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黑兰24小时,未完待续
2021-07-21张舒扬
张舒扬
德黑兰,是一座熟悉的秘境。
熟悉,缘于耳熟能详。记忆中,“德黑兰”这个名字和“约旦河西岸”一样,小时候先从新闻中听得耳熟,许久之后才知道它的分量。长大后,从事国际时政新闻分析的我,笔下更是离不开德黑兰这3个字:中东火药桶,一发不可牵。
而秘境,则惊于眼见为实。德黑兰,在一片黑色面纱之下,是否如你我臆想那般充满仇恨的怒火和弥漫的硝烟?纵使阅世间无数,初涉之心仍无法逃脱忐忑与敬畏的萦绕。
伊朗,最危险的旅行目的地?
去伊朗旅行?!乘坐伊朗马汉航空公司的飞机?!2019年的8月,当我把赴伊朗的计划告诉朋友们时,收到的大多是这样的问号和惊叹号。
这并非缘于朋友们的偏见,而是真真切切的担忧。就在那个8月,波斯湾上空的紧张空气已令整个世界神经紧绷。在特朗普政府宣布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1年后,伊朗总统鲁哈尼宣布伊朗将于2019年7月7日起提高铀浓缩丰度,突破了协议中3.67%的限制。在各国的新闻分析中,这一举动被解读为“伊朗离拥有核武器又近了一步”。而一直主张对伊朗极限施压的特朗普则在推特中回应:“伊朗发出这些威胁时要小心,这些威胁可能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后果。”
后果?战争吗?B-52轰炸机和美国航母战斗群已在波斯湾游弋多时,“箭在弦上”这个词的使用频率瞬间升高。我偏要选择此时与伊朗进行第一次亲密接触吗?一切皆在冥冥之中,一切又都是最好的安排。
德黑兰的地下站台近110座,其中最核心的是1号线和2号线,分别贯通南北与东西,构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支撑起巨大的地下交通体系。
德黑兰机场宣传画。
在街头或是广场上,总能发现各种雕塑。
公园门前大道墙上的涂鸦。
德黑兰鲜花餐厅。
那年夏天,我原计划的行程是“北京—迪拜—北京”,订购机票时,一条微信广告突然映入眼帘:伊朗马汉航空公司,开启波斯千年探秘之旅。
“波斯”“千年”,这些太合我胃口的词汇让我毫不犹豫地点击“打开链接”。马汉航空公司刚刚开通中国航线不久,正在大力推广,招募会员。和其他境外航空公司相比,它的最大竞争优势就是“白菜价”的机票。当我看到“北京—德黑兰—迪拜—德黑兰—北京”这一趟中转往返路线的公务舱价格时,居然惊呆了!极度吸引人的价格,且在伊朗的首都中转,哪怕只是踏一踏伊朗土地的机会,全程黑色面纱空乘服务和波斯餐食的体验,为何不呢?
我知道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已经开始在寻觅各种借口和机会:中国公民到伊朗是免签的;改签机票是免费的;最关键的是,马汉航空公司提供德黑兰1日游服务——机场接送专车和1晚德黑兰酒店,只需很少的加价。要知道,在伊朗旅游必须通过旅行社才能订到酒店,自己是不能单独预订的。
于是,我偏要在此时距离风暴的中心近一点,再近一点。我要在德黑兰停留24小时!我知道,这是内心的呼唤。
订票后的几日,我的工作重心依然在关注美国和伊朗的剑拔弩张。一种事实也在用时间印证:去伊朗旅游,也许永远都像是在风暴中心逆行,在战场边缘跳华尔兹,你却会因那意外的和平而倍加珍惜目光所及的一切。
初涉德黑兰:头巾的困扰
客机公务舱因空荡无人而显得更加崭新,伊朗的航空公司因为受美国制裁,机上没有娱乐设施,因而座位前的屏幕成了摆设。菜单上杜绝一切酒精饮品,只有一种味道有些奇特的无酒精啤酒。即便是国际航线,这般对本国民众和国际乘客的一视同仁,让人隐隐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约束力。
9个小时后,飞机在德黑兰凌晨4点的夜幕中几乎令人无感地降落了。我心中泛起欣喜,卻被空姐的凝视瞬间打乱,她指指自己头上的纱巾,我立即惊慌失措——出发前准备好的纱巾放在行李箱里托运了!我俨然已成为整个航班上唯一一位脑袋上“光秃秃”的女士。
就在我脑补着自己因不戴头巾在伊朗海关被斥责的各种场景时,空姐把一块密封袋装好的素色纱巾递到我手里,说:“一份礼物,旅行愉快!”
