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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三题

2021-07-23◎王

短篇小说 2021年3期
关键词:四爷三爷苞谷

◎王 炜

看豌豆

那天,失了血色的夕阳,跌坐在西天边际,孱弱晕黄的余晖,笼罩着贫瘠的田野,这是一个少见的黄昏。

无边的庄稼地,麦子早摔穗、升浆了。麦山稀疏错乱,麦芒细软,麦穗也不齐整,短的一指来长,长的不过二指,并不是麻凛凛的惹人喜爱的长条儿。用三爷的话说,像粘的猴毛,怕是个灾年哩。听见这话时,四爷嗯一声,却是二声的声调儿,还带个明显的拐弯。看来,四爷是反对的。

四爷说,豌豆长得好啊,真格是长得好呢!

这片麦子地,套种着豌豆。豌豆确实比麦子长得好,豆荚儿长而饱满,绿莹莹水灵灵,累累赘赘吊满豌豆秧。四爷低声笑着说,豆荚儿……豆荚儿,像三嫂的手指哩。三嫂,是三爷的婆娘,四爷的嫂子。三爷拉下脸,用眼睛剜了四爷一眼。那一瞬间,夕阳的那弯残躯,正躲进西山背后,世界忽而暗下来了。三爷的脸也黑了下来。

三爷抽出腰间别着的旱烟袋,蹲下身摩挲着装烟袋锅。

三爷不再说一句话。

三爷六亲不认,没有人不知道这。

三爷和四爷是被队里指派看豌豆地的,就是这片套种着豌豆的麦子地。

四爷依旧站着,不停地望向不远处的地畔儿,又不停地转头望望蹲着的三爷。地畔儿的路边上,横了一条茅草渠,四爷一直望向渠那边。

四爷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三爷和四爷脚下,是高出麦田三四米的堰垄,那茅草渠和这片麦田,任何一处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会清楚地看到。

一会儿,茅草渠上探出一个小脑袋,跟着,又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四爷先看到了,四爷把目光瞥向了抽着旱烟的三爷。三爷叭叭叭地抽着烟,一下下地用拇指肚,压着烟锅里燃着的烟末。三爷嘴里每叭出一声,就有一股蓝烟冲出来,顺着他的脸颊,蹿上他头顶,像飞马一样,无声无息地飞驰而去,四爷眼巴巴地看着。

四爷的神魄似乎也随之去了。

三爷吧嗒着嘴,再也吐不出飞马了。三爷已经抽完一锅烟。三爷手攥烟袋和烟锅杆儿,把烟锅头咣咣地磕在鞋帮上。三爷磕完烟袋锅,又嘶嘶嗤嗤地吹通了烟管。

这个当儿,三爷望向麦田里,他看见了两个孩子的身影,尽管他们俯趴在地上,可依然看得很清楚。

三爷霍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谁!谁在偷豌豆!

四爷忙不迭地说,莫喊,莫喊,是咱娃养社,还有咱党党娃哩……

三爷早看清有自己的小儿子党党。三爷继续喊,赶紧滚!快赶紧滚!叫我抓住了,有你娃好受的。过足烟瘾的三爷,喊声能穿出八里地。

四爷生气地跺着脚,连着唉唉唉了三四声。

四爷气愤三爷得很。

四爷说,你叫娃摘一点么,也是饿得不行了么。娃偷总比咱大人偷好么。

四爷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对眼前的麦田耳语。

三爷仍然在大声吆喝着。两个小娃儿,毕竟也是做贼心虚,愣是让三爷喊跑了。三爷看着自家党党的背影,他跑在养社后面,腿脚显得软弱无力,随时都会跌倒的样子。

四爷咬牙切齿地说,你一家子活该饿死!你刚看见没?你家党党饿成啥了,跑都跑不动了!

