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舆服制度的建立过程与冕服制度的实施状况
2021-07-23熊小语南通大学纺织服装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曹 喆 熊小语|南通大学 纺织服装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元代是由蒙古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其疆域辽阔、民族众多、宗教多样、文化包容,在政治思想、文化及社会生活等方面与以往历朝有着较大差异。元代仿照以往汉族政权,建立了相应的舆服制度。元代统治者把保留蒙古旧俗作为其制定制度的一个重要原则,因此在服制方面保留了很多蒙古传统,舆服制度的执行并不彻底。
一、关于元代舆服的史料
造成对元代舆服制度不够了解的主要原因是史料缺失。首先,元代蒙古服饰出土数量少,这和蒙古族游牧的生活方式及其丧葬习俗有很大关系。蒙元时期蒙古族的葬俗为秘葬。《黑鞑事略》记:“其墓无冢,以马践蹂,使如平地。”[1]19明代叶子奇《草木子》中也载有:“元朝官里,用梡木两片,凿空其中,类人形大小合为棺,置遗体其中。加髹漆毕,则以黄金为圈。三圈定,送至其直北园寝之地深埋之,则用万马蹴平。俟草青方解严,则已漫同平坡,无复考志遗迹。”[2]秘葬的形式使蒙古贵族的日常服饰实物难得一见,只靠零星的出土服饰难以形成对服饰制度的完整认知。蒙元时期保存下来的服饰图像也不够多,特别是在《元史·舆服志》(以下简称《元志》)中占有较大篇幅的祭服、公服和仪卫服饰大多难见图像。
其次,历史记载缺失严重。元代的服饰制度记载主要集中在《元史》和《大元圣政国朝典章》(简称《元典章》)中,在《黑鞑事略》《蒙古秘史》《马可·波罗游记》《至正直记》《南村辍耕录》等笔记中则有关于服饰的零星记载。《元史·舆服志》及《元史·本纪》中零星记载有冕服使用的情况。时间仓促、文献不足等各种原因造成《元史》编簒疏漏严重。关于《元史》脱漏的情况,学者多有评判,并有很多研究以补《元史》之不足。如明朝解缙的《元史正误》、朱右的《元史拾遗》、许浩的《元史阐微》等,清朝邵远平的《元史类编》、魏源的《元史新编》、洪钧的《元史译文证补》、曾廉的《元书》、屠寄的《蒙兀儿史记》等,清末民初柯劭忞的《新元史》等。
《元史》主要依据的是《经世大典》和《十三朝实录》(以下简称《实录》),这两部书都已失传。《经世大典》是元文宗时期纂修的,一共有八百八十卷,目录十二卷,纂修通议一卷。《元史·世祖本纪》记载至元十年(1273年)“以翰林院簒修国史,敕采录累朝事实以备编集”[3]150。即《实录》在至元十年已经开始编纂。但元代各朝实录,在明正统六年(1441年)编写的《文渊阁书目》中已经不见著录。
鉴于相关史料的缺失,已经无法追溯《元志》在编纂的过程中究竟舍弃了多少材料。与其他朝代的《舆服志》相比,《元志》缺少很多内容。现存的其他元史资料中的服饰记载,与《元志》可以互相印证的内容也比较少。《元典章》卷二九《礼部二·礼制二·服色》中“文武品从服带”和“贵贱服色等第”两部分内容见于《元志》。尽管史料缺失严重,《元史》仍是目前研究元代服饰制度最主要的文献资料。
元代是一个多民族的庞大帝国,元政权并未太多干预各族的服饰传统。综合其他文献和图像资料来看,元代的服饰品类非常丰富,但《元志》中记载的舆服缺漏甚多。《元志》中记载的车舆只有七种(五辂中除玉辂外的四辂虽记,但未制造出来),而《宋史》中记载的车舆有四十多种,《明史》中记载的车舆有十五种。相比之下,《元志》的记载明显过于简略。另外,《元志》中几乎没有关于女性舆服的记载,其他各朝《舆服志》中则都有后妃以及内外命妇的服饰记载。