虚惊一场,也感谢这份暖暖的善意。我展开这条灰绿渐变色的纱巾戴上,让它沿着发际线边缘垂下,纱巾尾端麦穗状地搭在我一身黑衣上,感觉一股浓浓的异域风情顿时缠绕在身。
无论如何,走下舷梯双脚踏到地面的那一刻,我这自诩为老江湖的旅行达人还是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重锤:这世界上,任何一种抵抗过战火毁灭的古老文明都能瞬间穿透心灵,更何况,在这片土地上,战争似乎从未停歇过。文明与冲突的对抗,悲壮而坚毅地胜过任何文字记载的力量。这种扑面而来的历史气息,是如何用人工雕琢也比拟不了的。
黎明前的德黑兰浸透了夜的沉寂,通往海关的长廊中,走在我前面的是五六个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头巾的伊朗女人,她们那富臃的体态将裙摆划过的半径无限扩大。于是,第一眼德黑兰,便成了飘逸而沉重的黑袍缓缓融进夜幕中,松散地抖动着,你却发现那黑色屏障丝毫透不过任何光线,这又是一种震撼。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头巾,无奈它总是在行进中滑脱,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满攥着的手机、机票、护照这一堆,连纱巾带头发一起往上拽,被扯乱的头发又跟着移到了眼前,甚至还没机会整理,纱巾就再一次滑落双肩。
转机的安检口处,我被保安拦住,他指向旁边一个通道,面无表情地嘟囔着一句波斯语。我抬头望着眼前的这条路,清一色的男人,立刻意识到,他的意思是我应该走旁边那条女士通道。
女士安检通道是被单独隔离出来的一个封闭空间。我原以为会在这里看到更多的色彩,因为之前在迪拜的理发店女士专区内,迪拜的女人们会把黑袍和面纱摘下来挂在门口,秀出五颜六色的时装和精致的妆容。而在德黑兰机场的女士安检区,除了黑色,恐怕只有传送带上的行李箱才能显现出一点别的色彩。女人们既不脱下黑袍也没有摘下面纱,只是脱掉鞋子。大多数伊朗女人都帶着两三个孩子,同行者貌似是母亲或是女性亲戚。孩子们在安检处躁动不安,女人们自然也大多手忙脚乱。我发现她们头上的面纱也不时地滑落下来,只是她们拉上头巾的手法比我娴熟太多,丝毫不会弄乱头发。看来,伊朗女人们也并没有什么固定头巾的绝招儿,只是习惯罢了。
头巾,成了在伊朗停留24小时最困扰我的因素。8月的天气,头巾裹着整个脑袋密不透风,从头皮到脖子一起出汗。看到路人投向我的目光,第一反应就是先摸摸头上纱巾是否还在,继而才意识到,那只是当地人友好的示意。
当我终于有些无奈地向包车司机萨拉先生抱怨这头巾的困扰时,他停下车,转过头对我说:“把它摘下来,没关系的。” 我喜出望外,立刻把头巾顺到脖子后,摇下车窗大口呼气。几分钟后,萨拉把车停到我行程的最后一站——霍梅尼墓前。望着眼前这气势恢宏的大清真寺,我又默默地戴上了头巾,此前的些许叛逆竟然烟消云散般消失了。我想自己是被一种力量震慑住了,这般感觉不同于在相对自由的迪拜,不同于在轻松欢快的埃及,也不同于在浪漫大条的卡萨布兰卡,因为,这是德黑兰。
我的24小时伊朗专车
萨拉先生是我在德黑兰遇到的第一个惊喜。他是伊朗马汉航空公司的专职司机,负责我此次行程从机场到酒店的接送服务。他50多岁,瘦小精干,脸上有些沧桑,却没有经历磨难的哀愁痕迹。
