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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社会史视角下的晋方言特征演化与形成

2021-07-22郭艳花

关键词:方言山西语音

白 云,郭艳花

(1.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2.山西大学 语言科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西方新社会文化史学者认为语言史本是由语言学家从事的一门传统史学学科,而另一方面,受到社会语言学家的启发,社会语言史成为一门由历史学家来从事的史学新学科,侮辱史、礼让史、行话史、谈话史以及语言与民族和地区意识之间的关系等都属于该领域。语言学家早在19世纪就非常重视语言史同社会史的联系,认为社会的变化会引起语言的相应变化(如语言分化、方言合并等)。

语言史就是一部社会史,区域语言史同样也是一部区域社会史的写照。山西地方社会文化的发展史对晋方言特征的形成有着非常直接的影响。我们从山西移民与民族融合、山西地理环境、山西民风民情与经济变迁的历史等三个方面看人和社会的变动对晋方言特征形成的作用和影响。

一、山西民族融合、人口移民史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一)民国之前山西民族融合、人口移民史

《山西通志》第六卷“人口志”在“绪言”中提到了山西地区人口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变动,其特点是:“呈大周期波动,但这种波动不是简单的循环。”[1]2

“经战国至秦,各部族与汉族逐渐融合。西汉武帝抗击匈奴,匈奴内附,居于塞下,以后內迁,多数居住于山西汾水流域”[1]1。西晋太康年间,塞外少数民族继续內迁,有匈奴大水塞泥黑难、胡太阿厚、胡都大博及萎莎等部落内附。西晋太康三年(282)山西人口的民族主要包括汉族、拓跋鲜卑、匈奴等,其人口数之比例分别为76%、8%、16%(1)西晋太康三年(282)山西人口的详细数据参看《山西通志》第六卷“人口志”第一编表1。见:山西省史志研究院. 山西通志:第六卷:人口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8:12.。

西晋永嘉五年(311)发生了“永嘉之乱”,山西人口大量流徙,主要流向一为冀、鲁、豫等地,一为江南。但同时也有外地人口迁入山西。石勒攻平阳时,“巴帅及诸光羯降者,十余万落,徙之司徒诸县”[1]12。

北魏天兴元年(398)开凿自中山、越恒山至平城之间的通道,加强了国都平城与山东(太行山以东)地区的联系,外地迁入山西的人口增加。同年,统治者先后从山东6州迁徙民吏及徒河(即鲜卑慕容族)高丽杂夷、百工技巧等于代都(平城),这次是平城地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移民。“魏太武帝时,平城、畿内以及漠南容纳人口犹多”[1]13。

隋唐时期,山西人口有了较大幅度增长。“李世民语:‘太原重镇,是国家的根本;河东殷富,是京城的财源。’”[2]但是,“宋、辽、金、元400多年,朝代更迭,战争频繁,山西人口变化颇大,总趋势是在减少”[1]1。元代山西地区人口“约为盛唐时期人口的1/6,人口密度为盛唐时期的1/7”[1]2。

在元末明初的战乱中,山西却因战争破坏较轻,有大批周边地区避难人口移入,再加上朱元璋采取鼓励民生、休养生息的政策,人口反而激增,形成人稠地狭之区。据《明太祖实录》卷140所载,洪武十四年(1381)河北、河南人口分别为189万余人,山西人口为403万余人。因此,明初从山西往外移民成为中国人口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活动。据《续文献通考》记载,明初洪武、永乐年间屡移山西民于滁、和(今安徽)、北平(今北京)、豫等地。明初洪武六年(1373)至永乐十五年(1417)的44年间,山西向外迁民16次,其中有7次迁民于北京。(2)《山西通志》第六卷“人口志”第一章对先秦至民国时期山西人口的具体数据有详细记录,其中关于明朝山西洪洞移民的具体情况,见表6“明初山西移民概况(1373-1417)”。见:山西省史志研究院.山西通志:第六卷:人口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8:21.

