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小柴昌俊的多维世界
2021-07-25施郁
摘 要 研究了诺贝尔奖得主小柴昌俊的科学贡献,并从中总结了若干成功经验。还介绍了鲜为人知的与中日历史问题有关的内容。
关键词 诺贝尔奖 小柴昌俊 实验高能物理 中微子 中日历史
中图分类号 N09∶O4
文献标识码 A
2020年11月12日,日本实验高能物理学家小柴昌俊去世。
小柴昌俊生于1926年,因为对“宇宙中微子探测”的贡献,与戴维斯(Ray Davis Jr.)分享了200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一半,另一半授予了对宇宙X射线探测做出重要贡献的贾科尼(R. Giacconi)①。
小柴昌俊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对中微子实验物理作出了重大贡献,神冈和超级神冈中微子探测实验都源自他的想法和努力。他也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学生,其中梶田隆章因超级神冈实验发现中微子振荡而分享2015年物理诺奖。我们对小柴昌俊的科学活动和科学贡献非常尊重,将进行详细研究和介绍。
另一方面,小柴昌俊的父亲是留下恶名、逃脱制裁的侵华日军军官。我也读到过小柴昌俊本人关于中日历史的一些谬论,对此十分反感。他也说他表达的某些观点是大多数日本人的观点,所以这更值得关注和警惕。在本文后半部分,我们将谈谈鲜为人知的、与中日历史问题有关的内容。
一 神冈和超级神冈中微子探测实验
中微子是很重要的基本粒子,1930年首先由泡利(W. Pauli)预言 [1],1956年莱因斯(F. Reines)和科万(C. Cowan)最早在实验中发现。1967年,在美国南达科他州的霍姆斯特克(Homestake,South Dakota)金矿,戴维斯探测到来自太阳的中微子,但是发现中微子数量只是理论预期的大约1/3[2]。
小柴昌俊认为,戴维斯的工作代表中微子天体物理的概念形成,而他本人领导的两个实验代表了中微子天体物理的开始[小柴昌俊,“诺贝尔演讲”,见https://www.nobelprize.org/uploads/2018/06/koshiba-lecture.pdf。],因为戴维斯只是探测到中微子,而小柴得到更具体的信息,比如方向、时间等等。这强调了小柴昌俊工作的创新意义。我们也要看到,毕竟是戴维斯首次探测到来自宇宙的中微子。
小柴昌俊领导的这两个中微子实验,都在神冈矿(Kamioka Mine)的地下1千米进行,位于不同的矿井里,分别叫做神冈中微子探测实验(Kamioka NDE)和超级神冈中微子探测实验(Super-Kamioka NDE),其中NDE现在理解为Neutrino Detection Experiment的缩写,意为中微子探测实验。但是NDE原本代表Nucleon Decay Experiment,意为核子衰变实验。质子和中子统称为核子。
神冈矿为三井公司经营,20世纪上半叶采矿活动大量排放镉,造成附近水流污染,引起周围很多居民患上痛痛病。后來停止采矿,但是冶炼厂还生产锌、铅和银。1982年,小柴昌俊在此领导建造神冈探测器。
建好的神冈NDE探测器,表面有1/5覆盖了光电倍增管(将光信号转化为电信号),里面有3千吨水,造价3.5亿日元;超级神冈NDE探测器的表面有2/5覆盖了光电倍增管,里面有5万吨水,造价100亿日元。
二 始于寻找质子衰变
最近,在我组织的一个演讲和对话中,诺贝尔奖得主温伯格(Steven Weinberg)说:“继续安静模式的实验物理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可以寻找质子衰变那样的稀有事例,因为我认为质子衰变甚至有可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发现,我希望,人们在深层地下耐心等待一大箱液体中发现稀有事例的实验能够继续。”[3]
质子衰变超越了粒子物理标准模型,是大统一理论的预言,但是没有实验验证。如果质子真的衰变,那么普通物质,包括我们在内,或者说构成我们这些普通物质的质子,终将在宇宙中消失。