我们语言不通,他几乎不会讲英语,和我之间的交流都是靠手机的翻译软件。出发前,他在手机上迅速地打着字:“你好,我叫萨拉。欢迎来到德黑兰。希望你能有一个愉快的旅程。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我很愿意为你服务。”
我们的车行驶上了高速,一条笔直的双向两车道公路展现在眼前,艳阳高照之下,延伸的路径非常清晰,像是平铺几百公里后在一座高山脚下消失了。我当时还不知道我的酒店就在那山脚下。德黑兰竟如此之大,这一条高架公路似一柄利剑纵贯城市南北。
萨拉指着窗外,让我自己去领略德黑兰的一切。我的目光穿过车流,望着高架桥两旁不断往身后跑的广告牌和建筑,形成惯性后,我发现自己在脑海里自动复刻着我早已熟知的眼前的一切。是的,这条路上的情景以及那些过了翻新年限却依然没有被重新包装过的建筑物,在过去的几年中时常在我眼前出现:那是做有关伊朗局势的电视节目时经常用到的伊朗街头空镜,被我们在画面右上角标注着“德黑兰”的字样。如今,它竟从我记忆中的画面变成了眼前的实景。这原本应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到的德黑兰的模样,却仿佛已相识相伴多年,一下把我拥入怀中。我一时忘记了所有剑拔弩张的传闻,眼下只剩一片岁月静好。
萨拉的车在高架桥的尽头开始盘山,我望见了坐落在山底平台上的一座金色高楼,德黑兰唯一的五星酒店——帕西娅阿扎迪酒店。我突然意识到,若按照德黑兰这动辄几十公里的路程和语言不通的障碍,在这里若没有车会是一件效率很低的事情。于是我连忙在手机上写道:“从现在到明天下午,我想包你的车24小时可以吗?多少钱?”然后递给萨拉。
“50美元”,萨拉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下这个数字。我顿时瞪大眼睛,又和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刚刚把50美元作为从酒店到机场的单程费用付给了迪拜的出租车司机,而此时,这是在德黑兰一整天包车的价码。于是,我赶快点点头。
自由塔: 2500年的历史,25岁的心跳
当我把行李放到房间再下来后,已经成为我的24小时专车司机的萨拉脱下了西装外套,摘下了领带,他看见我,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的职业化多了一些和蔼。他递给我手机看,上面写着:“现在是我的业余时间,祝你24小时玩得愉快。”
自由塔是德黑兰的地标,也是伊朗的象征。设计师从历史悠久的波斯建筑中汲取灵感,即使是塔顶的窗户也受到历史塔楼的影响。由于拱形结构的复杂性和塔架结构的曲线,几乎每块石材的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
那天下午,除了我点名要去的第一站,其余的地方都是萨拉提议带我去的。日落时分,他驾车娴熟地穿梭在德黑兰拥挤的车道中,在一条主干道的小岔路上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临时停车查看路线,不曾想他走下车为我打开车门,让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阿扎迪自由塔!光想着探寻战争的硝烟味,竟忘了这个德黑兰的地标!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伊朗的象征。