光绪三年(1877)是山西近代人口史上的大转折点。是年,山西遭受历史罕见之灾荒,人口骤减。从光绪三年到宣统三年(1911)34年间,山西人口从1600多万锐减至1000万,减少了38%。

(二)民国之前山西民族融合、人口移民史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纵观山西的历史,可以看出人群的移动是非常频繁的,不同民族之间的融合也始终贯穿其中。人群的移动、迁徙,会引起语言(方言)的变化。山西地区人口数量在历史上发生的五次大变动影响了晋方言特征的发展变化。

这五次大变动呈现的共同特点是:山西人口在增减的过程中不断有本地区人口迁入或迁出的移民活动,也有外来民族人口大量迁入并融合的情况。但总体上看,在人口数量的分布上,山西地区汉族人口仍然占主导地位;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其趋势是少数民族逐渐消融于汉族。因此,从语言上说,晋方言从先秦起一直就处于汉文化和汉语发展的核心区域,民族语言在与晋方言碰撞的过程中,其结果可能有这样几种:一是少数民族人群放弃自己的语言,完全说汉语;二是在竞争的过程中,民族语言处于弱势,逐渐被强势的晋方言同化,最终消失;三是民族语言与当地方言互相妥协、互相吸收,融合而形成一种既有汉语特征又有民族语言特征的新的混合语;四是民族语言的某些语言成分被晋方言吸收并保留下来,民族语言消失。从晋方言主要概念域常用词历史演变的分析可以看出,晋方言仍然属于汉语的范畴,民族语言的某些语言成分进入晋方言并承继了下来。桥本万太郎有个著名的观点:“北方汉语阿尔泰化”——即北方汉语是一种语音和语法类型已阿尔泰化,词汇仍然是汉语的混合型语言。而根据我们所讨论的晋方言常用词语音形式及概念意义历史演变的语言事实,桥本的“北方汉语阿尔泰化”观点基本不能成立(3)李蓝通过对晋方言分音词、闽方言切脚词的比较分析,并结合古清音浊化后的演变类型、入声的保留、古知组声母的演变规律等语音特征,得出结论:汉语从南到北、从古到今,其结构关系是相当稳定的;可以说汉语“南染吴越,北杂夷虏”“阿尔泰化”的观点则基本不能成立。参见:李蓝.方言比较、区域方言史与方言分区[J].方言,2002(1):41-59.[3]。

1.东汉至北魏时期民族融合、人口移民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

东汉末年至西晋时期,山西人口大幅减少。特别是西晋“永嘉之乱”,山西境内人口主流是向外迁徙,而匈奴内附。《定襄县志》卷一“沿革”记载:“东汉末,民为□扰他,徙其地,遂空。建安中,曹操驱聚塞下流民以实地,始置定襄县。”[4]这样的人群移动使得先秦两汉时期形成的晋方言发生了第一次大的变化:一是方言中更多的使用俗字,二是先秦两汉时期常用词的语音特征仅有个别遗存,三是方言口语中承继先秦两汉时期的常用词数量有限。晋方言主要概念域常用词历史上字形写法多样,多为方言俗字。如:表示“看”概念的“眊”“瞪”,表示“山丘”概念的“墚”“峁”“塬”等,是方言区人们后造的俗字,未见于古代书面文献材料的记载。汉魏之前的语音特征,如古无舌上音、古无去声调等仅保留于个别词语的语音形式。晋方言承继东汉之前的常用词非常有限。《山西通志》卷一百“风土记下”记载:“自关而西秦晋之间……跳或曰……睇曰眄。”[5]1-2《畿辅通志》卷七十二“舆地略”记载:“抾,摸也去。赵之总语也。抾摸,犹言持去也……镌,琢也。赵谓之镌。”[6]7“两足不能相过,卫谓之辄。”[6]10“,境也。一曰陌也。赵魏谓陌为。”[6]15“亢读,常山人谓伯为亢之亢也。谨案伯与陌同,亢与同。”[6]16其中的“、眄、抾、镌、辄、”等常用词,东汉之后逐渐被别的词语替代。表示“击打”概念域的常用词晋方言口语中未见“击”的使用,多用“敤、、搉、揳、掅”等词语。承继东汉之前的常用词主要是表示“地形”概念的词语,如:山、地、平地、洼、崖、岭等等。

