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绘画艺术浅析
2021-07-24周斌斌
周斌斌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夏志清先生曾评价张爱玲:“她假如好好地受过一些图画训练,可能成为一个画家”[1](P339)。此言非虚,张爱玲差不多在开始写作时就已经画画了。大约八岁时,她在给天津玩伴写信介绍自己的新家时就另外附着一张自己所绘的新家图样,九岁时曾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将美术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中学毕业后的一段时期曾希望将中国画的画风介绍到美国去。张爱玲对于绘画的热爱散见于《流言》集的各处散文中,其绘画的专业水准又可从《传奇》及《传奇》集中精细创作、挑选的图画中得以印证。即使张爱玲不能算是一位“画家”,也能够称得上是一位绘画素养极好的“画者”。本文试析张爱玲的绘画素养缘何养成,从绘画素养和实际画作创作经验两方面探讨张爱玲小说中绘画元素的表现及应用。
一、张爱玲绘画艺术素养的形成
张爱玲“画者”身份与她的家庭出身密切相关,尤其是受到她母亲的影响,并且自身的绘画天赋较高,三者集于一身,最终成就了张爱玲“文中有画”的绘画艺术素养。
张爱玲出身显赫,父亲张志沂是典型的“遗老遗少”,这种家庭出身不仅为张爱玲学画提供了充足的资本,还对日后张爱玲描摹大家族的人、物提供了亲身接触、观察的机会。张爱玲对于大家族的环境描写十分熟悉。平常人可能把《红楼梦》里描述的“大红羽锻对襟褂子”“鹤氅”“水红绣花袄”简单看作一类衣服,张爱玲却凭借自身对衣物的经验看出了端倪,发现前八十回描述的林黛玉衣饰“不属于什么时代”,而后四十回竟然让黛玉像宝钗一样着时人的装束,由此断定后四十回必非曹雪芹手笔。这一细读情节的推敲,实是因为童年相似的旧家族生活经历带来的眼光的“识得”。张爱玲父亲曾抱怨张爱玲母亲衣服多;“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2](P103),可张家多的不止是衣服!张家虽然在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一代步入颓势,但到了张爱玲童年时期,张家依旧积藏颇丰,以至于张志沂依旧能够维持体面的遗老作风。这使得张爱玲在以后的创作中能很精准地把握遗老遗少的性格作风,传神地还原旧家族苦闷腐朽的环境氛围,形象地细致描绘各种精巧的物件、各类风格的衣饰。张爱玲小说中的许多比喻句,喻体经常是一些室内性质的物像。余斌教授概括张爱玲童年家庭生活的印象是“华丽的色彩”“温暖的色调”[3](P15)。这些在以后丰富了张爱玲创作的素材,促进了张爱玲绘画素养的形成。
尽管有论者认为赴法留学美术的张母在张爱玲绘画方面没有给过什么有用的指导,但不可否认的是,张爱玲绘画素养的形成与张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张母在张爱玲两岁时赴法留学,在张父命不将保之际回归家庭。张母的归来,给张爱玲带来了另一种西方式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新的家庭环境里,张爱玲开始了西方淑女的培养训练,而绘画素养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张母曾教过张爱玲画图的背景要避忌红色,因为画图的背景要看上去有相当的距离才行,而红色总觉得近在眼前[2](P119)。张母对张爱玲绘画技巧方面的指导非常直接、具体,张爱玲自己也肯学。张家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迫使张爱玲处处要争弟弟的先,在绘画方面,张爱玲也下过一番苦功夫,以至于弟弟张子静“忌妒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起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2](P107)。张母征订《小说月报》《良友画报》,这些与绘画元素相关的杂志深受张爱玲的喜欢,也开阔了张爱玲的艺术视野,直接帮助了年轻时的张爱玲认识了各种画品名作,养成了爱翻看画作的爱好习惯。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多处记载张爱玲翻阅画作的场景,张爱玲在散文中也多次谈论过塞尚、高更等人的绘画,专门分析了一些经典的绘画作品,皆是因此结缘。