阿扎迪自由塔建于1971年,为纪念居鲁士大帝建造波斯帝国2500年而修建。而它的设计师侯赛因·阿玛那特在当年是一位刚刚从德黑兰大学毕业的学生。末代帝王巴列维国王为了给德黑兰打造一个有标志性的建筑,举办了一场名为“为伊朗设计符号”的竞赛,当时25岁的侯赛因脱颖而出。它的结构突显着伊斯兰建筑的拱券顶,用2500块产自伊斯法罕的大理石建成跨空砌体,再利用块料之间的侧压力建成跨空的承重结构,像撑起整片天空的伊斯兰抛物线,象征着波斯帝国的2500年岁月。
从我们的车旁到自由塔之间是一圈蜂拥的车辆,我四处寻找着地下通道的入口、过街天桥的台阶,或是架设着红绿灯的人行横道,都没有。萨拉似乎明白我在寻找什么,他用手臂护着我,用身体拦截着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把我送到了马路对面的自由塔广场。
这真是一种独特的景区进入方式。然而,在德黑兰横冲直撞的“砰砰”心跳,在我仰视眼前这座被夕阳余晖披上金纱的伊斯兰建筑时,竟慢慢地被平息。白色大理石本是圣洁的象征,此时却浸透万两黄金般华贵。伊斯兰拱券结构镶嵌过多少权力的无尚荣耀,此时也柔美得尽是岁月的沉淀。我仰面朝天,发现夜幕欲坠,显现出历史车轮碾轧过的斑斑痕迹。我脑海中开始营造一场自由塔下的光影秀:缔造了横跨亚非欧的波斯帝国的居鲁士大帝,有着“万王之王”称号并让波斯名扬世界的大流士大帝,为后世留下“伊斯法罕,天下之半”美誉的阿拔斯大帝,他们驾着战车从自由塔中间的拱门飞驰而过,不可一世的波斯帝王们亲手描绘着这张绚烂的历史画卷。然而,当尘烟卷走一切光影,战马的嘶鸣变成车辆的轰鸣,自由塔在夜幕中沉寂下来,被夜晚的灯光照射出奶白色的身形。没有大戏落幕后的悲壮,没有沉重历史包袱压过的陈旧,反而烁动出轻盈光芒。设计师用这场千年转换留给世人这般体验:2500年的波斯历史依旧驿动着25岁的心跳。
人们在电影院外排队买票。
前美国驻伊朗大使馆墙上的宣传画。
前美国驻伊朗大使馆内设施和反美宣传图片。
美国大使馆旧址和属于伊朗的倔强
阿扎迪自由塔应该是萨拉认为的我在德黑兰的第一站,一段旅程美好而有象征意义的开端。而实际上,我自己选择的却是前美国驻伊朗大使馆。正因为40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场震惊世界的伊朗人的咆哮,让很多人至今认定自由塔下依旧怒放着德黑兰的倔强。
1979年,自由塔的穹顶之下挤满了挥舞着拳头的伊朗民众,自由塔身像人海中矗立的白色孤帆,高傲地引领着抗议人群。末代国王巴列维推行的“白色革命”失败,原本依照美国模式发展的伊朗社会彻底走向了西方式民主的对立面。流亡海外的霍梅尼回国掌权,推翻了巴列维王朝,建立了伊斯兰政教合一的德黑兰统治模式。巴列维逃亡美国。伊朗人走上街头,聚集在自由塔下隔空向美国喊话,要求美国交还巴列维接受审判。风暴愈演愈烈,美伊之间那根紧绷到发亮的弦线终于彻底断裂了。伊朗学生冲进美国驻伊朗大使馆,劫持了52名美国人质。持续了444天的伊朗人质危机以及随之而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美军失败营救,就在如今已经变成德黑兰反美博物馆的前美国驻伊朗大使馆里上演了。