北魏时期,大量外地人口迁入山西,多集中于平城(今大同)及其周边地区,促进了多民族的融合。这一时期的少数民族大多汉化程度很高,语言和文化基本上接受了当地汉民族的语言文化,而迁入的外地人口多为太行山东部周边地区的“民吏、杂夷、百工技巧”等下层人民。这样的人口结构带来语言上的变化之一就是民间口语的兴起并迅速传播。表示“父亲、母亲”概念的“爷、娘”称谓词就是北朝时期通行于长江以北地区的口语常用词。著名的北朝民歌《木兰辞》的叙事语言就是当时口语的真实记录,其中多次出现“爷、娘”的称谓。老百姓口中称呼“父亲”还有“老子”一词,文献记录为“俗词”。方志中记载:“霍山以北称父为老子。”[5]3表示“看视”概念的常用词,方言口语中用“觑”“看”“瞪”表示。《齐民要术》记录了北朝时期北方地区的农业生产活动,其中有许多当时的常用词,如:薄地、下湿地、肥地、看、捶、捣、沟等。

2.隋唐五代时期民族融合、人口移民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

隋唐时期是山西人口变动最重要的一个时期。山西人口数的大幅度增加和不同民族之间的碰撞融合,对晋方言的影响是巨大的,尤其对晋方言词汇历史层次的形成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隋、唐两代,对西北地区的征服不仅扩大了国家的版图,而且改变了人口结构的构成、人口数的增长。这种人群的变动深刻地影响了汉语(包括晋方言)的语言系统。根据中外众多学者的研究,唐代——特别是晚唐五代时期是汉语口语系统发生质变的重要时期。譬如:唇音分化为重唇、轻唇两类,知组从端组分立出来,入声韵尾[b][d][g]的对立逐渐合为一个韵尾,全浊上声变去声,常用词完成了新旧更替的过程,实词发生语法化,词汇结构和语法结构发生质变,词缀“子、儿、圪”的产生,虚词系统的完全成熟等等。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晋方言词汇系统常用词语音形式、概念意义以及词语都发生了新旧更替的变化。

根据隋唐时期的版图来看,长安地区仍然是汉文化和汉语的核心地区,但是由于人口结构的变化、不同民族的融合,长安地区乃至西北地区的语言特别是语音特征形成了鲜明的特点。晋方言区属于西北地区,与国都地区相毗邻,语言上受此影响颇多。现代晋方言主要概念域常用词的语音特征有的肇始于唐五代西北方音。如:古山摄、曾梗宕摄字开始脱落鼻音韵尾,古曾梗摄与深臻摄合流,全浊声母清化后不论平仄读送气音,古见组字在细音前腭化,清上与清平合流等等。这些语音特征与以《切韵》为代表的书面语语音系统存在较大差异。马伯乐在《唐五代长安方音考》中指出:“总而言之,这个时代的长安方言似乎有把鼻音韵尾和塞音韵尾变成擦音的趋向,这是韵尾消失的初级阶段。”[7]66又说:“梗曾两摄的鼻音韵尾-ŋ已变为鼻摩擦音,梗曾和臻摄的元音较接近,所以会通押。”[7]156现代晋方言并州片、大包片、五台片、吕梁片、张呼片等深臻与曾梗通五摄同韵,覆盖面极广。

不同民族语言接触和融合的结果之一就是借词的出现。当然语言成分的借入和借出是双向的,词汇系统的借入和借出最为明显。唐代表示“父亲”概念的亲属称谓词“哥、大大(达达)”就是从突厥语族中借入的。根据学者们的研究,民族语言从汉语中借入的词语数量远远多于汉语借入的词语。[8]

唐五代时期人群的频繁移动和融合,进一步影响了语言的文白分离。口语中的常用词系统直接反映了那个时期的语言事实,常用词发生了大量的新旧更替。譬如:打—击、拍—拊(抚)、敲—考、看—视、走—行、跑—走、坡—阪、地—田、梁—岗等等。晋方言身处汉文化和汉语的区域,这种变化自然也反映了出来。