张母的专业点拨,与弟弟争强的性格动力,再加上时时更新介绍世界名画的杂志熏染,对张爱玲绘画素养的形成有了直接的可能性。但一个人是否能把可能性变成必然,还是要看一个人的天赋。一位画者的天赋,应该包含这几个方面:对色彩的敏感度,对视觉冲击的把握,以及对生活的旁观姿态。张爱玲无疑具有这样的天赋。《我的天才梦》里记叙过她对于色彩的敏感,当她弹钢琴时,就能想象着那八个音符穿戴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这里需要着重强调的是她对于生活参与的态度。如果一个人参与生活过深,她必然无法细致、客观地把握现实,对观察对象的描摹就容易感情用事,幻化为主观化的对象,容易失真且絮絮叨叨。张爱玲不同。在散文《私语》一篇中,张爱玲回忆受后母冤枉、被父亲毒打的情节中,少有诉说哀怨的心理描写,多是客观化的动作描写、语言描写、环境描写、细节描写[2](P122),这种旁观姿态反映在创作上,则是一种相当冷静而又挑剔的眼光,这种眼光烛照人物心理,能将人物言行背后隐秘的心态和动机暴露无遗,同时又可解释描写人物的笔调何以俏皮和直入人心。可以说,正是这种对生活的旁观态度,使得张爱玲的眼光摆脱情绪的困扰,同专业画家一样直面观察对象的细微处,用特有的视觉眼光表现出来,呈现“文中有画”的视觉效果。
观察张爱玲曲折的成长经历,可以发现张爱玲“画者”素养的形成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出生的家庭环境提供了真实的素材,她出国学画的母亲直接是她的绘画导师,她的勤奋、天赋更是积厚了她的美术涵养,这些都是她小说中含有绘画元素的成因。
二、张爱玲的绘画艺术实践
如果说绘画素养的形成能够说明张爱玲对绘画知识的掌握,那么除此以外,从张爱玲绘制的封面、插图来看,张爱玲对绘画技巧的应用同样精湛。其不俗的绘画艺术实践,说明了其对“文中有画”的追求。
张爱玲最初的作品都是投稿杂志社,在杂志上发表。后来渐渐有了名气,出版社才决定将其作品结集出版。1944年,张爱玲25岁的时候,她第一本小说集《传奇》横空出世。据潘柳黛记述[4](P131),张爱玲为了《传奇》的出版,穿着奇装异服到印刷所亲校样稿。不仅如此,成名心切的张爱玲亲自设计了《传奇》的装帧。张爱玲曾想过,她要用她最喜欢的蓝绿封面给报摊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让人们在窗口看热闹[2](P163)。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传奇》初版本封面(图1)比之后来的版本,没有图画画面,只有一色的孔雀蓝和“传奇 张爱玲著”六个大字的黑色隶书。蓝色是张爱玲在《传奇》集小说里常用的冷色调之一,将这一色调全部用于初版的封面上,除了 是 遗 传 的 偏 爱 这 一 原 因 外[5](P178),还 应 有 暗 合 文本隐语之意。蓝色给人的视觉感受有宁静哀伤之情,不留半点空白的蓝色封面又“浓稠得使人窒息”,这正好对应着傅雷先生读张爱玲小说文本的观感,即“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与腐烂的气味”,“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不及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要压瘪每个人地心房”[6]。蓝色封面因为色彩的深沉,既使人联觉海蓝的潮湿,又让人联觉夜蓝的灰暗。一色的蓝色封面同时刺激着读者的视觉感受,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压迫束缚,与蓝色引发的联觉感一起,形成窒息、腐烂的嗅觉感受,这种感受背后,引发“瞧不及的巨手压瘪心房”的宿命感,营造浓浓的苍凉意味。值得一提的是,张爱玲管这种蓝色叫做“胡兰”。《传奇》再版(图2)时,封面改为红黑配色,这是张爱玲好友炎樱的设计,此后的几版《传奇》封面设计皆出于她手。在这版封面中,张爱玲只是一遍遍描红炎樱的设计。这是因为这版图画中的图案引起了张爱玲对人生苍凉的认同。用张爱玲的话说,图案有的像“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的玉连环”,有的像“单独自圆自满的月亮”,也有的像“两个淡淡挨在一起的人”[2](P165),这三种图案正好象征了张爱玲小说中的三类爱情人物,一类如乔琪乔和葛薇龙、睨儿、梁太太等一群女子纠缠不清的爱情,一类如范柳原和白流苏一样自顾自地“圆满”在一起的爱情,一类如聂传庆和言丹朱之间也没发生爱情、感情确很微妙的情感。而不管是哪一种感情,给人的感受归根结底是凄凉。第六版的封面和再版大致相同,只是配色有些区别,采用了红白搭配的色调。