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投诉热线铃响之后

胡杰

一位妇女拨打警风警纪投诉热线，投诉民警滥用职权、粗暴执法并且刑讯逼供。称：她在自家门口被五名便衣以涉嫌吸毒为由，强押上一辆地方牌照的汽车。因为她否认吸毒，遭到辱骂。被带到分局办案中心后，她两次尿检都呈阴性，民警仍逼她承认吸食毒品。在她再次拒绝承认吸毒后，民警用手铐打伤了她的头部和面部。

真有这么恶劣的事情吗？李远戴上他的白头盔，风风火火出门，受命去调查此事。

谁用手铐打伤了她？

李远是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警务督察支队四大队的民警。人到中年，有点发福，又戴副黑框眼镜，憨憨的他看上去，就有点熊猫的萌态。其实，说到憨，人家那是憨厚。咱举例说明。

一次，李远值班。半夜，投诉热线“51900”响了。一位的哥拉了位乘客，要回蓝田县汤峪镇乡下老家。老娘快不行了，这是赶回去见最后一面。当时，为安全起见，西安市出租车管理处有规定，夜间出城车辆必须到公交分局报备。可的哥在凤城五路，赶到公交分局，得跑十多公里的路；再去蓝田，也并不顺路。出租车烧油不说，关键乘客心如火燎呀。的哥就想起车里贴着的警风警纪投诉热线来，想跟民警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

按说，的哥不投诉民警，这事儿就不在警风警纪投诉热线的服务范畴。李远可以让他打“110”，或者告诉他公交分局指挥中心的电话。可一听人家说的事儿，李远就和出租车上那两位一样着急。记下车号，要了司乘人员相关信息，他就直接和公交分局负责出租车夜间报备的值班民警取得联系。来警务督察支队之前，李远就在公交分局刑侦大队工作，人熟。他这儿一顿猛操作，十分钟后，的哥就获准上路。第二天，的哥再打“51900”道谢，同事才知道，李远半夜学了一次雷锋。

这次，又是“51900”，人家可真的是投诉民警了。打电话的妇女姓严，她说，抓她的人，是临潼分局新丰派出所的民警。这帮人没有跟她出示警官证，就强行将她拖上车。路上问她是不是吸毒人员。她不吸毒，当然一口否认，这就当即遭到了一通辱骂。电话里，女人学着警察的腔调，把那通污秽语言又唱山歌似的学了一遍。添加了李远的微信后，她给李远发来了自己的照片，果然面部有伤。“这都是被你们民警用手铐打的。”女人声音有些刺耳，透着愤怒。李远提出，想和这位严女士见个面，让她来市公安局一趟，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但严女士声称，她受惊吓过度，暂时不想再见到警察。李远问她，既然被抓的事情，发生在2020年11月27日，为什么三天之后才打投诉电话举报呢？她说，因为浑身不舒服，她先去医院看病了。等心神稳定一些，她才下决心，打了这个电话。

作为主办民警，李远第二天一早就和同事一起，驱车赶赴临潼分局。二话不说，他们先调取办案中心的监控录像。监控显示，严女士是11月27日中午12点27分被带到办案中心的。在审讯过程中，16点32分，她突然用手铐击打了自己的头部和面部。显然，这个严女士是个长鼻子的“匹诺曹”。她脸上、头上的伤，原来是她自残所致。嫌疑人在办案中心自残，除了是为了逃避打击处理，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视频再往下看，李远就注意到，严某用手铐击打自己三下之后，就被冲过来的办案民警摁住了双手制止。民警先掏出纸巾，轻轻地对她额头、鼻梁受伤部位进行了擦拭；然后找来创可贴，给她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随后，她多次声称要咬舌自尽，都被办案民警立即制止。

>>李远和同事一起 作者供图

调取民警的执法记录仪，印证了民警传唤严某时，向她出示了警官证；执法过程中，也不曾骂过她。严某是个年过五旬的老“烟民”，曾有过三次被强制戒毒的经历，每次两年。这次，严某的尿检结果，又呈吗啡阳性。可是严某狡辩，说她的尿检结果，是因为自己误食了干燥片所致。可是，一个神志清楚的成年人，谁会拿食品里的干燥片当小零食吃呢？但是，服用干燥片，又确实存在尿检结果失常的可能。因为没有现场查获她的吸毒工具，证据不足，审查之后，民警只好把她放掉了。

监控显示，严某被新丰派出所民警释放的时间，是28日上午11时。严某的家在莲湖区丰庆路，距离临潼分局办案中心约有40公里远。四小时后，刚刚回到家中的严某，却又被阎良分局凌云路派出所民警抓获。严某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毒品吸食。这回，阎良民警守了个正着，当场查获了她的锡纸、自制吸管等吸毒工具。现场尿检，仍然呈吗啡阳性。严某没法嘴硬了，只好对自己吸食海洛因的行为供认不讳。