3.宋辽金元以来民族融合、人口移民与晋方言特征的形成

山西人口的第四次大变化发生在宋辽金元时期。宋朝的版图主要集中在中原、江淮地区,西北和东北地区一直是其他民族盘桓并占据的地盘。宋辽对峙时期,山西处于双方力量胶着和争夺的重要地区,人群的移动和民族融合更为频繁,人口数量在战争的消耗中不断锐减。元灭金时,创历代人口最低纪录。在这样的人口变化背景下,晋方言常用词系统继续发生着变化。晋方言常用词语音形式有的仍然保留了唐五代时期西北方音的特征,有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这种发展更多的是由于强势语言的影响而形成的。宋辽时期西北方言(包括晋方言)中古曾梗宕摄字鼻音韵尾消失,读为开尾韵,前面元音有的鼻化,有的未鼻化。“打”读音的变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并且在其他地区也很快使用开来。这一现象甚至遭到了欧阳修的批判:“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谬者,惟打字尔。……至于名儒硕学,语皆如此,触事皆谓之打。”[9]但是,语言的变化是不以某些“名儒硕学”的意志为转移的,语言使用者的集体意识更为重要。创作于金代的董解元《西厢记》中的用韵情况反映了这一时期晋方言常用词的语音特征。

晋方言常用词系统主要承继了宋辽以来的汉语词汇系统。宋辽元白话文献记录了大量的未见于前代的单音节常用词,如:捣、搧、逛、睚、瞅、眊、照,等等。我们知道,新产生的常用词被文献记录下来与在口语中使用存在一个时间差的问题,即被文献记录之前已经在口语中使用了一段时间了。因此,这些新的单音词可能在唐五代就已经在俚俗口语中广泛使用。

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进程在宋辽以后大大加快,语法造词成为新词产生的主要手段,语素合成、词缀附加、各种重叠等方式使得新的双音节词大量产生。汉语书面语系统分化成两个系统:一是白话文,一是僵化不变的文言文。晋方言中以双音节词为主的大量词语是宋辽以后产生并广泛使用的,譬如:圪眊、眊眊、老覗四处张望、圪瞅、端看、相跟、拾拾、步便、圪踅、圪溜、圪转、撵断、追撵、蹅马斜、河滩地、圪梁地、塬地、圪棱地、岭地、胶泥地、垆土地、绵土地、塔地、茬子地、回茬地、洼地、山垴、山垴儿、山顶子、圪梁,等等。晋方言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多达30余种,其中ABB式的BB多数是纯粹的语音性成分,而这种变化肇始于宋辽时期。石锓在《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的历史发展》一书中结合文献材料指出:“宋以前,ABB的BB都是有实义的重言形式。宋代,少数ABB的BB语义淡化(Semantic bleaching),变成了纯粹的语音性成分,由附加语素变成了音缀。”[10]

明清以后到光绪三年(1877),山西人口又经历了一次大变化。明洪武、永乐年间从山西向周边以及江淮地区大规模移民,清朝后期山西商人的经济活动向内蒙河套地区、陕西北部以及其他地区扩张。这一人口的移动,对晋方言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首先,晋方言中已经形成的语言特征得到了进一步固化,甚至强化,而没有随着北方官话的发展而发展;其次,晋方言随着晋商向北、向西扩张经济活动而得到了扩散。如:保留古入声,入声字一律收喉塞音[];古疑影母今开口呼读鼻音声母;古曾梗宕江摄字鼻音韵尾脱落,读为开尾韵;古深臻曾梗通五摄的舒声字合流;“圪”的构词能力进一步强化,可以类推构成大量新词;重叠手段的进一步发展,重叠式词语的语法意义发展出方言用法;产生了新的方言常用词。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由于明清官话的强势影响,晋方言的语言特征受到官话的浸染,形成了一个新的层次,而这个层次与人口的变动没有直接关系。

二、山西独特的地理环境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一)县志及文献中关于山西地理环境的记载

山西是“一个地理上具有封闭性特色的省份”[1]1,东部为太行山、王屋山,西部为吕梁山、中条山,黄河沿山而流,北部与蒙古大草原相衔接,南部以黄河为界与中部平原接壤。山西境内山河交错,汾河、桑干河、清漳河、沁水等几大河流冲击成几大盆地,从北到南分别是云中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运城盆地。这些盆地形成了一条从内蒙古通向河南中原和陕西关中的纵贯南北的天然通道,是从北部边疆通向我国腹地的天然军事走廊,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同时客观上也具备了划分晋方言各个方言片的分区条件。