到了1946年增订本的出版(图3),《传奇》集的面貌才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寄读者》一文中,张爱玲称增订本的内容和封面都是费了一番心血在筹划。内容上增删了一些篇目,封面还是出自炎樱的绘制。不过,张爱玲在炎樱设计的图案上巧妙地增加了一个现代女子人形。这种添加正好说明了这版《传奇》还是延续之前“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让人们在窗口看热闹”的想法。只不过,相比前两版,这一版的表示更为具象。增订本的封面是一幅充满意境感的画面,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幽幽耍弄着骨牌,旁边坐着位抱着孩子的奶妈,看样子是描写晚清一户普通人家的家常场景。这样的场景采用红白色的暖色搭配,表现温馨的色调。这显示张爱玲对童年记忆里的遗老家庭氛围情不自禁地怀念。突兀的是,张爱玲在这份温馨家庭的场景外画了一个现代女性人形,非常好奇地趴着栏杆向里窥视。在这里,因为这个鬼影似的现代女性人形的出现,将这幅画面划分出了两个世界。现代人向里的窥视象征着现代西方文化对古代礼法文化的侵入,暗指现代世界虽然还有小部分地方维系着古代礼法秩序,但西方文化的侵入已经开始,这种旧世界的秩序已然开始不和谐地崩塌。这两个世界的对比在颜色方面的对立也十分明显,晚清世界的表现主要是红色、白色,而现代世界用的是青绿色、白色,冷暖对立彰显差异。《有句话同读者说》一文中,张爱玲解释“如果这幅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张爱玲从画面上表达的气氛,应该正是指从中西、古今文化之变的维度显现的文化苍凉。
图1 《传奇》初版封面图
图2 《传奇》再版封面图
图3 《传奇》增订本封面图
《传奇》集的封面还多是与炎樱合作完成,而《传奇》集里所绘的插图则全部是张爱玲独立创作的,更能显现张爱玲的创作心思。《流言》由上海五洲书报社出版初版时,张爱玲为其精心配图22幅。这些插图都是人物肖像图,取材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其中以女性肖像居多。这些肖像图都是采用工笔描绘,黑白色调,形象写实逼真。但图文之间并不全部相配,《心经》一篇中关于许仪峰与许小寒的场面(图4),文字介绍是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屋外[7](P223),而插图显示的却是两个人都在屋子里面。为此,学者郑世琳解释为张爱玲“先作画、再作文”[8]。这种说法并没有实际的证明。但这起码能够说明一点,张爱玲的插图并不计较细节的真实性,而是形成一种与文意相符合的气氛,换言之,是追求自己创设的意境。许仪峰与许小寒对峙的场景在插图中的表现非常奇妙。插图里,许仪峰一身白色西装,而许小寒一袭黑裙;许仪峰坐而面前,许小寒站而望后;许仪峰紧锁眉头低头下视,而许小寒不见眉目、昂头上仰。这一正一反的姿态,正好表现两者性格和爱情地位的差异,许仪峰虽然面目忧愁但牢牢占据这段不伦恋爱的主导权,许小寒虽然态度强势但却是这段爱情中的弱者,这也暗示了二人必将分道扬镳的结局。下一段关于许小寒同许太太的插图(图5)也是如此。两人坐于一处,但气场殊异。许小寒端身傲眉,下视着佝偻身子的许太太。在这一场景中,可以看出许小寒脸部明显地呈现出对许太太的轻蔑态度,同时许小寒回头看许太太替自己打包行李的这一动作也表示着一种与母亲关系的缓和,从开始从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到结尾与母亲关系的和解,这一回望动作包含着文字中所描述的母女温馨场面,但文字外的轻视在画图中一并展示出来。《传奇》的插图配合文字营造出来的意境,补充并强化这种意境所带来的苍凉感。
图4 《心经》插图
图5 《心经》插图
无论是《传奇》集的封面还是插图,张爱玲都费了一番心血参与其中的装帧工作,而不是直接甩给出版社的工作人员。从出版后的成像来看,张爱玲深谙绘画技巧的使用规则,既写实、又象征,既真实地展现人物形象、环境细节,又留有韵味,与文字一起创设整体的视觉感受。
三、张爱玲小说中的绘画艺术元素
张爱玲的“画者”身份为张爱玲创作带来了“画者”眼光,这种眼光不仅应用在真实的绘画艺术实践上,张爱玲还用其进行小说创作,在小说中形成多重绘画艺术元素,造就了其“文中有画”的小说特色。