虽然有着上述种种缺憾,《元史》依旧是研究元代舆服制度最重要的史料,对其分析依旧可以大致梳理出元代舆服制度的建立过程和冕服制度的实施状况。
二、元代舆服制度的建立过程
元代舆服制度是实施汉法的一部分,元代“新王朝体制建设的核心,本质上就是采行汉法的问题”[4]268。蒙哥大汗时期,忽必烈在受任总理漠南汉地以后,驻扎忽都之地,开藩府于金莲川,一批汉人儒士投附到他的藩府。在汉人儒士的影响下,忽必烈学习汉文化,并推行汉法。忽必烈此举与蒙哥大汗的观念相左,蒙哥“自谓遵祖宗之法,不蹈袭他国所为”[3]54。后忽必烈为蒙哥所忌,被解除了在漠南的统军权。虽然忽必烈采用汉法的主张在这个时期未能推广,但为其执政后实行相关制度奠定了基础。
保守势力和改革派对于采用汉法的态度完全不同。习惯草原生活的漠北诸王,大多主张坚持蒙古旧俗,反对遵用汉法。据《元史》记载,至元五年(1268年),西北藩王遣使入朝,问元世祖:“本朝旧俗与汉法异,今留汉地,建都邑城郭,仪文制度,遵用汉法,其故何如?”忽必烈为此派遣高智耀为使,去西北做解释和说服工作。但高智耀在途中去世,未能完成任务。[3]3073由此可见蒙元时期实施汉法所遭遇的阻力。
金朝世宗完成了采行汉法的过程,忽必烈从金世宗那里学到了相关经验。“蒙古贵族的实际利益需要也使他认识到民族特权的政治价值,因此,他在建政纲领中,是把保存旧制,保证民族特权利益,实行民族压迫作为一大基本原则来奉行的。”[4]273忽必烈时期制定的舆服制度也保存了很多旧制。
《元志》载:“元初立国,庶事草创,冠服车舆,并从旧俗。”[3]1927所谓旧俗,是指蒙古国时期的服饰习俗。泰和六年(1206年),铁木真建国于漠北,国号大蒙古国。大蒙古国建立以后,沿用蒙古习俗,无论男女贵贱都穿袍服,出行骑马。约翰·普兰诺·加宾尼的《蒙古史》记载了当时蒙古人的服饰,男、女衣服的式样相同,都是长袍,面料主要采用粗麻布、天鹅绒或织锦。各种毛皮外衣的式样都相同[5]。关于蒙古人袍服的款式,《黑鞑事略》记载:“其服,右衽而方领,旧以毡毳革,新以纻丝金线,色用红紫绀绿,纹以日月龙凤,无贵贱等差。”其后徐霆注:“霆尝考之,正如古深衣之制,本只是下领一如我朝道服,所以谓之方领,若四方上领,则亦是汉人为之。鞑主及中书向上等人不曾着。腰间密密打作细褶,不记其数,若深衣止十二幅,鞑人褶多耳。又用红紫帛捻成线,横在腰,谓之腰线,盖马上腰围紧束突出,采艳好看。”[1]5当时蒙古服饰以袍为主,样式较为单一。《黑鞑事略》说“无贵贱等差”,实际上是通过面料和饰品区别身份等级的。蒙古人的髡发(称为“三搭头”)、辫发、质孙服,其女子的姑姑冠等传统服饰在元代一直沿用。
中统元年(1260年),郝经、许衡等就向忽必烈上疏,建议行用汉法。徐世隆向忽必烈提出“帝中国当行中国事”的原则。[4]268一系列法令、条格、仪制相继建立。至元六年(1269年)立国子学、定朝仪服色,已经“制太常寺祭服”[3]122。1271年大蒙古国改国号为大元,此时正在准备消灭南宋的战争,至元十三年(1276年)二月,元军攻陷临安后,“伯颜就遣宋内侍王埜入宫,收宋国衮冕、圭璧、符玺及宫中图籍、宝玩、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等物”。三月“伯颜入临安,遣郎中孟祺籍宋太庙四祖殿,景灵宫礼乐器、册宝暨郊天仪仗,及秘书省、国子监、国史院、学士院、太常寺图书祭器乐器等物”。[3]179-180按照上述记载,其在获得了宋朝的祭祀礼器、乐器以及相关图书以后,有了制定各种祭祀礼仪以及舆服制度的详细依据。在忽必烈当政时期,建立舆服制度的条件就都已具备。