本来，阎良分局批准，要对她强制戒毒两年。可是，严某吸毒多年，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戒毒所害怕她进去以后会发生意外，只好为她出具了“不宜收押通知书”。等她再回到家，就到了30日。这就是她三天后才拨打投诉电话，举报新丰派出所民警的原因。以这种扣屎盆子的方式，这个女人向新丰派出所民警挑衅，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李远的调查报告，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为此，市公安局专门为新丰派出所出具了一份《澄清证明》，卸下了民警们的思想包袱。

她的衣着裸露吗？

警务督察投诉热线又一次响起，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位肖姓女子称，今年3月18日下午六点左右，三名某分局的民警来到她的住处，以涉嫌贩毒的名义，将她和男朋友铐了起来，没收了他们二人的手机：“当时，我穿着裸露，要求换一下衣服，你们民警居然都不肯回避。”肖某气愤地说，民警当场扇了她男友的耳光，还用下流的脏话，辱骂了她。审查之后，证明他们并没有犯罪，已经把他们释放。也因此，她才能拨打这个电话，举报分局禁毒大队民警暴力执法。

肖某28岁，硕士，北京某高校教师。她男友在西安市碑林区五岳庙门经营一家酒吧，二人在三公里外的一个小区内居住。接到任务后，李远和搭档“出更”调查，发现二人被抓事出有因。

两个月前，该分局禁毒大队联合辖区一派出所，破获了一起贩毒案，抓获了嫌疑人杨某，缴获大麻一公斤。研判杨某的活动，民警发现他的两名下线，一个是新疆人，另一个是本地人。本地人姓赵，在与杨某联系的同时，与肖某的男友联系也十分频繁，且有多次给肖某男友微信转账的记录。民警分析，肖某男友很可能是赵某的另一个上线。

3月18日傍晚，禁毒大队一位副大队长带领一名民警、一名辅警，来到肖某男友的住处，在此人准备乘坐电梯时将他抓住。在民警出示证件后，肖某男友仍拒不配合，在楼道里大喊大叫。肖某闻讯，打开了房门，察看究竟。民警们认为，有必要看看肖某男友家中是否有藏匿的毒品，便推门闯了进去。果然，民警从他家客厅茶几上，发现了疑似合成大麻的烟丝。民警要求肖某男友打开手机，查看他与吸毒人员赵某的通话记录，肖某男友予以拒绝。离开他们的住处，民警带上肖某及其男友，来到五岳庙门他们开的酒吧内搜查。在酒吧，民警发现疑似大麻的种子，进行了查扣。之后，他们通知办案派出所，对二人进行了审查。

因为疑似合成大麻烟丝和大麻种子尚在检验之中，3月19日零点54分，民警将肖某释放；肖某男友的羁押时间已经延长一次，不能再延长，于是，19日18点53分，民警将他也释放了。

>>晚高峰督导检查 作者供图

那么，民警进入肖某住处，肖某是否穿着裸露、民警不加回避呢？经查，肖某当时睡衣外面，套着件绿色的长款毛衣，并不存在穿着暴露的问题。去执行任务的三位都是男民警，在这种情况下，肖某不能脱离他们的视线，因此，即使她换衣服，民警也不能回避。何况，她所谓的换衣服，其实就是在毛衣外面，又加了一件厚外套。至于她说的民警扇她男友耳光，后来她自己也承认，没有这回事。她是因为气愤，故意夸大了事实。

那么，肖某知不知道自己吸食过的东西有可能是合成大麻烟丝呢？肖某说，她不知道；她的男友也证实，她确实不知道，是当一般的香烟在抽。

这件事，似乎到此已经查清，可以画上句号。但李远却从中发现了民警执法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虽然肖某并没有对此提出质疑：办案过程中，禁毒大队民警没有按规定配带、使用执法记录仪。如果说民警为便于工作，身着便衣，不宜将执法记录仪暴露在外；但从进入肖某二人住处时起，就没有理由不开启执法记录仪。事实上，当时的三位办案民警都没有携带执法记录仪。对此，李远代表督察支队，对禁毒大队领导和民警提出了严肃的批评，责成禁毒品走私案大队认真学习上级公安机关关于现场执法音频记录工作的相关规定，总结教训，以此案为戒。