使馆原貌被完美地保存着,还有小院围墙上那一系列著名的反美漫画醒目地展示给世人。我站在围墙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一眼就看到那幅《自由女神与撒旦》的涂鸦,女神的花冠与手中的火炬依旧,只是女神的脸庞变成了骷髅模样。在当今如此纷繁复杂的国际社会中,伊朗人如此直白地表达着憎恶之意。
围墙上的涂鸦大多都已成为“名画”,也在各大媒体中崭露过头角。还有一些拿易拉宝支起来的作品,看上去很新也很有趣,右下角还贴着二维码。据说扫码就能参加一项名为“打倒美国国际大赛”的赛事,由伊朗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亲自做宣推。一等奖奖金高达2500欧元,这让我想起一则网上的评论:反美,伊朗是认真的。
使馆建筑内部几乎保留着原本的样子——听取情报的机密室,印制情报人员假护照的机器,还有慌乱中没来得及销毁的文件。这些“罪证”被毫无遮掩地摆放在原处,丝毫没有文物般的待遇,仿佛是在等待前来参观的人们投来惩罚的目光。
在德黑兰展示全球霸主真正的折戟沉沙,应该是美国政府心头永远的痛,博物馆内满墙泛黄的报纸记录着那段惊心动魄的失败。我看不懂波斯语,但是对于报纸上那些历史图片却再熟悉不过:6架C-130运输机搭载着美军特种兵绕过阿拉伯半岛悄悄潜入伊朗境内,8架“海马”直升机从在波斯湾游弋的“尼米兹”号航母上起飞,与C-130 完成空中加油,再将特战队员送至德黑兰市郊,攻入大使馆解救人质——美军营救人质的“鹰爪行动”原本是那样的天衣无缝,怎奈实施过程中却像是中了魔咒般水土不服。
1980年4月24日,伊朗“安息日”的前一天,时任美国总统卡特亲自下达了开始行动的命令,参联会主席琼斯坐镇五角大楼指挥行动。谁料,8架直升机刚从航母上起飞进入伊朗境内就遭遇了沙尘暴,2架飞机当场撂挑子,而这只是这场霉运的开始。6架直升机跌跌撞撞地抵达会合点,已是整整晚了1个小时。正当从运输机往直升机上搬运营救设备时,又一架直升机出了故障。仅剩下的5架“海马”根本装不下52名人质,只能选择留下一部分人,这无疑将导致不堪设想的后果。五角大楼情急之下只得做出撤退的决定,却不曾想到最惨痛的事情还在后面。慌乱中,1架在空中加油的直升机驾驶员错误操作,致使飞机将正在补给的C-130拦腰截断,2架飞机当场起火,8名美军士兵葬身火海。
仓皇撤离的美军在伊朗高原丢下了“鹰爪行动”的绝密地图、侦察照片、无线电通信频率表,还有8名美军士兵的尸体。这些被伊朗收集起来作为美国入侵的证据,永久地留在美国大使馆里。荒漠中丧命的美军孤魂也变为带刺的荆棘,深深扎进美伊关系的恩怨宿命里。
4月25日,卡特发表声明,宣布“鹰爪行动”失败。伊朗人这才察觉,原来在“安息日”假期里,美军竟在伊朗领土上演了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那一年,伊朗人在不战而胜的喜悦中被拖进了两伊战争的泥潭,巴列维国王也终于病死在美国,让这场人质危机没了筹码。伊朗政府在西方报复式的制裁中渐渐改变策略,向美国政府伸出橄榄枝。1981年1月20日,被困444天的美国人质获释,离开伊朗。那一天,美国新总统里根走马上任,卡特时代终结。
在使馆二楼的放映室里,一名伊朗志愿者在循环播放人质危机的纪录片,并不时地为参观者讲解。我走进屋找地方坐下,他看看我,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他拿起遥控器,暂停了放映,然后冲我抱歉地笑了笑。
我凑上前,用英语问道:“伊朗会和美国打起来吗?”