元代灭宋后开始制定系统的社稷制度,包括祭祀礼仪、舆服等。至元十六年(1279年)三月,“中书省下太常寺讲究州郡社稷制度,礼官折衷前代,参酌《仪礼》,定拟祭祀仪式及坛壝祭器制度,图写成书,名曰《至元州县社稷通礼》,上之。”[3]210-211《元志》记:“世祖混一天下,近取金、宋,远法汉、唐。”[3]1927舆服制度在元世祖忽必烈执政期间得到建立。《元志》中所记的祭服在元世祖时期基本确定。《元史·世祖本纪》记载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三月,世祖“乘舆幸上都”[3]265,此时用舆或已成制度。
服色等级在仁宗时期确立,“仁宗延佑元年(1314年)冬十有二月,定服色等第”[3]1942。仁宗命中书省定服色等地,包括职官官服、命妇衣服和首饰,器皿、帐幕、车舆、鞍辔等使用,以及庶人、皂隶、娼家服色等。
舆服制度在英宗时期得到完善,“至英宗亲祀太庙,复置卤簿”[3]1929。英宗在祭祀中恢复了卤簿仪仗制度,卤簿包含了仪仗队全套的服饰、车马、器具等。《元志》记载:“至治元年,英宗亲祀太庙,诏中书及太常礼仪院、礼部定拟制卤簿五辂。以平章政事张珪、留守王伯胜、将作院使明里董阿、侍仪使乙剌徒满董其事。是年,玉辂成。明年,亲祀御之。后复命造四辂,工未成而罢。”[3]1946最后制成玉辂并使用,其余四辂没有完成。《元史》的《本纪》和《舆服志》关于英宗制造五辂的时间不一致。《元史·英宗本纪》记载至治三年(1323年)二月,造五辂,造五辂旗[3]629。
元文宗对舆服制度非常重视,是元世祖以后对舆服制度执行得最为彻底的帝王。《元史·文宗本纪》中关于冕服祭祀的记载有三条,制衮冕的记载有两条,还有制玉辂和采用卤簿等记载。
元代舆服制度的确立和完善经历了很长时间,舆服制度至文宗时期全面完成并得以实施,此时距元朝建立已逾50年,距大蒙古国建立已近115年。舆服制度主要在元世祖时期确立,但由于保守势力的牵制,忽必烈实施汉法是有限度的,蒙古旧俗很多被保留下来。朝廷实施蒙、汉制度杂糅的舆服制度。民间是多民族服饰并存的状况,朝廷并未过多干预。
三、元代冕服使用情况
《旧唐书》、《新唐书》、《宋史》和《明史》的帝王本纪几乎不记载皇帝祭祀使用衮冕,唯一的例外见于《宋史》的《真宗本纪》。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宋真宗封禅泰山,“享昊天上帝于圜台,陈天书于左,以太祖、太宗配。帝衮冕奠献,庆云绕坛,月有黄光。”[7]此处记载的是真宗封禅泰山时的状况,毕竟中国历史上只有六位皇帝封禅过泰山,因此《宋史·真宗本纪》中记载帝王冕服属于特例。汉政权的帝王本纪不记载冕服的原因是冕服祭祀本来就是传统,无需特别提及。
《元史》在本纪中明确记载三位皇帝在祭祀时使用了冕服,这三位皇帝分别是宪宗、英宗和文宗,另记载武宗朝改大裘加衮冕。与前后朝代史书中的本纪相比较,《元史》在本纪中对皇帝使用冕服祭祀的多处记载显得很不一般。如前文所述,元代采用汉法一直是有阻力的,元代皇帝使用冕服不仅是服饰问题,而且是对是否采用汉法的态度问题。
据《元史》记载,最早使用冕服祭祀的是宪宗。《元志》记载:“初宪宗壬子年秋八月,祭天于日月山,用冕服自此始。”[3]1935《新元史·舆服志》(以下简称《新元志》)记载:“宪宗二年(1252年),用冕服祭天于日月山。”[8]442《元史·宪宗本纪》则载有:“是岁(宪宗四年,1254年),会诸王于颗颗脑儿之西,乃祭天于日月山。”[3]48《元志》和《新元志》记载宪宗二年为蒙古使用冕服祭祀之始,《元史·宪宗本纪》记载的是宪宗四年。其他相关文献未见宪宗二年祭天于日月山的记载,根据现有资料很难判断究竟哪个时间是正确的。《元史·宪宗本纪》只说“祭天于日月山”,而没有提到冕服。至于宪宗使用的冕服形制如何,现在已经无法知晓。据《元志》记载,至元十二年(1275年),也就是攻陷临安前一年,有博士拟议冕服的详细款式和服饰纹样。
