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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江断想

2021-07-23薛金炜

书画艺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云林石涛黄山

薛金炜

“卜兹山水窟,著就冰雪卷”——我卜居在这山水灵奇之地,画出冰雪般晶莹严冷的画卷。这是渐江的两句诗。在当时与后世,评论渐江其人其画的诗文不少,若论简明扼要而又真切鲜明,竟无过于此二句者。可知渐江是一位有明确自我意识的画家,他在日臻完美的画作中,日益清晰地表达自己逃离嘈杂俗世,幽静生活,放情感受的愿望。他的诗句纯净空明,而内涵真趣,也与同是山中畸客的诗画朋友们,拉开相当的距离:老干有秋,平岗不断。

诵读之余,我思元瓒。

白莲社里诗,终岁无人和。

尺许高峰苔,与君扪膝坐。

古人余愿见,有意逃名贵。

霜树纵如花,此中具秋气。

传说云林子,恐不尽疏浅。

于此悟文心,简繁求一善。

倪迂中岁具奇情,散产之余画始成。

我已无家宜困学,悠悠难免负平生。

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岩独杖藜。

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

疏树寒山澹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

迂翁笔墨予家室,岁岁焚香供作师。

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

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

这样的诗,与他的画合二而一,是可以相互印证的。这是一片孤冷的、避世的天地,我们今天可以批评为消极。可是消极中人,往往都积极入世过,他们对于人世太认真、期望太高,导致失望,才走向消极。殊不知在中外文化史上,自有不少以质疑进步而成其意义的杰出者,以消极态度而产生积极效应的杰作。世人简单划线,往往会冷落那些最高洁的人格和作品。我们习惯于趋同,所以思想艺术上独特新异的表现,反而会来自远离人群的方外隐逸之士,形成一种孤寂冥思的传统,渐江当是其中的佼佼者。孤冷的境界,既是他自我保护和慰藉之地,对于人世,也会有别样的贡献。这也是一种生命的姿态,一种审美的范式,一种精神的寻找,比起那些游戏于污浊之地的“入世”者们其实更健康向上。即使在一切希望都已破灭的心中,残留的也是理想主义纯洁的灰烬。渐江的山水画,就是这样一个孤傲生命刻骨铭心的表达,它在消极逃避俗世的同时,也积极地给俗世提供了一个参照,一种视野的拓展和宏大的反省。渐江正是以其严冷,逼视我们火热焦虑的日常生活,以其高洁,俯身怜悯我们琐屑卑庸的精神世界。他的冰雪卷,是浮躁之世的一帖清凉剂。

在关于渐江的文字资料中,其友人汤燕生说得最为深刻:“夫工于画,非隐君子不至也,隐则逸,逸则静,静则专,专则为孤、为洁、为简、为密,无妙弗臻焉。”“外迫于身世之相遭,而内息心于时之无可为役,俯仰流辈之难与作缘,而时时惊愕于所见所闻之多异。平生所志,百不一宣,故踯躅于山椒水崖寂历无人之地,而托之翰墨游戏以送日而娱老,高洁峭刻,一意孤行。阅其画,如对其人。其遇,足悲已。”隐君子孤洁的作品,也必是“身世之相遭”的结果,所以并没有与世无关的艺术。时代和人生遭际初步塑造了艺术家的个性,并以“时之无可为役”——在这时代什么也干不成,把关怀人世而终于空老的画家逼进了艺术的峡谷。末世颓风横行,气味相投者无几,所以他内心充满着对世道异化的惊愕。于是他开始以整顿山水秩序为娱,心情也渐趋沉静。在应对具体事件的那些世俗的激动平息之后,就渐渐地在作品中闪耀出哲思的幽辉。作画既抚慰心灵,也是更深沉广大的生命体验。他的山水就是他精心营造的水晶宫殿,可以安顿孤洁的灵魂。“其遇,足悲已。”汤燕生这一句话,是只有真正深知的朋友才说得出的。渐江也因为此悲,才创造出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后来,始终对这位乡贤怀着崇敬之情的黄宾虹写道:在道德凌替之世,“猥琐龌龊之子,悉龂龂于利禄,躬蹈庳污,犯不韪而无羞愧;而有心世道者,方将兴怀古昔,缅想高踪,思得一二独行耿介之士,有以立懦夫之志,戢贪竞之风。举世滔滔,微斯人其谁与归乎?”在宾翁看来,渐江以其山水画的卓越,成就了一面人格的旗帜。