地方志中对山西各地地理环境均有详细的记载,如:《偏关志》“疆域”中记载:“偏关,固古林胡娄烦之域,且在芦山之阴矣。其疆宇东则云朔雁门,南则芦汾宁武,西抱黄河,北控紫塞。……明初设五卫。”[11]《辽州志》“序”记载:“盖辽居万山深谷中,迂回曲折袤延百里,商贾所不通,舟车所不至。”[12]《长治县志》“山川”记载:“太行山在县东南。”[13]《武乡县志》“山川”记载:“环邑皆太行之麓而清漳迳其中。群峰重绕,众壑汇流。”[14]《阳城县志》“方舆”记载:“王屋山,名见禹贡。在县南百十里……峰属济源而峰阴接县南境,在析城东南,县治之南少偏西。”[15]《太原县志》“城垣”记载:“地处参墟,城临晋水,作固同于西蜀,设险类于东秦,实山河之要冲,信藩服之襟带。”[16]

古代文献中对山西各地形胜也多有描述。《合河政纪》“序言”中记载:“兴县地处万山中,其地僻,其民媮……村庄寥廓,稀若晨星。”[17]9“其瘠苦之状可想而知。至于读书识字之人,更如觅凤毛如求麟角而当是时也。”[17]10《朱子语类》记载:“太行山一千里,河北诸州皆旋其趾。潞州、上党在山脊最高处。过河便见太行在半天如黑云然。”[18]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山西方舆纪要序”记载:“山西之形势最为完固,关中而外,吾必首及夫山西。语其东则太行为之屏障,其西则大河为之襟带;于北则大漠、阴山为之外蔽,而句注、雁门为之内险;于南则首阳、底柱、析城、王屋诸山滨河而错峙,又南则孟津、潼关,皆吾门户也。汾、浍萦流于右,漳、沁包络于左,则原隰可以灌注,漕粟可以转输矣。且夫越临晋,溯龙门,则泾渭之间可折捶而下也。出天井,下壶关,邯郸、井陉而东不可以惟吾所向乎?”[19]

(二)山西独特的地理环境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以上各地的县志、府志以及山西通志的文献记载,进一步印证了山西地理环境的独特性。这样一个封闭而复杂的地理环境对晋方言特征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先秦一直到元明,晋语和中原官话一样,一直位于汉语和汉文化发展的核心区域,但是,其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使得晋方言与北方官话出现了非同步发展的情况。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保留了一些早期的汉语形态[3],如:晋方言分音词就是先秦汉语的古老语言现象。二是宋辽元时期晋方言常用词的语音表现趋于保守,保留了晚唐五代至宋辽时期西北方音特征,语言上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三是语法造词手段在晋方言内部呈现不平衡状态,山西中部、北部、东部、东南部、西部等地区“圪”类词、重叠词的数量非常庞大,而南部的临汾盆地、运城盆地则相对较少。

1.山西地理环境与晋方言常用词系统的演化

山西的地形,《左传》称之为“表里山河”。“晋居深山,戎狄与之邻。”“国险而多马。”[20]山西的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各地县志中也多次提及“兵冲”二字。境内山河交错、沟壑纵横,牛马等为主要交通工具,且北边、西边又处于边境前沿,为少数民族与中原汉族的交界处,“所以分别内外也”(4)《太平寰宇记》记载:晋《句注碑曰》:“北方之险有卢龙、飞狐,句注为之首,天下之阻,所以分别内外也。”转引自清光绪十八年《山西通志》卷九九“风土记上”。见:(清)曾国荃,等修.王轩,杨笃,纂修.山西通志:卷九九[M].刻本.清光緒十八年(1892):1.。山川阻隔,交通工具的单一,特别是东、西两边身居深山的人们出行极为不便,极大地阻碍和限制了各地之间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互通有无。这样的天然屏障一方面阻挡了官话的强势进入,另一方面强化了固有的语言特征,在一代代人的口耳相传中,晋方言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面貌。因此,到宋辽时期,晋方言常用词的语音形式仍然保留了晚唐五代以来西北方音的诸多特征,并没有随着官话语音系统的发展而发展。即使是新产生的词语,语音上仍保留了唐五代西北方言的特征,并沿用至今。以“击打”概念域常用词为例,不管是从先秦时期传承下来的,还是产生于中古、近代以来的,这些词语的语音形式绝大多数保留了晚唐五代至宋辽时期的特征,个别的是上古语音特征的遗存。这也进一步印证了语言系统三大要素发展的不平衡性,语音相比较语义、语法而言更为保守、顽固。