神冈NDE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寻找质子衰变的“安静实验”。神冈NDE使用了大量的纯水。每个水分子中有两个质子,如果质子衰变,会产生高速运动的带电粒子,速度甚至超过水中的光速。这就会产生光的冲击波,叫做切伦科夫辐射,类似超音速飞机产生的声爆。在这种情况下,切伦科夫辐射被认为是质子衰变导致的信号。因此神冈NDE用到大量的光电倍增管,来探测切伦科夫辐射。
神冈NDE筹建之时,美国在建 Irving-Michigan-Brookhaven(IMB)探测器,目的和方法都与神冈NDE一样,但是用7倍的水和10倍的资金,由最早探测到中微子的莱因斯领导。
小柴昌俊想出一个可以与IMB竞争的方法,就是让每个光电倍增管对光信号特别敏感,从而可以探测到更多的质子衰变模式。为此,滨松光学公司不惜亏损3亿日元,将每个光电倍增管的直径从通常的12.5厘米扩大到50厘米,也就是扩大到4倍。4的平方是16,因此每个光电倍增管敏感度是IMB的16倍,结果神冈NDE探测电子的能力比原计划提高了千倍[4]。
为了将光电倍增管安装到垂直的壁上,小柴昌俊等人也想出一个妙法,逐渐放水,安装人员乘坐橡皮艇,从下向上依次安装[5]。
三 改造成中微子探测器
1983年8月,神冈NDE完工后进行校验,也就是将光子数与能量对应起来。这是基于一种常见的宇宙线粒子,叫缪子,它进入探测器后,衰变成电子,如果电子速度超过水中光速,就导致切伦科夫辐射。三个月后,神冈NDE探测到很多这样的电子,最低能量只有12兆电子伏特。
于是小柴昌俊想到,这个探测器既然能够探测这么低的能量,就应该可以用来探测太阳发出的中微子,因为其能量有14兆电子伏特,高于12兆电子伏特。他说,这样扩大实验可能性,缓解了花费纳税人钱的沉重[4]。
高速运动的中微子进入探测器的水中,碰撞水中的电子,电子在水里会高速运动,产生切伦科夫辐射,这样就可以探测中微子。与未知的质子衰变相比,太阳中微子总是存在的,因此只要适当改造探测器,测出中微子到来时的时间、方向和能量,就能建立起中微子天体物理。
这需要安装额外的装置,特别是给每个光电倍增管加一个计时装置TDC(time digitizing converter)。因此要追加1亿日元。
1984年1月,在美国犹他的帕克城举办的“重粒子不守恒国际会议”上,小柴介绍了神冈NDE的运行情况,以及观测太阳中微子的计划,争取到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曼恩(Alfred Mann)教授的合作,负责TDC。小柴还首次提出超级神冈NDE的可能性。
1986年底,升级改造后的神冈NDE开始工作,英文简称NDE保持不变,但是更多地理解为“中微子探测实验”。改造前后的阶段分别叫做神冈I和II。1990年后,再次升级后叫做神冈III,1993年停止运行。
1996年,在距离神冈NDE所在地150米处,超级神冈NDE建成并开始工作。1991年,IMB停止工作,光电倍增管转移到超级神冈NDE,包括莱因斯在内的不少研究人员加入超级神冈NDE。
2002年4月,在原来神冈NDE所在的井里,建了第三代探测器KamLAND(Kamioka Liquid Scintillator AntiNeutrino Detector,神冈液体闪烁反中微子探测器),探测来自200公里外的核反应堆产生的反中微子。2002年初开始采集数据。他们还探测从筑波(Tsukuba)的质子加速器射来的中微子,叫做K2K,运行到2004年。后来又做T2K实验,探测从东海(Tokai)的质子加速器射来的中微子,据称运行到今年底。
神冈NDE、IMB以及超级神冈NDE在主要探测中微子的同时,也继续寻找质子衰变,但是一直没有探测到。这个负结果表明,质子衰变的可能性比原来所知的还要小,因此,对质子寿命的估计从至少1029年提高到至少1034年。
四 神冈NDE的实验结果
1.超新星中微子