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是,张爱玲的小说里有大量繁复的色彩词。《传奇》集里随便找出一段描写景物或描写女人的文字统计,16段就有91处使用了带色调的词汇,使用频率最高的是红色,有23处。其他分别是白色、黄色、绿色、金色、蓝色、紫色、黑色、米色、银色、栗色。涵盖面广,既有暖色调,又有冷色调,还有中性色。总体来说,暖色调的使用频率略高于冷色调。这一方面体现了张爱玲飞扬的人生态度。张爱玲一早就喊出“出名要趁早”的宣言,在出名后,又经常以奇装炫人,曾发愿“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这是一段人生飞扬的时期,本身穿着张扬的张爱玲要将自己的感情热烈诉诸笔端,就必然不能像五十年代《十八春》《小艾》等作品一样,用偏向于冷静单调的冷色调描绘,比如《十八春》中用“二蓝竹布旗袍”“翠绿燃料镯子”形容顾曼桢的穿着。另一方面,颜色热烈的暖色调正契合了“传奇”的主题,传奇这个词汇本身蕴含着波澜起伏、摆脱单调的意味,只有象征热烈的颜色词才能反映出这一意味。为了摆脱单调,张爱玲对同一颜色词的使用并不是简单的重复,以使用频率最高的“红”词来说,张爱玲在形容杜鹃花的“红”时,就用了“粉红”“虾子红”“灼灼的红色”等不同程度的颜色词来表示[9](P1)。这不仅是一种避免重复、单调的书写策略,更是一种对于生活细致观察的表现。初望杜鹃花,直观映入眼帘的就是笼统的、没有细致辨别的粉红,细看,粉红的花朵儿带点丝丝的黄色,这就像是蒸熟的虾子一样粉红中泛点熟黄,用虾子红形容恰如其分。一朵杜鹃是如此,群簇的杜鹃花一拥一拥占满山野,这时候的群花艳丽就像火焰一般闪烁,用“灼灼”表示群花之色,细致又合适。
张爱玲不厌其烦地使用多种程度的颜色词表示一种色调,主要还是为了表现自己“参差对照”的写法。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张爱玲仔细辨别了悲壮和苍凉两种意境的区别,指出悲壮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例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搭配;而苍凉是一种参差的对照,例如葱绿与桃红的搭配[2](P92)。颜色的繁复,意图就是用“桃红”代替“大红”、用“葱绿”取代“大绿”,表现更接近事实的“参差对照”。但不管是“参差对照”还是“强烈对照”,都是依据文意的需要。在《传奇》集里,“强烈对照”使用次数最多的是黑白对照和红绿对照。黑白色是典型的对比色,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在乔琪乔“不能答应你爱、只能答应你快乐”的情妇宣言中,葛薇龙注视着他的眼,“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到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9](P37)。在这里,黑白色的运用置换成男人和女人的角色身份,在这场情场游戏中,葛薇龙试图把握的不过是黑色眼镜下的虚空,所能照见的只有自己的苍白。也因为这一情节的展示,葛薇龙才感到害怕,才明白自己企图的失败、男人早早抓牢了自己。一黑一白的对比,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起到了转折性的作用,还隐喻着爱情游戏中男人的深不可测、女人的不堪一击,呈现出戏剧性的悲壮效果。红绿对照的效果亦是如此。在葛薇龙初入梁府时,她在钢琴上面看见一棵仙人掌,这仙人掌苍绿的厚叶子像一窠青蛇,枝头的一捻红,像吐出的蛇信子[9](P9)。这里,红花绿叶这种纯美事物在红绿的强烈对照中并置为青蛇吐信这样的恐怖场景,将梁府摄人心魄的“吃人”氛围瞬间暴露无遗,令人不寒而栗。强烈对照容易造就传奇场景和奇幻境界,但也容易给予读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为了文本的和谐与真实感,张爱玲更多采用参差的对照。
张爱玲小说的空间转换方式是张爱玲将绘画元素应用到小说创作中的另一创举。《传奇》集的很多篇目在叙述情节的转换上采取了一种类似漫画式的方式,通过空间上的画面转换表现故事的叙述性。有人注意到《传奇》里表现的人生是不同人物的失败记录,故事开始时主人公往往处在人生转折的重要关口,在一段具体的人生故事里主人公在生活中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可能落到了一个更为难堪的境地[3](P123)。例如在《第二炉香》中,故事开头是罗杰安白登兴高采烈地开着车等着迎娶他美丽的新娘,接下来故事的物理空间转移到蜜秋儿太太的房子里,这里婚礼准备就绪,没有一丝意外。后来故事顺理成章到了结婚这一章节,物理空间再次转移到教堂,一切还是那么妥当。再接下来的场面急转直下,罗杰在深夜的马路上急追新娘、新娘跑到学生宿舍哭诉罗杰的“变态”。后面依然如此,都是通过空间画面的转换代替时间的叙述,将主人公走向毁灭的过程用片段式画面加以截取表现,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的内心经历得到了较大的关注,整个过程呈现出了内在的圆周运动。这是张爱玲小说叙述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其从绘画实践中得到帮助、善于用画面转换替代时间叙述的一个范例,证明了其在写作中善于运用美术思维进行文本表达。