“NO。”他只回答了一个词,和我的司机萨拉的答案一样。
我走出博物馆,长出了一口气。那场人质危机应该是历史上美伊之间最接近战争边缘的时刻了,却在冥冥之中被浇没了炮口。这座博物馆在2016年才对外开放。那一年,伊朗签署了《伊核协议》。仅2年之后,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单方面撕毁了协议。而此时,美军航母又开始在波斯湾游弋,世界媒体捕捉着各种风吹草动、模拟美伊开战的噱头,当然,我也是这支媒体大军中的一员。但此刻,我很确定,擦枪走火所付出的代价,美国和伊朗都太清楚不过了。
霍梅尼被伊朗人称为“ 广受支持、别具魅力的领袖”。
在德黑兰的这一站,我像了了心愿一般如释重负。接下来,我该享受另一面的德黑兰了。
霍梅尼墓前,映衬着最真实的德黑兰
对德黑兰的体验,不是旅游景点的观光体验,而是对德黑兰人在这座城市中生活状态的感知。
借着自由塔下的黄昏暮光,萨拉又拉着我来到一个开放的河畔公园。这里几乎没有游客,人们向我投来新奇的目光,带着笑意,带着好奇。我向每一位示意的路人回以微笑,面部肌肉几乎定格在嘴角微扬的斜45度,一股暖意游荡在心头。
一路上,我遇到过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和蔼端详我的中年黑袍女人,一簇面带青涩地想看我又装作追跑打闹的卷发少年,还有一位清瘦的德黑兰少女,站在距离我10米之外,而我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神,久久不能忘怀。
霍梅尼清真寺金碧辉煌,在德黑兰大巴扎里面,是德黑兰最繁忙的清真寺之一。
每到礼拜时间,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进入清真寺内,进行他们一天中神圣的仪式。
她正和一群伙伴聚在一起闲聊,当我远远走过时,偶然间瞥见人群中的她。因为其他人都在冲我微笑,而她却在低头凝视。我发现她目光的方向正在我脚下。我低头看了看,地上并没有什么,继而突然意识到,吸引她的是我脚下那双鞋。那是一双新鞋,前一天在迪拜购物中心买到的,一雙新款的“乔丹”白色战靴。我爱不释手,决定穿着它来德黑兰。夕阳余晖下,鞋帮上的金属色开始闪耀。我的目光移至对面她那一边。她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双手扯了扯齐膝的黑色长袍,长袍下露出一条灰棕色布料裤子,下面是一双胶底黑色尼龙鞋。我抬头看她的脸,她也在望着我。她有着一张清瘦的脸庞,甚至无法充盈黑色面纱的包裹,脸上的微笑让她的眼神充满温柔。
她让我想起了《我在伊朗长大》那本书的作者莎塔碧,出生在末代国王巴列维时期一个中产家庭的伊朗女孩,经历了伊斯兰革命,从穿着洋装到披上黑色面纱,她用黑白漫画的方式讲述着这个国家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莎塔碧的妈妈从土耳其为她偷偷带回一双耐克鞋,1983年的新款。她欢喜至极,立刻穿上去上学。谁料在大街上就被革命督察女子分队的队员拦住,指着她的鞋说“这是朋克”。
在巴列维时代,极力推行的工业化和世俗化让西装洋裙遍布德黑兰大街小巷,因而这里被称为“中东小巴黎”。而霍梅尼为什么要让伊朗回归政教合一?难道伊斯兰与现代化真的不相容吗?这样的盖棺定论,在我走到霍梅尼墓后被永久地压在清真寺殿内那块巨型波斯地毯之下。
德黑兰的夜, 人来人往,充满生活气息。
德黑兰集中了伊朗全国1/6的人口,有600多万辆机动车, 傍晚时分的交通十分拥挤。
霍梅尼墓即霍梅尼清真寺,这是我在德黑兰的最后一站。车子停到清真寺前,我被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震慑住了,在进门前我再次仰视清真寺的4座塔尖,它们高91米,代表霍梅尼91岁去世。我在女士安检入口被叫住,一位黑袍女人从门口简易的办公桌内拿出一块厚厚的布,在我面前抖开。我认为那是一张碎花床单,谁想她把床单一甩披在我头上,连同我的头巾一起裹住,再在我身上缠绕几层,然后示意我进门。就这样,我百思不得其解地赤脚走进霍梅尼清真寺。