看护这片豌豆地,分前后夜两班倒,直到后夜换班,三爷跟四爷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的夜班,队里派六爷跟三爷搭班。

打那以后,四爷再也没有出现在看护庄稼地的人伙里。

偷西瓜也偷芝麻

三星村北邻寨里村。寨里村最南端的地,离三星村却近,庄稼便常被三星村的孩子们糟践。没办法,粮食短欠,谁也吃不饱肚子。

偷寨里村的庄稼,必有党党和养社。

那一年种了西瓜,眼看着西瓜从红枣大长到鸡蛋大、碗口大,养社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西瓜日日夜夜长着,瓜地也搭了草庵子,南北地头各一个,有人日夜守着这片地了。西瓜一天天长大了,摆在了青绿的叶蔓上,歪歪扭扭地排成了行,瓜皮青黑光溜,像日本鬼子的钢盔。一想到流着甜汁的西瓜瓤儿,养社他们就使劲地咽口水。

西瓜离熟还有些时日,养社他们去得更勤了,他们偷偷摸摸地去,想知道看西瓜的人是谁。看瓜人被唤作刘四老汉,看着面善得很,这让养社他们壮了偷瓜的胆子。

这天午后,艳阳高照,满地流火。养社、团娃和党党他们摸向了西瓜地。他们猫腰躲在苞谷地里,再向前十多步就是西瓜地,透过苞谷秆叶的空隙,他们近距离地看到了滚圆的西瓜,那是让他们牵牵念念的垂涎欲滴的西瓜。他们也看到了刘四老汉,他靠在庵子口打着瞌睡。奇怪的是,刘四老汉像是发现了他们,他正好面朝他们的方向坐着。

他们耐心地蹲在苞谷地里,盼着刘四老汉进庵子睡觉。好一阵子,刘四老汉也没动静。他仍然像磕头虫一样,一下接一下地打盹儿。苞谷地里密不透风,老天爷也打盹去了,他哪里能想起来刮一丝风呢。养社他们,满头满身都出汗了,中午喝过稀粥的胃,这一刻也空了,胃里馋虫也作怪了,他们顾不得许多了。

养社说话了,他让团娃一人去偷瓜,团娃不情愿去。养社和党党对团娃瞪圆了眼,他俩是叔伯兄弟,养社还举起了拳头。党党说,我俩给你放哨,快去!摘一个就行了。养社说,不,摘两个!

团娃只身钻出了苞谷地,匍匐下了身子,走近了一个西瓜。噌,一声脆响,瓜蔓一个哆嗦,团娃摘下了西瓜。噌,瓜蔓又一哆嗦,团娃又摘下了一个西瓜。团娃抱起了一个西瓜,又去抱另一个西瓜,团娃显得有些吃力,他似乎一个手并不能抱起它。团娃抬头看向刘四老汉,又扭头看向苞谷地这边,那是求援的眼神。党党向前迈了一步,却被养社一把拉住了。这时候,刘四老汉醒了,他定定地看着团娃。

团娃吃力地抱着两个西瓜,黑猩猩一样晃悠回苞谷地。养社一直盯着刘四老汉看。刘四老汉一路目送着团娃,一直到团娃回到他们身边。刘四老汉竟然一个字都没喊。养社想:刘四老汉是个瞎子?还是个瓜子(傻子)?

养社正想着,冷不丁地有人唱了一声“王朝马汉一声喊”。养社侧耳细听,是刘四老汉唱响的。养社和团娃一个激灵,团娃惊得扔了西瓜,撒丫子顺着苞谷行的空当朝外跑,党党跟在他身后跑着,他们的胳膊和身子,碰得苞谷叶子一路嚓嚓地响了过去。看着被团娃扔在地上裂开口的西瓜,养社弯腰抱起一个,猫着腰小跑着追他俩去了。

党党和团娃跑了一阵,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刘四老汉并没有追上来,他俩放慢了脚步,仍不时回头看着。看到养社抱着一个西瓜追了上来,他俩停下了脚步,躬了腰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养社挺胸过来了,并不理会他俩,他放慢脚步继续朝前走,像没有看见谁一样。团娃和党党无声无息地跟着养社,他们仨到了土壕顶的泡桐树下,四下里都是庄稼地,没有一个人影,狗大一个都没有。

