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胡家泉看一株古树
2021-07-23许建国
胡家泉村因泉而名。2020年9月,我们慕名前往。村党支部书记兼村民委员会主任苏丹在村委会等候,我们一到,即去看泉。山路蜿蜒,汽车颠簸中,阳光在树枝间跳跃,更有山雀叽叽喳喳。下得涧溪,便见一个六角形亭子,亭子下面,鹅卵石间,有泉流涌出来。苏丹说,这就是胡家泉,一年四季不断流,你要喊一声,它还涨起来,汩汩泛水泡,乡亲们叫做喊泉。便有人低头大喊,哟……哟嗬……果然水泡翻滚,水流似乎也大了。
胡家泉多水,全村三百零三户九百八十九人,拥有胡家泉、范家泉、黑龙泉、猴子泉等大小泉眼十三个。我们以为,村里最不缺的就是水。事实上,祖祖辈辈都在为水操心。有泉眼没水吃,是贫困的主要原因。
泉在沟壑,人在山坡。不翻山,起早挑一缸水,能管一天吃喝。翻山越岭,就不仅是功夫问题,心思都在吃水上面,还能干什么呢。至2018年,尚有王家湾七户二十六人、宋家梁子五户九人饮水困难。
喊泉下面,是一汪深潭,泉水漫溢在水草上,都静着。清亮,远的云朵近的树叶一一映照下来。翠绿,草的颜色染了水,仿佛一张绿色的毯子。岸边,有“水源重地,严禁破坏”的牌子,我这才注意到,一只水泵伸进水里。苏丹说,这是我们的梯级泵站取水口,从这里到村委会是第一级,建于1999年;从村委会到苏家台为第二级,建于2008年;从苏家台到王家湾算第三级,建于2018年。
基础是陈尚启打下的。那时候,他是镇人大副主席,驻我们村和袁家天坑村。那年雨水不好,莫说种庄稼,连吃饭都成问题。陈主席跟乡亲们说,合同款缓一步,我们凑点儿钱,弄个自来水咋样?自来水?乡亲们是真没听说过。就是把胡家泉的水抽上来,用一根水管子送到家家户户的水缸里面。唉,陈主席,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得好大个动用啊。陈尚启举手一挥,只要大家伙齐心,胡家泉的水就能倒流。
于是凑钱。陈尚启掏出两百块钱拍给会计,说,我也没得多的,先带个头。陈主席又不喝胡家泉的水,他都这样上心,我们还有啥话说呢。上山砍柴,下河逮鱼,圈里撵猪,剜窟眼打主意,大家伙凑了八千块钱。说起来不少,离建泵站还差得远。陈尚启又是举手一挥,先上马,再筹钱。陈主席跟大家伙一起抬石头,蹲下去,站起来,噗哧一响,他没在意,照样抬着石头往上爬。嫂子们掩着嘴笑。恰有大领导来,都指给大领导看。大领导喊,小陈,裤裆炸线了还在跑,快放下来。陈尚启不放,硬是把石头抬到位。大领导是县长,感动之下,从有限的财政经费中拨出五千元专款。陈尚启说,猪大肠当顶杆,自己长志气,事情就好办。
从胡家泉到村委会,坡高一百八十七米,扬程七十九米。蓄水池厚度达到一米,蓄水三百立方米,能管两百多户七百余人以及牲畜饮水。
苏丹说,我是怀着对自来水的渴望长大的。1999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业,看到同学家里通了自来水,飞跑过去,伸手就要拧开水龙头。同学一巴掌打过来,看你冒冒失失的,莫把我们的自来水弄坏了。我们苏家台,在村委会上面,吃不到自来水,晚上做梦,都是喷涌而出的水龙头。我从此立下愿望,搬到山外面去,最不济也搬到村委会下面,能吃上自来水。
2002年,苏丹参军入伍,在银川某部队服役。转业以后,到深圳宏基集团工作。2008年,村里建设二级泵站,自来水通到苏家台。严格地说,苏丹没有吃到自来水,他没在家。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山外,城里,才是人生归宿。
苏丹回村任职十分偶然。2018年11月,蘇丹趁年休假回胡家泉。此时,苏丹已在中铁隧道局工作了十年。苏丹在办公室,履行协调联络职责。茨河镇有中铁四局汉十高铁九标段三分部项目经理部。领导交待,去看看同事们。
苏丹抬脚进门,电话跟着打进来。小苏,刚看到你回来了,这太好了。你是党员,户口还在胡家泉。村里正在进行村支两委换届选举,你可要投票,对,投我一票。打电话的是时任村党支部书记,对苏丹,他开诚布公。
投完票,苏丹回到襄阳。和父母吃饭时,又有电话进来。小苏啊,还没走吧。嗯,没走就好。老书记让我向你表示歉意,他的票数没有过半,不能成为候选人,我们需要重新投票……老书记还有一个请求,提名你当候选人,以后回来工作。打电话的是村妇联主任。苏丹答应逗留几天,参加下一轮投票,没答应提名。
遗憾的是,第二轮投票,仍然未能推选出正式候选人。拟任候选人得票寥寥,信任票都投给了苏丹。
苏丹向党员们深鞠一躬,对大家的信任表示感谢。但是,他没想回来。在中铁隧道局,已然得心应手,怎么会回来呢?