至元十六年(1279年)仿照汉政权制定祭祀制度,冕服制度此时应该已确定。《新元志》记载:“宪宗以下至世祖始制祭服。”[8]442虽然忽必烈时期祭服制度就已经确立,但在《元史》及其他相关史料中未见元世祖使用冕服的记载。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年),博士拟议按照唐制修订衮冕服,但未被施行。
武宗早年在宫中受过儒学教育。武宗在位期间(1307—1311年),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并修改冕服制度。《元志》记载:“至大间,太常博士李之绍、王天祐疏陈,亲祀冕无旒,服大裘而加衮,裘以黑羔皮为之。臣下从祀冠服,历代所尚,其制不同。集议得依宗庙见用冠服制度。”[3]1936《新元志》记载:“武宗始议亲祀冕无旒,服大裘而加衮冕。”[8]442此时距元朝开国已逾40年,距宪宗冕服祭天近60年。
元英宗开始系统使用冕服祭祀(见表1)。元英宗在位四年,推行“以儒治国”的方略,大量起用汉族官吏和士人,并制定《大元通制》。《新元志》记载:“英宗始服衮冕,享于太庙。备卤簿,造五辂。”[8]442延佑七年(1320年)七月,“禁献珍宝,制衮冕”[3]604。当年十一月,“被服衮冕,恭谢于太庙”[3]607。至治元年(1321年)正月,“帝服衮冕,享太庙,以左丞相拜住亚献,知枢密院事阔彻伯终献”[3]609。至治二年(1322年)正月,“亲祀太庙,始陈卤簿,赐导驾耆老币帛”[3]619。同年三月,“命将作院更制冕旒”[3]621。从元英宗开始,祭祀使用衮冕成为固定制度。英宗十分重视仿效汉政权的礼仪制度,祭祀采用冕服已为常态。
元文宗有着很高的汉文化修养,在位四年间,提倡遵孔,并按照儒家礼仪祭祀。敕翰林国史院官同奎章阁学士采辑本朝典故,依据《唐会要》和《宋会要》著《经世大典》。《元史·文宗本纪》记载元文宗致和元年(1328年)、天历二年(1329年)服衮冕,享于太庙。《新元志》记:“文宗始服大裘衮冕,亲祀昊天上帝于南郊。”[8]442据此记载,武宗时期修订的大裘衮冕制度,直至文宗时期才开始使用。至顺元年(1330年)十月,“帝服大裘、衮冕,祀昊天上帝于南郊,以太祖皇帝配,礼成,是日大驾还宫”[3]768。
综上所述,元代祭服制度是从宪宗至世祖逐步建立的,大蒙古国时期的蒙哥就曾使用冕服祭祀,但直到元初忽必烈时期才真正建立了与汉政权相仿的舆服制度。武宗时期修改过冕服礼仪,元帝王间断使用冕服祭祀,直至元代中后期的英宗、文宗才较为完整地贯彻了冕服制度(表1)。世祖、武宗、英宗和文宗都受儒学思想影响,并且汉学修养都很高,在他们执政的时期,冕服制度得以确立并实施。文献中虽然没有记载元代其他皇帝是否使用冕服,但据合理推测,元代其他皇帝应该不使用冕服。传世的元蒙时期的帝王图像也罕见着衮冕者。
表1 元代冕服制度大事记表
元朝统治者在执行舆服制度的时候采用了和以往汉政权很不一样的方式,实际这是推行汉法的改革派与坚持旧俗的保守派之间不断斗争的结果。一方面,元朝需要显示政权的正统地位,在制定舆服制度的时候参考了历代汉人政权的相关制度,特别是宋朝的礼仪制度,使用的冕服、车舆、纹饰等体现了与中华文明根深蒂固的联系;另一方面,元政权又显示其特殊性,元朝前半期并未贯彻执行冕服制度,只有少数皇帝使用冕服祭祀,直至元朝结束前约40年的文宗时期,才较为全面地使用了与汉政权基本一致的冕服车舆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