投诉与反投诉

一名交警拨打警务督察投诉电话，投诉派出所民警执法不公。

交警小何称，正月十五这天，他和同事奉命在辖区查处非法营运的电动车时，发现了正在营运的摩的司机张某。张某多次因非法营运被查处，属于屡教不改之类。按规定，必须查扣他的两轮电动车。可是，拦下张某后，他拒不配合，不仅辱骂、恐吓交警，还暴力抗法。不得已，小何拨打了“110”，当地派出所前来出警，将张某带走。在派出所，民警老贺给小何和张某双方都做了笔录，并要求小何将执法记录仪中的音视频自行刻一张盘，在八小时之内送到派出所。小何也将光盘刻好送去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他得知，派出所只是对张某做了个治安警告的处罚。上级公安机关有明确规定，凡是涉及侵害民警执法的违法犯罪行为，一律要从重处理。派出所怎么能这样裁决呢？小何投诉认为，民警老贺对嫌疑人张某处罚明显过轻。

>>李远和同事在沣峪口检查站 作者供图

得知交警小何投诉了自己，在同一天，派出所民警老贺也拨打了西安市民热线“12345”，对小何进行了“反投诉”。老贺认为，他的处理完全公平、公正，而且合法；而交警小何在执法中，却存在严重的不规范行为。

受命来调查这起投诉的主办督察民警，又是李远。小何三十五六岁，皮肤黝黑，这是常年街头执勤的交警普遍的特征。在交警大队见到李远时，还是显得挺激动：“这个张某跟我们都成老熟人了，一直在开摩的违法载客。我们执勤中，他和我们发生过多次冲突，可不是省油的灯。”小何也承认，执勤中，自己对张某没有规范地使用法言法语：“可是，这也不能成为我正当执法得不到公平对待的理由吧？”

查看小何执法记录仪的视频，李远发现，小何在执法过程中，确实存在瑕疵：

警车里，看到张某正在拉客营运，小何跟辅警说：“这不是张某吗？这家伙屡教不改，走，弄他！”

他没有喊话，叫张某停车，而是用警车将他的两轮电动车逼停。小何解释说，他是怕张某发现交警后，加速逃离。这事儿，他以前不是没干过。电动车被逼停时，乘客甚至摔倒在地上，虽然没受什么伤，拍拍灰又站了起来。见交警要扣他的车，张某提出，要把电瓶取下来。小何不同意，却也没有向张某做出合理的解释。张某抱住车，不让交警动。在此过程中，他和交警有肢体冲突。于是，小何掏出随身携带的辣椒水。在向张某警告三次、张某仍不撒手的情况下，小何向张某面部喷了辣椒水。喷了两次之后，张某松了手，但开始辱骂交警。于是，小何拨打了“110”，派出所民警前来处警，将双方都带到了派出所。

查看派出所的笔录材料，李远注意到，张某解释说，以前电动车也被扣过，等取回车的时候，电瓶因长时间不使用，已经损坏。因此，他才提出，要取出电瓶，再让交警扣车。可是，在交警来看，如果电动车没有电瓶了，他们要扣车，就只能推着走。而停放违章电动车的地方，离执勤的地方还不近，这样一路推过去，那得耽搁多少时间呢？何况，要查处的违规载客电动车，可不止张某这一辆。所以，张某提出的要求，明显属于无理要求。

李远向小何指出，发现张某在非法营运，他跟辅警说的话，明显不是法言法语，虽然这只是他们私下的交流；逼停张某的电动车，处置方式过于危险。试想，如果乘客或者张某摔伤了，交警能脱得了干系吗？而张某提出要拿走电瓶，即使不同意，也应该告知他理由。没有跟他讲清道理，就采取强制措施，只会激化矛盾。

那么，民警老贺对张某的处理是否妥当呢？当然也不对。来到老贺所在的派出所，李远专门带来了《公安机关维护民警执法权威工作规定》让老贺学习。看了白纸黑字的这些规定，老贺才认识到，他对民警维权的相关规定并不了解，甚至对警务督察投诉热线也不清楚，这就是他拨打市民热线投诉维权的原因。李远告诉老贺，虽然交警小何执法不够规范，但这并不应该影响到这起维权案件的处置。而老贺将此案当作一起治安纠纷处置，显然不合适。

老贺没有认识到这是一起民警维权案件，派出所同样也没有这样理解。因此，分局警务督察大队对此案一无所知；而交警小何虽说把此事报告了大队领导，但大队领导并没有按规定程序上报支队。李远代表警务督察支队，对派出所和交警大队的失职也提出了批评。这事儿发生在几年前，如今，全市派出所民警已经没人不知道警风警纪投诉热线。遇到涉及民警维权的案子，派出所、交警队都会上报督察部门的。

这起案子，派出所最终撤销了对张某行政警告的处理决定，重新对他作出行政拘留六天的决定。李远又把小何与老贺找到一起，当面解释。最终，两人化解了矛盾，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