2.山西地理环境与晋方言词汇语法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词缀附加、重叠等语法造词方式在晋方言得到了强化,其超强的造词能力是官话或其他方言所不及的。词缀“圪”在晋方言的语法化程度很高,是完全意义上的词缀成分。“圪”可以与其他构词语素构成大量的“圪”字词,对内具有很强的一致性,对外也有排他性,是晋方言的特征词。结构助词“的”进一步虚化为词缀,黏着在形容词重叠式之后构成黏着型重叠式,如果拆分开语义就不完整了。由此可见,晋方言沿着自己的轨迹在继续发展。

晋地内部地形的复杂多样影响了语言的变化。晋方言内部语言特征的分布呈现多样性,与山脉、河流的走向、分布密切相关。譬如:晋方言形容词重叠式附加型主要分布在东部、东南部、西部山区,单纯型、扩展型主要分布在北部、中部和南部,这说明山西地形是制约方言分布的重要因素之一。从历史文献记载看,山西北部、中部和南部土地广袤,地形宽平,山环水绕,物产丰富,自然人口稠密,人口流动相对频繁,语言上特点比较一致;而东部、东南部有太行山、王屋山阻隔,西部有吕梁山、中条山屏障,文献中描述山区的状况为“其地山阻,百姓不居”“土瘠民贫”“其地僻,其民媮”“商贾所不通,舟车所不至”,人类居住的自然环境制约了人类的经济、生产活动,山区的人口数量少,人口结构比较稳定,语言上更趋向稳固、保守。但是为何山区更多地选择“附加型”而平原地区多选择“单纯型、扩展型”?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三、山西民风民情、经济变迁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一)宋元之前山西民风民情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历代文献中对山西各地的民风民情、生活习俗均有详细记载。如:

《汉书》“地理志”记载:“太原、上党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取送死奢靡。……钟、代、石、北,民俗懻忮,好气为奸,不事农商,自全晋时,已患其剽悍,而武灵王又益厉之。……定襄、云中、五原,颇有赵、齐、卫、楚之徙。其民鄙仆,少礼文,好涉猎。雁门亦同俗。”[21]

《隋书》“地理志”记载:“河东、绛郡、文城、临汾、龙泉、西河,土地沃少瘠多,是以伤于俭啬。……太原山川重复……人物殷阜,然不甚机巧。俗与上党颇同……习于戎马。离石、雁门、马邑、楼烦皆连接边郡,习尚与太原同俗……然涿郡、太原,自前代以来,皆多文雅之士,虽俱曰边郡,然风教不为比也。”[22]

《诗集传》“唐风”记载:“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忧思深远,有尧之遗风焉。”[23]

从宋代以前的文献记载可以看出,山西各地的民俗民情自两汉以来既有共同传承的特点,也有各自发展的特色。

晋地民众由于居住生活的自然环境条件恶劣,土地贫瘠,对于农耕文明而言实为劣势。因此,生活贫穷、困顿,使得当地民众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甚至于近乎吝啬的地步。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恶劣的自然环境、生存环境造就了晋地民风剽悍刚直,具有侠义心肠,诚实守信,教化程度低,崇尚武力,这些共有特质被山西各地民众世代传承了下来。固守传统显示了晋地老百姓保守、固执的特性,语音上也显示出保守、不轻易改变的特质。晋方言常用词的白读音更多地保留了晚唐五代至宋辽时期的西北方音特征就是很好的证明。由于民间文化的传承更多依靠口耳相传,常用词构词形式完全是当时口语的真实记录,随着语言词汇结构的发展而发展,从而造成了晋方言语音与词汇结构的不平衡发展。

此外,我们也发现汾晋地区(今临汾、运城地区)与山西其他地区的生活习俗和生产活动存在差异。汾晋地区民众尚农事,重耕耘,具有浓厚的农耕文明特点,而太原、云中、雁门、上党、离石、娄烦、马邑等地则不事农商,以狩猎、畜牧为生,更多的具有草原文化的特性。这种文化的差异带来了语言发展的不同。

