可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我答,我在北京出生,后来跟着妈妈来到郑州,一直在这边上学。

“哦?这么说来,”她语气里多了些小心翼翼,“你是单亲家庭吗?听起来你父母好像是离婚了。当然,如果你不方便说……”

“老师,這个我也不太清楚呀。”我这才想到,自己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当时的我看来,爸爸和妈妈是“分开了”,这确乎不错。但是他们有没有离婚,这层窗户纸还从没有被戳破过。

我想分开毕竟和离婚不同,分开就还有再见的可能,离婚听上去就冰冷得多,充满一刀两断的决绝。我于是就含糊其辞地回答老师,“应该是分开了”,至于别的,实在无可奉告,因为我也确实不知道。

“哦,是这样。那我就有件事想了解下了,你如果不方便,也是可以不说的。”

“请讲。”

“你爸爸和你妈妈分开了,来看你的次数不多。你会恨爸爸吗?”

“当然不恨了,为什么呢?”

“真的吗?”

“真的。”

“你是个心胸宽广的孩子。 去吧,多努力,向你爸爸看齐。”

我从女生宿舍里走出来,走到教室门口,班主任没有说话,只示意我回到座位。我刚坐下,下课铃就响了,中学第一堂数学课,就这样错过。

自此以后,我算是遭到了数学的诅咒,再没把数学学好过。

03

我心里的恐惧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窃喜。自从上五年级时,我因为默写错误,被罚抄爸爸的诗几十遍之后,就不再读了。

他本人也很少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起他的次数不多;我进入初中之后,和他见面的次数依旧远逊于平常父子。但他的影子、身形,已经开始在我周遭显现,于是我受到鼓舞,即使爸爸远在天涯海角,对此还一无所知。

和爸爸的读者们不同,我的确是感受到鼓舞了,但鼓舞却不是从他那些诗句里得来的。鼓舞与振奋来自他本人,即他的符号。

从私人关系的角度出发,他是我的爸爸,不仅于此,他还是一个被众多读者喜爱的诗人,一个有名堂的出挑人物。

以前,从不会有老师单独关照我、对我青眼相加并跟我促膝长谈。在小朋友们的丛林里,我不过是一个半透明的小角色。

如今我依然是一个小角色,但也许在老师的眼里,因为爸爸诗人符号的加持,我开始存在,虽然是因为他而存在。

在那个生人环伺的军训基地里,我清楚地感受到,诗人爸爸的光芒辐射过来。

即使他依然远在北京,或者其他我所不熟悉的地方,即使他看不到我,此时此刻我在哪里,做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怎样的想法,他应该也一无所知,但那一束光是实实在在地照过来了。

这束光,毫不夸张地意味着突如其来的狂喜、命运的垂慈和某种救赎。

到军训结束,乃至同学们相互认识的头一个月,我偶尔是畏首畏尾的。

校园霸凌的危险阴霾貌似还是挥之不去,但我只要想一想爸爸,想想这个在我眼里、在成人们眼里都了不起的大人物,心里就会很快安静下来。然后,从我思维的底端,会慢慢蒸腾起一团浓郁和强有力的情感。

我将它称之为崇拜。

有一个问题我未及细想,它极重要,是绕不过的,我却忽略了。就是语文老师那句奇怪的发问:

“你会恨你爸爸吗?”

“当然不恨了,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与我的心量狭隘还是宽宏无关,纵观父子的二十年相处,我之所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的关系还没进行到那里。

这个问题提出得太早,我答复得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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