1987年2月23日,天文望遠镜观测到一个超新星爆发,代号1987A,位于17万光年外的大麦哲伦星云。25日,小柴团队得到消息。他们在观测数据中找到了集中在13秒内的11个中微子信号(原始论文[6]和诺贝尔奖资料[200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官方资料,见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2002/summary/。]说是12个,但是小柴的自传和科普书说是11个[4,5],原因是其中有一个信号有很大可能是背景信号)。这证明了这个超新星是II型,因为I型不发出中微子。
“中微子”一词是统称,其实包括“正”中微子和反中微子。太阳中微子是“正”中微子。超新星发出的中微子是反中微子。反中微子与水中的质子碰撞,产生高速运动的正电子,也发出切伦科夫辐射。
超新星爆发时,有巨量的反中微子产生,其中1亿亿个穿过了神冈探测器。短时间内,这么多反中微子集中通过,能量又比日常的太阳中微子大得多,所以神冈NDE会意外探测到11个超新星中微子[200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官方资料,见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2002/summary/。][5]。
这时神冈II刚开始运行两个月,距小柴退休还有1个月[3]。最初,申请建神冈NDE来探测质子衰变时,为了获得尽量多的成果,申请书上用几句话提到过探测银河系内超新星中微子的可能性。但是,银河系内上一次超新星爆发还是1604年,是开普勒记载的。1987A位于银河系外,因此探测到它发出的反中微子纯属意外。
得悉神冈NDE的结果后,IMB也在数据中找到8个超新星中微子的信号。在神冈之前,意大利的勃朗峰中微子观测台曾错误声称,发现了超新星中微子,但是信号的时间早了几个小时,后来又重新声明,在神冈公布的信号时间,发现了5个中微子。
因此神冈第一个发现了超新星中微子。因为神冈实验俘获到了超新星中微子,又得到中微子振荡的初步结果,日本教育部愉快地支持了超级神冈实验的上马。
2.四个结果
根据小柴昌俊2002年的诺贝尔演讲(即获奖演讲)[2],神冈NDE取得四个重要结果。
第一个结果是探测到太阳发出的中微子[7],验证了戴维斯的结果,而且更精确,特别是给出中微子的信息,包括到达时间、方向、能量分布[8]。时间精度达到10纳秒[7]。这准确表明,这些中微子确实来自太阳。
第二个结果就是超新星中微子[6]。
第三个结果是大气中微子反常[9]。来自太空的宇宙线粒子进入地球大气后,与大气中的氮原子核和氧原子核碰撞,产生介子,介子再发生衰变,产生缪子和缪子型中微子。然后缪子又继续衰变,产生电子、电子型中微子以及缪子型中微子。在这两个相继的过程中,都有缪子型中微子产生,而电子型中微子只在第二个过程中产生。所以缪子型中微子数量应该是电子型中微子数量的两倍。
在探测器中,缪子型中微子和电子型中微子是可以区分的,两种中微子的数量可以分别测量出。原因是,它们的产生过程伴随着电子和缪子产生,而缪子比电子重两百多倍,所以二者导致的切伦科夫辐射情况很不一样。
但实验发现,两者并不是两倍关系,这叫做“大气中微子反常”[9]。在神冈实验中,这个结果只有4个统计置信度,但是后来超级神冈将置信度增加到9个以上。在高能物理实验中,一个“发现”通常需要5个以上置信度。
第四个结果是大气中微子振荡[10]。大气中微子反常的原因是中微子振荡,即不同种中微子之间的转化。在此理论解释下,小柴团队从缪子型与电子型中微子的数目之比,反推出大气中微子振荡的参数的取值范围。这里的主要因素是缪子型中微子转化成了第三种中微子,叫做陶子型中微子。
五 超级神冈实验的结果
小柴昌俊在诺贝尔演讲中也介绍,超级神冈NDE改进了神冈NDE的结果[小柴昌俊,“诺贝尔演讲”,见https://www.nobelprize.org/uploads/2018/06/koshiba-lecture.pdf。]。
一方面,对于太阳中微子,更精确地知道不同能量的中微子各有多少。这叫做能谱,可以给出太阳中微子振荡的信息。而且还可以通过中微子的飞行方向,得到太阳的中微子“透视”图,就好比医院里的X光机给出人体的X射线透视图。