(二)明清时期山西经济变迁与晋方言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明代以后,山西各地民众的生产经济活动发生了变化。民众从尚武、农事兼及经商、发展手工业,其经济活动和贸易活动逐渐频繁起来。如:明《太原图册》云:“工贾务实勤业。”[24]《太谷县志》云:“农力于野,商贾勤贸易。无问城市乡村,无不纺织之家,可谓地无遗利,人无遗力矣。”[25]又乾隆《太谷县志》云:“阳邑于今称繁阜,商贾辐辏通衢为之狭,此其为俗。宜皆重市利竞锥刀,而又富家钜室望衡对宇,宜不免华奢侈尚酒食,征逐虚文酬酢相往来。”[26]《平阳府志》云:“土狭人满,每携赀走四方,所至多流于其间。”[27]

明清以来,山西各地民众与外地的商贸经济往来日益频繁,官方文献和民间契约文书、庙宇碑刻等都有所记载。如:《保德州志》记载:“保德州,……又贫鲜生理,耕种而外,或佃傭陕西,贸易邻境。”[28]《归绥识略》记载:“归化城冠盖云屯,市廛星列,极民物繁庶之盛……近年种植兹富,裘葛应时,有非大、朔诸郡所能及者。”“各厅村庄,其名之稍存古昔者十无二三,余皆蒙古俗语,佶屈聱牙,借音成文,无一定字义。其俗之朴,野可知矣。”[29]而归化城的繁荣兴盛离不开旅蒙晋商的贡献。清同治《河曲县志》载:“自康熙三十六年,圣祖仁皇帝特允鄂尔多斯之请,以故河保营得与蒙古交易。又准河民垦蒙古地,岁与租籽。”[30]

高平康营村保存了明正德年间至清光绪年间的庙宇碑刻。这些碑刻明确记录了晋商商号的捐资情况(5)关于山西高平康营村庙宇碑刻中商号捐资具体数据,参见:孟伟.明清以来的高平商人研究——针对高平市康营村庙宇碑刻的考察[J].盐城工学院学报,2016(3):74-87.,其活动足迹遍及河北、河南、山东、东北、安徽北部、湖北北部、江苏中北部、京师以及朝鲜国等地。

清同治、光绪年间,山西介休商人异地经营的直隶大名府恒裕典东家和掌柜之间的往来信稿(手抄本)73封,25 500余字。内容涉及恒裕典的资金、业务、人事、管理以及其他具体问题,是介休商人外出贸易的弥足珍贵的史料记载。这些书信语言以口语为主,通俗易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语言特点。

明洪武、永乐年间的山西移民活动以及明清以来晋商向陕西北部、内蒙西部扩大经济版图,对于陕西北部、内蒙西部、河北北部、南部晋方言的形成具有直接作用。山西民众从明清以来或亦工亦商,或勤农事、兼商贸,或完全从事商业活动,不断地扩大其商业版图,也带来了语言上的交融,使得晋方言再次发生了变化,奠定了现代晋方言的地理范围。变化之一是晋方言常用词的文读音主要反映了明清官话的语音特征,变化之二是受到周边明清官话的强势影响,产生了新的“方言借词”。

1.明清经济变迁与晋方言语音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现代晋方言古曾梗两摄文读音带有鼻韵尾,并非语言自身演变的结果,而是受到明清官话的影响而形成的新层次,且影响巨大,有的方言点原来的语音特征已经被逐渐覆盖,如雪泥鸿爪在个别词语中留下印迹。和顺方言“蒸”有三个读音:蒸1⊂tʂ黄蒸,玉米面做的发糕、蒸2⊂iŋ蒸锅、蒸3⊂tʂŋ蒸馍馍,属于不同的历史层次。王力先生指出,晚唐五代知组声母拟音:知、彻‘、澄,庄组拟音:庄tʃ、初tʃ‘、山ʃ,照组拟音:照、穿‘、床禅、审,[31]224到宋辽时期知澄照床合并为,彻澄穿床合并为‘,审禅合并为。[31]247明清以来官话进一步发展,知庄章三组合流,读为tʂ、tʂ‘、ʂ。《切韵》时代知组声母后只拼细音(颚化介音)[32]94。因此,蒸2保留了宋辽时期官话的特征,蒸3则反映了明清官话的语音特征,是比较晚近的变化。蒸1的语音比较特别,舌根鼻音韵尾脱落,读开尾韵,反映了晚唐五代西北方音的特点;声母读tʂ,是明清官话的特征。同一音节中声韵发展产生不平衡,这可能与明清官话的强势影响有关。