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在中学校刊《风藻》毕业专辑的专题调查中将绘画作为自己的“拿手好戏”,而在港大文学系读书期间却偏废画画、更迷恋上文字的魅力。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文学成绩与奖学金挂钩。此种转变应该被视为一种重大转折:张爱玲由极有天分的“画者”转向卖文为生的小说家。此后,张爱玲将绘画作为自己的闲情消遣,这种闲情潜在地影响着自己的小说创作。在张爱玲的小说里,绘画始终或隐或显的存在,所起的作用也或重要或微渺。《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金锁记》《连环套》《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多少恨》等名篇中,都出现过将绘画作为喻体的情况。比如《红鸾禧》将上年纪的太太们比作画卷上的图章,《红玫瑰与白玫瑰》将街上的笛音比作画上的梦,等等。本体与喻体具有相似性的情况下比喻才能成立,一般作者都是以熟悉的物品作为喻体说明需要表现的本体,而张爱玲小说经常以绘画作为自己把握的喻体,可见绘画元素在张爱玲小说中的重要。这是绘画出现在张爱玲小说中的一类情况。张爱玲小说中的另一类绘画仅起装饰环境的作用。比如《郁金香》描写陈家屋内情况时写出墙上挂着的中国山水画。这些例子俯拾即是。需要关注的是小说《年轻的时候》。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潘汝良的身份是个医科学生,但人物形象却最接近于画家。小说开始便写道“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10](P1)。汝良总是不自觉地画一个永远向左的人脸侧影,而后文交代这个画上的姑娘确有其人,正是女主人公沁西亚,也正因为这书上画满了的侧面才招惹了沁西亚的注意,引发接下来两人交往的故事。在这里,绘画充当了重要的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故事结尾,当汝良来到沁西亚结婚的新房看见熟悉的沁西亚侧影时,“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10](P15)。绘画贯穿了小说始终,既成为链接剧情的物象,也是在画与不画的变动中象征着汝良年轻时的成长。汝良或许正是张爱玲自身在小说里的呈现。张爱玲中学时期也和汝良一样落落寡和,经常在上课时不停地用铅笔挥毫,有时是随意地画图象,有时则为老师画速写。张爱玲将自己中学时期的绘画记忆带入到小说《年轻的时候》的创作中,也正好说明了其善于将自身深厚绘画素养和真实绘画经验带入到小说人物创作的写作本领。
前已述及,张爱玲具有深厚的美术素养、充分的美术实践。这些反映在小说的创作上,就是张爱玲善于运用繁复的色彩表现小说中的画面感,运用“参差对照”的美术创作原则表现苍凉的意境。这些是静态的画面展现。在整个故事的动态转换上,张爱玲运用一种漫画切换的方式,用不同的空间进行故事推进、转折,弱化时间叙述,进一步突出了台面上的人和事,于传奇的故事里流露人生苍凉的情怀。
四、结语
众多学者都已经注意到张爱玲小说“文中有画”的特点,并从意象的分析、色彩的表达、空间感的呈现等多种方面加以分析。但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的这些独特写作方式建立在她的“画者”身份之上,张爱玲拥有深厚的绘画素养、真实的绘画创作经验,在小说的写作上采用绘画思维、运用绘画技巧呈现精美的视觉盛宴。而在梳理这一过程中可以发现,她以白描的人物、写实的场景、戏剧性的情节组成传奇的画面,画面之上是艳异的“男女战争”,画面之下是黯淡的人生苍凉,这显示了具有作家与“画者”双重身份的张爱玲在小说世界里的统一,表面上是色彩交织热烈的画面,隐藏的却是作家关注人生的严肃与无奈,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