养社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两个大拇指塞进西瓜的裂口,他两手朝外用力,竟然没有掰开西瓜。养社端起了西瓜,磕在被人踩得白光的地面上。嘭,一声闷响。养社再一用力,哗,一声轻响,西瓜分成两半。西瓜籽白亮亮的,瓜瓤粉中带白,这瓜顶多五成熟。养社端起半个西瓜,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西瓜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大口地啃着,嘴里发出夸张的吸溜声。每啃一口,他就拿一只眼瞄向团娃和党党。党党一步跨上前,准备端地上的另外半块西瓜。养社一伸手,挡在西瓜上面。

党党喊,哥,哥,我是你弟么。

养社说,谁叫你跑那么快!这瓜不是你摘的。党党不言语了,扭头看着团娃。

团娃抢前一步,说,这瓜是我摘的。团娃说得理直气壮。

养社说,你摘的瓜……叫你扔在苞谷地里了,你去抱回来。养社仍然护着地上的半块西瓜,不给团娃。

团娃急了,咧嘴哭了。团娃边哭边说,瓜是我……摘的,是我从瓜地……抱到了苞谷地……

养社问团娃,刘四老汉是你舅家爷(外公)?

团娃本想说不是。话一出嘴却成了:是我……舅家爷,是我舅家爷!

养社说,怪不得,怪不得你舅家爷不撵你呢,那咱……下次还能有瓜吃?

团娃破涕为笑,说,能,能!

养社把他啃过的那半块西瓜给了团娃。团娃犹豫着接了,张嘴就啃了起来。只几下,团娃额头和脸蛋上,都粘上了西瓜汁水。

养社把自己护着的半块西瓜在地上磕开了,一大一小两块,他把小块递给党党。党党接了,猛啃一气。三人稀里哗啦的,手上的西瓜皮都快啃成薄饼了。吃毕,三人咂巴着嘴,意犹未尽。

养社看着团娃说,去,把扔了的另一个西瓜也抱回来。团娃不作声,也不动。

养社说,刘四老汉是你舅家爷么,你还怕啥?团娃还不动,眼瞄向党党。

养社对党党说,你俩一块去,刚才的西瓜,是我一个人抱出来的,现在轮都轮你俩去了。党党和团娃很不悦意地去了。

不多时,党党和团娃回来了。另外那个西瓜,他们分着吃了。两个半生的西瓜,撑饱了三个孩子,他们享受了一段饱腹的幸福时光。

后来,西瓜渐次熟了,他们还去偷过三回,每回刘四老汉都知道,却并不撵他们。

每回走后,刘四老汉在他们摘走的西瓜的地面上画一个十字,这是掐瓜人约定的标记。没标记的,瓜就是被人偷走了。

再后来,刘四老汉还看过棉花地、红苕地、苞谷地和芝麻地,养社他们认识他,就在他眼皮底下偷吃棉桃、生红苕和嫩苞谷棒子。他从来没有抓过他们。

有一次,团娃他爷对刘四老汉说,我三星村的娃娃都说,你不是瞎了,就是瓜(傻)了。

听了这话,刘四老汉笑了笑说,我要是不装瞎不装瓜,娃娃们就得挨饿,那还能吃上个啥?多好的娃们,都正长身体哩。

两毛钱的西红柿

麦子刚刚收割完不久,蔫头耷脑的苞谷苗排成行还被太阳晒着。由金黄变枯黄的麦茬地,只望上一眼,就让人觉得干渴燥热。

三星村西的麦场里,到处都是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麦秸垛子。一整个早上,养社、团娃、党党和公民几个人就在麦秸垛子间捉迷藏。团娃不知道咋日鬼的,竟然顺着麦秸垛子,爬上了村西最高的那棵白杨树。团娃骑在树上,手搭凉棚望向新庄沟方向。

突然,团娃惊叫一声,说他看见了新庄沟,沟里的水像镜子一样闪着亮光。树下的几个说他吹牛,说他怕是被饿得眼睛发亮呢。新庄沟只有在向北六里外的坡原上才能看到。团娃说,是真的,我不骗你们,谁骗人谁害红眼(病)。