群众认可,领导自然不会忽视。没等苏丹拔脚,茨河镇党委政府主要负责人约定苏丹见面。领导说,相比于领导村民,我们更愿意你在外面发展,走到哪儿,你都是胡家泉村的骄傲。但是,乡亲们信任你,这种信任是不容辜负的。先作为候选人,如果不能获得法定票数,你再走也不迟。苏丹说,我虽然走南闯北,还是简单。我以为,领导的话,只是权宜之计,最终,他们会有慎重安排的。我以为,乡亲们只是怜惜弱小,他们怎么可能把胡家泉的前程交给一个黄毛小子呢。
2018年11月26日,苏丹全票当选为胡家泉村党支部书记,继而,当选为村民委员会主任。走马上任,苏丹提出胡家泉村的发展思路:让外面的人想进来,让进来的人留下来。
苏丹带领新一届村支两委,筹资三万元,建设苏家台到王家湾三级泵站,解决了七户二十三人饮水困难。筹资四万元,建设宋家梁子蓄水池,解决了五户九人饮水困难。筹资一百七十八万元,硬化三点七公里乡村道路。
面对称赞,苏丹赧然一笑。钱,不是主要困难。大背景下,这些都是有政策支持的,差一不足,我们再想办法。
村里修主路,各家各户修门前的路。有人不干。千百年都走过来了,不修不照样走?我跟他们算账。一个鸡蛋一块钱,这是提到镇上,搁门口卖不出去。刨去时间和车费,能赚几个钱?我们把路修好,农家乐开起来,一盘炒鸡蛋能卖二十块钱。农民认死理,这也赚不了几个钱。我说,不光是鸡蛋的事,还有鸡肉、羊肉、猪肉。还是不干。陈主席说,不管啥事,干部带头就好搞。我先盖房子,把父母接回来。我动员堂弟盖房子。堂弟叫苏磊,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现在黄石一家大型企业工作,本来没打算在老家落窝的,经不住我劝,盖了小别墅。
我打趣,这比在中铁隧道局难多了,怎么挺过来的?苏丹抬手看表,到饭点了。他说,我们去吃饭,顺便看一株古树。
古树在苏家台。我们停好车,就有一位老者过来迎接。苏丹介绍,这是我们老书记胡家传。我的成长,离不开胡书记引导。我们的工作,离不开胡书记支持。胡家传憨憨一笑,说,没做啥事儿。
一生能做啥事儿?一件足矣。1973年,二十三岁的胡家传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兼民兵连长,时公社党委书记问他,能不能干件大事?初生牛犊,又有组织撑腰,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胡家传拍胸脯。党委书记说,你带人,把黄板泉的水引到袁家天坑来。黄板泉到袁家天坑隔一座山,翻山不行,劈山更不行,唯有钻山洞。胡家传说,那时候人心齐,喊一声上,大家伙都上。没技术没设备,只是硬上。上百个劳力,苦干一千个日日夜夜,是的,白天加黑夜,钻通高两米、宽三米、长五百二十米的引水隧道。通水那天,袁家天坑两百多个男女老少一起趴下来,嘴扎进渠沟,长长地饮一气。
胡家传引水有功,先到襄阳地区农业技术学校进修,后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胡家传说,我当书记那几年,想过建蓄水池,宋家梁子人少,成本太高,建不起。陈主席建泵站是在后来,我挺不住,自己不干了。
苏丹上任,茨河镇党委政府领导跟胡家传做工作,小伙子没经验,你带着走一程,帮衬帮衬。于是,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
胡家传说,农民见识浅,这是农村工作的难点。我一辈子在村里,比小苏熟悉一点,帮忙梳理梳理,别的干不了。
抬头看古树,是一株银杏。昂扬葳蕤,跨屋脊,过山岭,遮去半个天空。微风过处,绿叶似与白云携手起舞。近看树牌,树龄一千四百年。茨河镇古树众多,号称“百年古树千株,千年古树百株”,以大和老来看,算不得出众。苏丹笑道,它的出众之处,在于树上长树。顺着苏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银杏树丫间,一株黄连兀然挺立,不大,亦然繁茂。
这真是神奇。某年月日,一只鸟儿衔了种子,正驭风而行呢,一声鸣叫传来,鸟儿受到惊吓,黄连顺嘴滑落。巧合的是,黄连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树丫里。冬去春来,黃连生根发芽。银杏并不知道,一株幼苗在怀里生长。它只是努力地扎根大地,让自己长得更高,长得更壮。黄连知道,自己的根在银杏身上,有银杏才有自己。大风里,自己几欲倾倒,是银杏伸手扶着。暴雨中,自己差点跌落,是银杏紧紧抱着。太阳出来,黄连卓然向上。它甚至想,有一天,也要长成银杏的样子。
饭后,我们到树下小坐。暑热尚劲,每个人都是一身汗。苏丹说,不慌,坐一会儿就凉快了。胡家传笑着,搬椅子过来。苏丹补充道,老书记总是说,只有活成一株大树,能让人歇凉,才算没有白活。我说,你为大家伙操心,也算一株大树嘛。苏丹赶紧摇头。我现在,顶多算那株黄连,还在老书记怀里呢。
许建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十届签约作家,湖北省百名文学人才。短篇小说《农耕时代》获得第六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