古曾梗摄字读为开尾韵,是晚唐五代西北方音的重要特征之一,今晋方言并州片、吕梁片、汾河片白读音保留了这个特征[32]198-203。那么,晚唐五代西北方言“蒸”的拟音为⊂i。我们可以推断,和顺方言“蒸1”的读音应该存在一个⊂i的层次,而且这个读音应该一直传承至宋辽时期。明清以来,由于受到北京官话的强势影响,其声母发生变化,由变为tʂ,韵母也根据声韵相拼规律,由舌面元音i变为舌尖后元音,仍读为开尾韵。与和顺毗邻的左权方言中“蒸1”读为⊂tʂŋ,晚唐五代的语音痕迹被彻底抹去了。

2.明清经济变迁与晋方言词汇特征的演化与形成

“呼父为伯”的用法见于晋方言邯新片的河北广平、肥县、永年,吕梁片的柳林,上党片的高平等地。称呼“父亲”为“伯”的现象主要见于北方官话区,这种称谓与民间习俗有关。龚梅认为:“旧时民间有这样的习俗:怕孩子养不大,遂叫孩子从小就以他种称谓称父母,以哄骗那冥冥中的邪鬼恶神,使之能让孩子平安长大。”[33]明清时期,这个习俗应该是遍布整个北方地区的。明沈榜《宛署杂记》“方言”曾记载当时北京话:父曰爹,又曰别平声,又曰大。[34]清樊腾凤《五方元音》“俗讹字类”部分关于父亲称谓词的记载:“伯:崩陌切。亦古人呼父之称,今以呼其父之兄。又有一方呼父为冰改切者;亦有呼为冰者切者,误矣。”[35]明清各地县志中也有详细记载。

明嘉靖《广平府志》在对“称呼习尚胜国,旧风未尽除洗”的注释中指出:“乡俗有称父曰伯,称伯曰大爷者,已为非礼。”[36]《永年县志》有如下记载特别值得注意:“又旧府志载,父曰伯,呼母曰姐。按伯上声。闽人呼父曰郎罢,罢音摆,则音与永相近。”[37]康熙《广平县志》“方言”记载:“常音曰刹,曰舍,曰咱,此出自牙音,属商两口张,感乎风气者也。变音呼父为伯,呼母为姐,呼伯为大爷,呼昨为夜,颠倒反覆,此染于俗者也。”[38]《临潼县志》:“父曰达。又呼父曰伯,叔曰达。”[39]《青县志》:“呼父曰爹,或曰爸爸。农家则曰伯。”[40]《静海县志》:“父曰爹,亦曰伯。”[41]

根据我们的分析,晋方言“呼父为伯”是明清时期从官话借来的,“借词的读音常常受到本地方言音韵规则的改造”[42],从而符合当地的语音系统。而林焘认为明代北京话“伯”为“别平声”“可能来自江淮一带,至今山西和江淮一带仍有这一称呼父亲的”[43]。从文献记载和语音演变关系可证此说法有误。

明清时期新出现的词语,由于官话的强势影响,逐渐进入通语的词汇系统,成为使用频率很高的常用词。这种变化同样影响了晋方言常用词系统,新旧词语共存于同一词汇系统,在相互竞争中有的发生了新旧更替,有的则互相妥协,形成长期共存、各司其职的局面。

四、结论

山西地方社会文化发展史对晋方言特征的形成具有直接影响。其中人口迁移、地理环境、生活变迁对晋方言特征历史层次形成的影响尤为重要。晋方言特征主要表现为四个方面:一是保留了一些早期的汉语形态;二是晋方言常用词的语音形式保留了晚唐五代至宋辽时期西北方音特征,语言上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三是明清以后出现的特征是受到官话的强势影响而形成的;四是语法造词手段在晋方言内部呈现不平衡状态。这都显示出晋方言与北方官话的非同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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