近年,由于艺术史研究的社会学转向,西方艺术史的“赞助人——艺术家”模式开始成为中国书画史研究的热点,赞助者、交易、价格等等概念,也纷纷成为时下论文的关键词。艺术社会学的研究在我们面前展现了许多前所未知的历史真相,對传统具有颠覆幻象、打破神话的效果。于是那些我们一向崇仰的高人雅士,似乎都立即降格为饮食凡夫和交易场俗子。再高超的艺术家,当然也都有寻常人过日子的一面,无家如渐江,也得靠经商的朋友养活自己,也得到富有的收藏家那里看古代法书名画以提升自己,他们之间互相影响,互通有无,都必不可少。但于此之外,高者自高,卑者自卑,仍需分辨。艺术社会学并不能把人类的艺术史降低为道德平均主义和才华平均主义的大众浴场。

山水画下逮明清,对客观物象的形似要求,已让位于对主观性情的表达。物象之真淡化,主观之真却仍须依赖参照前人的艺术语言,所以传统的重要性上升。像明末画家李流芳这种论调,当时并非孤响:“不规规师法古人”,“纵横酣畅,愈得真趣”看起来是强调自己的真趣,却分明只是借古人酒杯以浇自己块垒,实已证明了传统重于自然。在某个历史阶段,这样的情况,也未必不是另有意义。

渐江对传统是崇敬的,汤燕生回忆道:渐江“闻有蓄名画之家,则多方祈诣,愿以借观,……常以鸡鸣立门下,至昏黑不得。……主人悯其诚,更发箧恣所观。遇有当意者,则长跽谛视,声息俱屏,有客在旁不知,呼之饭食不应也。”吴之騄《桂雨堂文集》中也说渐江看宋元名画“每至欣赏处,常屈膝曰:是不可亵玩”。其严肃恭敬,一至于此。

元以后,倪云林成为文人画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学倪成了明清两代画坛的时髦。但诚如无锡前辈秦古柳先生所说:“三百年来众口一词学倪高士‘写我胸中逸气耳,噫,不学公之孤傲而学其胸中逸气,其能得乎?使公有知,定当冷笑斯文,白眼后生。”逸气乃精神从尘俗中得到解放之谓也。若抽去这一精魂,徒具皮毛,已是赝品。如果仅在技巧上争似,则更等而下之了。倪虽自言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其实依然是用笔精洁,造型精微,是用心之至,炉火纯青之后才达到的“若不经意”的状态。而后人学倪,或为其名所威慑,下笔精谨,失之板刻;或为其言所迷惑,颓唐自放,失之浮薄,即使略得粗貌,已是全失精神。明清画家几乎都临过倪画,而因精神的距离,往往只是一种必要的点缀和表态而已,与自己的作品并無有机联系。

真可称云林知音者,数百年来,当推渐江与恽南田二人。他们在时代和个人处境上都与云林有相似处,生当乱世,面对动荡污浊的现实,内心寂寞,而生超逸出尘之想。恽说:“元人(即指云林也)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唯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也。”出笔如哀弦急管,这真可作赏倪画的论纲,也可作赏渐江赏南田的论纲。他们的画共有的一种透明感,莹洁感,用南田的话说,是“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画上的莹洁与内蕴的哀响如何得以联系,是值得深论的话题,但我们可以在他们的画中感受到。而更主要的是,云林清寂的画风,渐江向刚一路发展为清刚冷峻,南田则向柔一路发展为清润灵和。三家并不雷同。和而不同,这才是真知音,真学倪。