与其说这里是霍梅尼墓,不如说这里更像是德黑兰人静心闲坐发呆的地方。偌大的寺内,人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人礼拜、有人聊天、有人品茶,还有更多的人只是坐着发呆。寺内没有任何有棱角的桌椅摆设,孩子们光着脚丫在地毯上爬行、嬉戏、睡觉,大人们盘腿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也在这里裹着毯子沉睡。
霍梅尼的灵柩就在殿堂正中央,用一个绿色四方玻璃罩罩着,四面加固细密的铁栏。灵柩四周跪着很多嘴里小声叨念着的虔诚者。我凑近灵柩,想要感知他们的心境,虽听不懂,但感觉他们像是在向家里的长辈诉说,时而落泪,时而笑逐颜开,时而紧闭双目,时而又瞪大眼睛向灵柩里张望。
我抬眼看看四周,一张张霍梅尼的像高高悬挂,有几张在机场里就见过,当时那些宣传画下有波斯语和英文的标语:没有霍梅尼的名字,这场革命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不被承认的。旅途愉快。
政治、宗教、改革,在这些大名词下,每一个人都显得那样渺小。而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上,却又是一个个鲜活灵魂在真实演绎着人生百态,构建出如此纷繁不同却又令人动容的社会。
《我在伊朗长大》的作者莎塔碧在前言里写道:人们谈起伊朗这个伟大的文明古国,总是将她与原教旨主义、狂热和恐怖主义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在伊朗长大的伊朗人,我深知这个形象远非真实。
难忘的德黑兰之夜
在德黑兰唯一的那個夜晚,我实在舍不得睡。虽然时差原因令我已经困到头脑发胀,但还是咬着牙在时针指向午夜12点时登上了酒店顶楼的露台。在此之前,服务生告知,露台座位全部满员。
德黑兰位于伊朗的厄尔布尔士山脉南麓,这座山就像是德黑兰的北界碑,自山脉往南一马平川。酒店坐落在山脉的起坡处,一侧房间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山壁,一侧房间则能看到令人惊艳的德黑兰远景。而我的房间被分配在了前者,所以,我必须撑着自己困顿的神经去露台一睹璀璨的德黑兰之夜。
我换了一条大红色头巾,想用折射出来的红色光影遮挡住自己深深的黑眼圈。踏出通往露台的玻璃门,我惊呆了。看过世界各地夜景风情,登高望远过很多城市的白天与黑夜,我只能说,德黑兰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据说,这里是飞机在波斯湾上空看到的最闪亮的地方。
服务员递上饮品单,只有土耳其咖啡和红茶两种选项。看来,此番美景,不能期待醉意朦胧,唯有清醒与共了。咖啡来了,意式浓缩的那种小口杯,我端起来大喝一口准备提提神。从未有过的体验令我瞬间清醒了,我倾斜着摇晃杯子,发现杯体2/3都是咖啡渣。我想起曾在土耳其领教过土著咖啡的苦涩,而这一杯,就连仅剩的1/3的咖啡汤水都苦到实在无法下咽。
那一夜,我坐在德黑兰唯一的五星级酒店顶楼露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绚烂,时不时地假装抿一口咖啡。也许是太困了,我竟醉得轻飘起来。我想不停地用手机拍照,又怕镜头记录耽误了眼见为实的珍贵。放下手机,又恐清醒之后再也记不清德黑兰的夜色。纠结之间,手指滑动触碰了镜头反转,我在手机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艳红色的头巾乖乖地伏在头上,竟一晚没动窝。无论记得与否,我知道,24小时德黑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