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安乐死
2021-07-22王华震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上接第18版
虽然法案已经通过,现在已经生效,但我不太确定西班牙人是否知道伴随这项法律而来的会是什么。理想和现实是完全不同的。事实上,该法案虽然已经在议会中进行了讨论,但没有在公民中进行讨论。
安乐死法案看起来很美,但是,据我调查所知,让人死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特别是精神病患者,总有人会后悔的。我不知道西班牙人是否认识到这一点,但未来肯定会出现艰难的局面,他们肯定会回来讨论。
南方周末:在你的书中能看到你对安乐死的态度的几次转变: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理解,再到后来更深地思考日本的情况也许并不适合安乐死的合法化。你是如何有了这样的转变?
宫下洋一:我的调查总是从零开始。我是一名记者。当我开始写一本书时,我尽量不对我所看到的东西有任何定型的想法。如果我有,我肯定会失去平衡,无法保持中立。我的目标是与我的读者一起旅行,一起学习东西。
我的想法一步一步地改变,一章一章地改变,这很正常,但我认为这很好,包括犯错误。我所希望的是诚实,写出我所看到的、谈论的和感觉到的,不给事实着色。
就我的转变而言,我想说的是在美国俄勒冈州,当我遇到史蒂文斯博士时,他告诉我,有很多病人不应该安乐死,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迫”死亡。你遇到的医生不同,你到达的目的地也会不同。人们通常相信医生所说的,并试图遵循他的指示——危险就在这里,只要允许安乐死,你就可能比预期的更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拒绝治疗之时就是终末期”,他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他问我为什么没有人关心贫穷国家的安乐死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带着一个疑问:你的死亡意愿真的是你的意愿吗? 难道你不是被某人鼓励或逼迫选择安乐死的吗?这是我不同意日本安乐死合法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我们接受的教育不是自己决定事情,而是和大家一起决定,换句话说,自我决定不被认为是美德。在个人主义社会,安乐死可能更适合,但相反,在集体主义社会,它更复杂。
南方周末:本书出版已经过去了四年,这期间你对安乐死的看法有什么变化吗?
宫下洋一:当这本书出版时,我认为安乐死只适合欧美人,但随着我收到大量读者的来信和留言,我开始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我对日本社会的总体看法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我慢慢觉得,意志非常坚定的人,或许更有可能赴瑞士安乐死。我认识到,这取决于病人,哪怕他生活在日本。
南方周末:你在书中说,“日本缺少围绕死亡的交流”。你认为造成这种文化的根源是什么呢?
宫下洋一:正如我之前提到的,亚洲的教育是不同的。我们不是个人主义者。在我们的社会中,我们总是在一起工作生活。我完全没有冒犯西方社会的意思,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我不认为我们更忌讳谈论死亡,我认为我们只是没有欧洲式的恐惧,即认为死亡是孤独的,我们反而有更强烈的感觉,当涉及死亡时,我可以得到家庭的保护或支持,所以我们对“如何死亡”的担忧比西方国家少。
南方周末:《安乐死现场》出版之后,日本医疗界对此有产生讨论吗?他们讨论的方向和重点在哪里?
宫下洋一:这本书之后我出的一本书是关于一个在瑞士进行安乐死的日本女人——就是《安乐死现场》引发了她的意愿。她的故事引起了全国的讨论。不仅医学界,大众媒体和公民也一直在提高他们的声音,以期可以打开全国性的辩论。我的书在中国出版就是这种呼应的结果。
2020年8月,两名日本医生被捕,被指控在京都谋杀了一名ALS患者(记者注: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即渐冻人症)。这名妇女本来想要死在瑞士,生前还给我写了一条信息。两名医生之前从未见过她,但他们却想实现他们的“理想结局”。由于日本没有安乐死法案,这被认为是谋杀,我同意这一点。
但当这种令人震惊的新闻发生时,医学界感到紧张并停止了讨论安乐死这个问题。可是我是一名记者,我一定会在世界范围内进行调查,并重新展开辩论,这样人们就可以获得信息,至少他们可以思考宝贵的生命——同时也是他们宝贵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