另一方面,关于大气中微子,得到两种中微子数量之比与飞行方向的详细关系。中微子振荡的情况依赖于时间,也就是中微子飞行的距离。大气中微子来自探测器的上下两个方向,分别从水面和水底进入(中微子能穿透地球),所经历的路程大不一样,上方只是穿过大气层,下方经过大气层后,还要穿过地球。所以两种中微子数量之比依赖于入射方向。由此可以推导出大气中微子振荡的准确信息。就在小柴做诺贝尔演讲的两天前,KamLAND的实验结果表明,正反中微子的振荡参数一样[小柴昌俊,“诺贝尔演讲”,见https://www.nobelprize.org/uploads/2018/06/koshiba-lecture.pdf。]。
198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了发现缪子型中微子的莱德曼(Leon M. Lederman),施瓦兹(Melvin Schwartz)和斯坦伯格(Jack Steinberger)。小柴昌俊在自传序言中说,据说宣布之前,1973年诺奖得主江崎告诉记者,1988年诺奖可能授予中微子的研究,结果从当年开始,直到2002年,每年都有记者到小柴家蹲守[4]。
六 2015年的诺奖
2015年,因为“发现了中微子振荡,从而说明中微子有质量”,小柴昌俊的学生、领导超级神冈实验的梶田隆章和领导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台(SNO)实验的麦克唐纳(Arthur B. McDonald)分享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麦克唐纳领导的SNO的探测器使用重水(普通水当中,氢原子的原子核就是质子,而重水中,重氢原子的原子核由一个质子和一个中子组成)。在这个探测器中,有的碰撞过程只能被电子型中微子引起,有的碰撞过程能被任何中微子引起。这样就可以探测电子型中微子在太阳中微子中所占的比例。2001年,SNO得到中微子振荡的结果。一年后获得KamLAND的证实。
而梶田隆章的获奖工作是超级神冈NDE获得的大气中微子中,两种中微子数目之比,以及由此推论的中微子振荡。2015年的诺奖委员会关于获奖工作的科学背景(scientific background)资料表明:“中微子振荡的有力证据由超级神冈合作组的梶田隆章在中微子98国际会议上给出。”[201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官方资料,见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2015/press-release/。]然后引用了一篇关键论文[11],最后明确将这篇论文列为梶田隆章获奖工作的关键论文。
可是,2002年,小柴的诺贝尔演讲也介绍了这个工作,引用了这篇关键论文[11],并展示了这篇论文所有作者的名字。那为什么梶田隆章还能以这篇论文再获诺奖呢?
这是因为小柴本人诺奖的重点是太阳中微子和超新星中微子的探测。在2002年诺奖官方资料中,只是在最新信息(advanced information)的“展望”(outlook)部分,才提到大气中微子振荡。诺奖网站上的小柴简历里的重要论文也只列了超新星中微子和太阳中微子各一篇。2015年的诺奖官方资料中,并没有提小柴,除了在提到戴维斯的时候,在括号内说他与小柴及贾科尼分享2002年诺奖[201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官方资料,见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2015/press-release/。]。
事实上,梶田隆章是超级神冈NDE发现大气中微子振荡的负责人。他从神冈NDE建成,就开始研究大气中微子[5]。在诺奖官方网站上,梶田隆章在自传文章中写道:“经过多年的计划和建设,超级神冈实验准确地按照计划,从1996年4月1日午夜开始取数据。那时起,我是大气中微子分析的召集人。在超级神冈数据分析的初期,有两个组做独立分析。在两个组的分析结果被确认类似后,我们决定将两个组合二为一。从那时起,我和波士顿大学的科恩斯领导大气中微子分析。”[2015年諾贝尔物理学奖官方资料,见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hysics/2015/press-release/。]