养社说,好吧,信你一回。顿了顿,养社提议说,我们今儿去新庄沟凫水吧。大家都说好。

他们匆匆地吃罢早饭,一个个丢下碗筷就赶往西门口,他们约好在那里集合。不大会儿,人到齐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出发了。走到村南头时,又碰见二队的几个家伙。一听去凫水,那些家伙立马加入了队列。一大队娃娃,有十多个人吧,说说笑笑地朝新庄沟方向进发了。

南行了四五里,走过了董城东堡子,路边的渠岸上是一小片野草莓,刚好有了点红色,他们围抢着去摘。摘一个,给嘴里填一个,谁都顾不上擦去尘土。野草莓摘光了,也吃光了,一个没剩,他们意犹未尽,咂巴着嘴离去,有人还不时回头望向这片地儿。

野草莓味酸,吃了开胃,走着走着,有人喊肚子饿了,大家都觉得饿了。正好路过一片菜地,那西红柿长得好,柿子快拳头大了,柿子面已经变白,少数柿子顶上,有了几丝红色,是可以吃了。

大家面面相觑,咽着口水。菜地似乎并没有人看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他们看了又看,确实没人看守。

养社第一个跳进了地,大家都进了西红柿地,每个人迅速地摘了一抱西红柿,大多六七个,少的也有四五个,抱在胸前出了地,沿路向南猛跑起来。做了贼总是要跑的。一个跑开了,大家就都跟着跑。其实,当时并没有人发现他们。

突然间,跑在最前面的家伙,掉转头朝回跑了。这时候,大家才看清楚,前面浅壕的苞谷地里,站起来两个大人。孩子们吃了一惊,顺手把抱在怀里的西红柿扔了。跑路要紧,谁还敢带着赃物跑呢。南面两个大人大喊了几声,北面突然就冒出来几个大人,远远地堵了他们的去路。孩子们四散开来,跑进了麦茬地里。嚓嚓嚓,嚓嚓嚓,四处都是踩倒了麦茬的声音。麦茬戳在孩子们的腿腕上,戳出了一个个的血印子,没人顾得上喊疼的。养社更惨,布鞋帮子本来就张了口,走路扇扇子,这一跑,鞋窝兜不住脚了,脚板顺着脱开的长口露了出来,跑路都不利索了。他干脆脱了鞋,提在手里,光着脚板,一步一跳地跑在麦茬地里。

小孩子哪能跑过大人呀,有四个小家伙被抓住了。大人并不打骂他们,把他们交给了一个年长的人。那人和颜悦色,叫他们不要害怕,说柿子就是给人吃的么,既然摘下来了,就都吃了吧。他带领孩子们,把大家扔掉的西红柿仔仔细细地一个一个地捡了回来,放进了一个草笼里。好家伙,竟然装了满满一草笼。那人提秤一称,整整三十一斤。

那人笑着说,娃娃们,都来吃,自己挑,想吃哪个吃哪个。说着,他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大家见他笑,并没有恶意,仍不敢去吃。那人就开始分发,先拣最红的发,人手一个。孩子们互相看着,有人先咬了一口,其他几个也都吃上了。最终,每人都吃了两三个吧,就不想再吃了。那人说,都吃饱了吧?那现在给我说,你们是哪个村的,你爸叫啥名字?还有,跑了的那几个,都是谁家的娃儿?

这次凫水的计划,因为这些没红的西红柿,黄了。半天后,偷西红柿的每个娃家里,都被人送来了几个青白的西红柿,每家都给人家赔了两毛钱。当时这两毛钱,一个全劳力干一天活,挣来的工分才能换到。

几个家伙挨了鞋底子,几个家伙挨了嘴巴子,号啕哭一场,这事就算过去了。几个家伙东躲西藏的,听着家人来来回回在街巷里严厉的叫骂声,就是不敢进家门。他们躲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的,饿着的肚子会把他们逼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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