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指出渐江师法云林之后说:“予尝见渐师手迹,层崖陡壑,伟峻沉厚,非若世之疏林枯株自谓倪高士者比也。” 渐江写黄山长岩巨嶂,虬松老树,或秋林山涧,幽居古刹,景物与云林画太湖迥异,这当然是画面相异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当时重师古人而轻师造化的大气候下,谁仍然关注自然,谁才有可能做出特异的贡献。西方谚语云:“我播下龙种,只收获跳蚤。”文化的传承就是这样,一味遗传者,反是跳蚤,只有能变异者,才有可能成为龙种。云林给予渐江的,是精神状态的大方向,艺术风格的大类别;渐江不似云林的,则一是生存状态不似,二是面对的自然不似。渐江追求的是云林画中宁静、纯洁之美,却画出了自己严静孤冷的意境,这是黄山三十六奇峰给予他的。渐江画《黄山天都峰图》《西岩松雪图》等等,皆巍峨崇高、结构森严如伟大建筑,奇兀冷峻、寒光凛冽如极地冰峰,开山水画史未有之境。晚一辈的石涛后来跋渐江画曰:“笔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似学云林,而实是渐公一脉。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冷然生活。”可谓推崇备至。后来有“渐江得黄山之骨,梅清得黄山之影,石涛得黄山之神”的说法,可能为私淑石涛者流的私见,不足为据。所谓“得黄山之骨”,不过是见渐江用笔骨线劲挺而言,诚皮相之论。石涛自己就说:“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我与山川神遇而迹化,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哪里有什么客观的黄山之神?渐江画黄山,可谓骨冷神清,此神此骨,乃天地间独一无二之神与骨,唯渐江画中有之。这是渐江与黄山“神遇迹化”后所生之神与骨,即使狂傲如石涛,亦敬重追慕之有加,他人妄排甲乙,只是好事之举。

艺术表达人的精神,所以一个时代的艺术风气,自有其原因。今人争论学晋唐好还是学明清好,争论文人画利弊得失,想以人开的药方医治历史的疾病,有点杞人忧天。盛唐艺术雄浑伟丽,首先是由于那个时代整体雄浑伟丽,艺术风格之雄伟作为社会整体的一部分,不须着意,自然雄大,为后世所不可及。明清社会在某些方面已为趋下时期,虽然一些个性鲜明的艺术家独立人格意识更清晰了,叛逆精神更强烈了,奈何以一己之力而欲挽一世之颓势,岂可得哉!所以在总体上,明清艺术似无法与前代争雄。

但也因此生一契机,使中国艺术在阴柔一面得以开掘甚深,另生奇境,另成极致。在文学上这一趋势从晚唐、两宋已开其端;在绘画上则集中表现为元明清的文人画大潮。应当说这是中国艺术最为独特的奇观之一。清初四僧,则为有清一代文人画家中最巍峨的高峰群,而渐江正是其中冷光闪闪的珠峰。

有一种艺术的价值,在于探究人的敏感度,我们不能苛求它参与事功的力量。阴阳刚柔,合成大道,即使有所偏,亦各得其美,不能机械地一一对应作者的世俗行为和时代大潮的流向,而简单以刚柔二字抑扬之。赵子昂仕元,人讥其书媚软,可是无法解释王觉斯降清而其书依然怒张跳掷?渐江与南田都轻贱世俗,作品却刚柔各殊。渐江的画细线淡墨,简静清幽,也有其柔;但静而劲挺,简而寥廓,淡而真力弥满,幽而有冰霜之气,面对这样的画,你仿佛面对一位隐者,他饱看人世万象,却仍然惊异这宇宙的大存在,醉心这天地之大美。不过他表达这惊异,不是一惊一诧,不是慷慨激昂。他无心作秀,不求哗众,只有沉静的心的世界里纷纷扬扬的大雪。

所以,渐江的画不是让人一见就觉得气韵流动气机酣畅气势凌人的那种。它不会让你欣然向往,欢呼雀跃,却会让你愕然、屏息,久久无言。其实画上也都是秀美的溪山,却在简淡中透出凝寒的意味,让你无端感到一种威慑,似有严冷的目光逼视着你,让你止步、退缩,做最后的抉择。壮美乎?柔美乎?难言矣。

不由联想起欧阳修一段著名的画论:“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之事也。”有学者分析渐江后来的影响为何逊于石涛、八大,以为渐江属于静美,石涛、八大属于动美,近代天地翻覆,世重动美故尔。也许更重要的是:“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此为浅美,“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此为深美。石涛、八大画中,尚多浅美的因素,如八大白眼向天之鱼鸟,石涛奇异狂放的笔墨,皆易吸引人。而渐江之画,唯有深美,“览者未必识也”。烦嚣之世,人不知闲和严静为何物,又如何去欣赏什么趣远之心呢?

历史永远是热闹的,它驱赶着一代代人群,一串串事件,无数的野心和欲望,奋斗和光荣,也留下了无数精神的废墟和物质的瓦砾。所有这些,组成了万丈红尘。与它相对的,有渐江山水画的永恒冰峰。

(作者单位:常州市少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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