梶田隆章在2015年诺贝尔演讲最后表示:“特别感谢在我职业生涯中,小柴昌俊和户冢洋二(Yoji Totsuka)的持续支持和鼓励。”户冢洋二也是小柴昌俊的学生,并帮助培养了梶田隆章。普遍认为,如果户冢洋二没有因癌症于2008年去世,肯定能获得诺奖。
1987年,探测到超新星中微子一个月之后,小柴昌俊退休,户冢洋二接班[3]。神冈NDE的大气中微子和大气中微子论文都是在这之后发表的。后来户冢洋二也领导了超级神冈NDE的建造和运行。2002年,美国物理学会的潘诺夫斯基实验粒子物理学奖授予小柴昌俊、户冢洋二和梶田隆章师徒三人。
小柴昌俊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学生,建起了一个大团队。其中,须田英博被称作最得力助手,帮助培养了户冢洋二,折户周治被称作长子[4]。这三人都是英年早逝。
七 核电站的反中微子
前面提到,来自太阳的中微子是“正”中微子。神冈NDE也探测到了反中微子,来自超新星。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核电站的核反应堆也产生反中微子。莱因斯和科万最初发现的中微子就是来自核反应堆的反中微子,当时的探测方法基于反中微子与质子反应,产生正电子,与电子湮灭,发出光子,被光电倍增管探测[2]。KamLAND探测器以及中国的大亚湾核电站中微子探测器都是采用与莱因斯和科万类似的方法。
太阳中微子的振荡发生在电子型中微子和缪子型中微子之间,大气中微子的振荡发生在缪子型中微子与陶子型中微子之间。中国大亚湾核电站的中微子实验研究了第三种中微子振荡,发生在电子型反中微子和陶子型反中微子之间。2012年,大亚湾中微子实验以5.2的统计置信度确定了振荡参数。2020年12月12日,在完成科学使命后,大亚湾中微子实验装置停止工作。
八 小柴昌俊的科研道路
2005年,小柴昌俊接受过一个访谈[12],在这个访谈中,他介绍了自己的经历。
小柴昌俊从东京大学大学毕业时,还不确定是否要做物理科研。他在研究生二年级时,因为认识后来获1965年诺奖的朝永振一郎,得到他的推荐,去罗切斯特大学留学。一年零八个月后,得到了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是宇宙线研究,纠正了在芝加哥大学教授沙因(Marcel Schein)的结论。
1955年开始,小柴昌俊在沙因实验室做了三年博士后。之后回日本,在东京大学核物理研究所做了两年副教授。后又应沙因之邀回芝加哥参加他的一个国际合作项目。几个月后,沙因由于心脏病去世,小柴昌俊便接任项目负责工作。三年后回日本。一年后转到东京大学物理系,开始培养研究生。
1969年开始,部分出于对学生就业前途的考虑,小柴的实验探测手段从核乳胶转到电子学探测器。他在神冈做了第一个地下实验,探测缪子,期间培养了户冢洋二。然后小柴去参加了俄国物理学家布德凯尔(G. Budker)领衔的位于新西伯利亚的正负电子对撞实验。两年后,布德凯尔得了心脏病。小柴昌俊便去参加德国汉堡的正负电子对撞实验DASP和JADE。
这时理论家菅原直孝建议小柴在日本进行质子衰变的探测。小柴想起在芝加哥时,曾将未用过的核乳胶胶片藏在一个岩盐矿山洞里,以躲避宇宙线。当时来芝加哥指导他们工作的意大利宇宙线专家奥恰里尼(G. Occhialini)说,如果在山洞里充满水,用很多光电倍增管对着下面,总能发现点东西。虽然那时不可能有上万根光电倍增管,但这个想法在小柴脑里停留多年,后在神冈实验里得以实现。小柴曾经说,研究人员要考虑两三个目前不能做,但将来能实现的“卵”。将暂时不能实现的想法储存,条件成熟后再实现。这是科学研究中的一个方法。于是小柴开始进行神冈NDE的建造和实验,同时也参加欧洲核研究组织(CERN)的OPAL实验。
小柴建造神冈NDE,在科学上的动机是寻找质子衰变,同时为了让低年级研究生在没有加速器的情况下,也能开展粒子物理实验。这种兼顾科研与人才培养的策略值得借鉴。小柴从东京大学退休时,将CERN的实验和神冈实验分别交给两位学生,又在日本的私立学校东海大学工作了9年。从小柴昌俊的科研经历,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成功经验。
他将质子衰变探测器升级为以探测中微子探测器,而且能独辟蹊径,战胜美国竞争者。因为探测手段优于戴维斯的放射化学方法,给出了太阳中微子的更多信息。而且他一开始就开始计划更大的超级神冈探测器。抓住机会,创造条件,及时调整方向,小柴昌俊树立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超新星中微子的探测有机遇和运气的因素,因为当时探测器刚开始工作不久。但也因为探测器建造成功,有所准备,才能将机遇转化为成功。
小柴昌俊喜欢以有限的资源获得尽量多的研究结果。他将科学研究与人才培养有机结合,在课题选择上也兼顾学生的训练机会。这些也值得借鉴。
九 小柴昌俊的早期经历
小柴昌俊在2005年的访谈中,也介绍了自己的早期经历[12]。
小柴昌俊四岁时,他父亲再婚,前后共有5个子女。他父亲是侵华日军军官,曾经将全家带到中国--除了小柴昌俊,因为希望他作为长子留在日本读书,将来考进军校。后来未果,因为小柴昌俊得了小儿麻痹症。小柴昌俊也说过他“上初中一年级时就确立了考取陆军幼年学校,投身军旅的人生目标”[5]。
一段时间内,美国驻军禁止原日本军官工作。小柴昌俊和他姐姐负责养活全家。所以他学生时代忙于打工,导致学习成绩不佳。他准备考东京大学时,偶然听到一位老师说他物理不行,发奋考进了物理系[4]。
小柴昌俊在中学时,担任学生组织的副主席,校长天野对他印象很好。虽然小柴昌俊以自谦的口气回忆学生时代,但是从他后来的成功来看,大概当时在某些方面已显示出过人之处。天野后来做了日本的教育部长。天野是学哲学的,导师叫朝永三十郎,是东京大学的物理学家朝永振一郎的父親。所以小柴昌俊进入东京大学物理系后,拿着天野的介绍信去认识了朝永振一郎。朝永振一郎后来分享了1965年物理诺奖。
小柴昌俊从东京大学大学毕业时,还不确定将来是否从事科研。当时美国罗切斯特大学物理系缺乏优秀生源,所以通过汤川秀树和朝永振一郎的协助,每年在日本招研究生。小柴昌俊读研究生二年级时,得到朝永振一郎推荐,去罗切斯特大学留学。后面的故事就是一名科学家的道路。
十 小柴昌俊的父亲
小柴昌俊的父亲名叫小柴俊男,是有一定级别的侵华日军军官[见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0%8F%E6%9F%B4%E4%BF%8A%E7%94%B7/4937363。]。
1940年,杨成武将军领导的涞灵战役(百团大战的一部分)中,小柴俊男辖下一支日军部队被歼灭。杨成武将军回忆:“东团堡的歼灭战,使涞源警备司令小柴俊男不寒而栗,痛心疾首。后来日本侵略军重占东团堡,这位败军之将小柴俊男还大言不惭地立了一块大石碑,两面分别用中文和日文锲下一首《长恨歌》……这篇为日本法西斯匪徒歌功颂德的碑文,在叙述战斗的惨烈情景时,却也衬托出我三团作战的英勇,更流露出敌人对我们八路军的刻骨仇恨。”[13]
据媒体报道,涞源县阁院寺内,存有侵华日军留下的三幢碑刻,一个是《长恨歌》,一个叫《赞勋歌》,也是小柴俊男所写,还有一个叫《文庙碑》,同样与小柴俊男有关[13]。后来,小柴俊男升任大佐,参加过对晋察冀根据地的扫荡,也直接参与了1943年湖南的厂窖大屠杀[侵华日军在中国的屠杀中,厂窖大屠杀鲜为人知,但单日内屠杀人数最多,三天内,三万余中国无辜百姓遭屠杀。见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0%8F%E6%9F%B4%E4%BF%8A%E7%94%B7/4937363。]。
有报道:当时小柴俊男的支队共3000余人,是包围厂窖垸的日军主力[5],也是在厂窖直接行凶的4支日军部队之一。然而这些日军的指挥官除了一个后来战死的,都逃脱了制裁。小柴俊男在投降前已经做到了华南派遣军的师团长[见https://news.sina.cn/2015-08-26/detail-ifxhcvrn0609890.d.html?from=wap。]。
小柴昌俊在自传中提到,小柴俊男性格暴躁,爱打人,被俘后,如果不是收到小柴昌俊考取高中的消息,可能自杀[4]。战后,小柴昌俊的父亲坐了一年牢,便回到日本。为什么这样一个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日军军官,所受的“惩罚”只是坐了一年牢,便逃脱了制裁?日军战犯被释放回到日本后,对战后的日本社会(特别是对于侵略战争的态度)起了什么影响?
十一 小柴昌俊有关中日关系的一些看法
小柴昌俊2005年的访谈涉及了中日关系。小柴昌俊说:“那个时候,有个国家叫满洲,我父亲作为军官,必须去一阵满洲。”[原文:“In those days there was a country called Manjuria and as an army officer, my father had to go to Manjuria for a while.”][12]
小柴昌俊称“满洲”为“那个时候”的“国家”,这个说法不对!1932年,日本扶持成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但中国和国际社会均不承认,而且“势力”也只限于东北、蒙东和承德。事实上,他父亲的活动范围包括晋察冀和南方。
被问到:“您提到您父亲二战时期在部队里。对于最近针对日本修改历史教科书的抗议,在中国发生的抗议活动,您有何看法?”小柴昌俊回答说:“对于中日两国之间的历史,确实存在一些分歧,遗憾的是靖国神社也供奉了12或20个战犯。这是中国提出批评的一个原因。我觉得靖国神社将这些头头与几百万死亡的士兵放在一起是愚蠢的。但是中国政府也太过敏,因为如果一个国家的首相参拜神社,不是他们的事情,而是那个国家的事情。这是大多数日本人的观点。”[原文:“It is true that there is some difference in understanding the history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 and unfortunately there is a National Shrine, the Yasukuni Shrine in Tokyo that also honors about 12 or 20 war criminals. This is a reason for the Chinese attack. I feel that it is a silly thing that the Yasukuni shrine incorporated those generals together with the millions of soldiers who died in the past. But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s also very neurotic in the sense that if another countrys minister pays a visit to such a shrine, this is not their affair, it is that other countrys affair. This is the opinion of the majority of the Japanese people.”]
小柴昌俊沒有正面回答关于教科书的问题,但是他承认对于中日历史,存在分歧意见。虽然他认为不应该将十几个战犯供在靖国神社,但是他也认为中国不应该批评日本领导人参拜靖国神社,意思就是不关中国的事,而且他说“这是大多数日本人的观点”。持他这种看法的人可以想象一下,假如德国领导人向纳粹表示任何敬意,世界将发生什么?事实是,日本至今没有彻底反省军国主义对中国及亚洲各国犯下战争罪行,所以日本领导人参拜靖国神社并不只是日本自己的事情。
被问到:“今天日本年轻人知道二战时日本的历史吗?”小柴说:“当然,他们知道,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干了很多坏事。但是如果我们谈论战士做坏事,那每个国家的战士都这样,比如美国驻军在日本做了很多坏事。这是不合法的,但是他们对此保持沉默。”[原文:“Of course, they learn that the Japanese army did many bad things during this period. But if we are talking about soldiers doing very bad things, that happened to every countrys soldiers, like the American occupation army did so many bad things in Japan, which can be criminalized but they kept quiet.”]将制造那么多屠杀事件的侵华日军与战后美国驻军相提并论,这是为日本军国主义反人类滔天罪行的开脱和狡辩。
杨振宁先生1980年在东京大学访问时认识了小柴昌俊,2009年邀请他来过清华大学。我将小柴昌俊去世的新闻以及他的上述言论转告杨先生。杨先生说:“我曾经邀请他来清华做一个演讲。他来了,然后我了解到,他非常非常反华。”[原文:“I once had invited him to give a lecture at Qinghua. He came and I learned that he was very very anti-China.”]看来,小柴昌俊在科学研究上很杰出,但是不能正视中日历史问题。对于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问题,大多数日本人的观点是否如其所说,都值得我们注意。
战后日本经济和科技崛起,也多次获得科学诺贝尔奖,包括小柴昌俊师生关于中微子的这两次。而中国的科学诺贝尔奖还寥寥。我和杨振宁先生谈到这个问题时,杨先生提到,日本比中国至少早30年引进现代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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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tidimensional World of Masatoshi Koshiba
SHI Yu
Abstract: 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and introduces the scientific contributions of the Nobelist Masatoshi Koshiba, as well as some material in connection with Sino-Japanese history.
Keywords: The Nobel Prize, Masatoshi Koshiba, high energy physics experiments, neutrino, Sino-Japanese history
收稿日期:2020-12-27
作者简介:施郁,复旦大学物理系教授,研究方向为量子物理基础、凝聚态物理、量子信息等。Email: yushi@fudan.edu.cn。本文部分内容见《诺奖得主小柴昌俊如何成功探测到中微子》(施郁),载于《知识分子》2020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