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的非洲书写与文明协奏梦:许钧教授访谈录
2021-07-20王佳许钧
王佳 许钧
内容摘要:在学术界日益关注非洲文学的背景下,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书写非洲的文学作品受到越来越广泛的关注。为推进对非洲文学的深入理解,应华中师范大学“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青年学术创新团队邀请,国内翻译界著名学者许钧教授于2020年10月18日接受华中师范大学法语系王佳副教授采访,访谈围绕勒克莱齐奥文学作品中的童年回忆与非洲情结、个体的文化身份、弱势文明的生存困境三个方面展开。在访谈中,许钧教授不仅介绍了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先生特殊的非洲文化背景与童年经历对于其文学创作的重要影响,还深入阐释了作者所希望传递给读者的关于弱势文明如何在当今世界生存的思考,并以译者的身份强调了翻译对于文化交流、文明共融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许钧;勒克莱齐奥;非洲文学;文化身份;翻译
基金项目:本文系华中师范大学“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青年学术创新团队建设项目(项目编号:CCNU19TD016)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法国文学作品中的寓言母题研究”(项目编号:19FWWB00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佳,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副教授。许钧,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教授。
Abstract: In the context of the growing concern of African literature in the academic world, the French writer Le Clezios writing of Africa has received increasing attention. In order to promote an in-depth understanding of African literature, Professor Xu Jun, a well-known scholar in the domestic translation field, was interviewed on October 18, 2020 by Wang Jia, an associate professor of the French Department and also a member of the Youth Academic Innovation Team on Foreig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of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The interview centered on issues such as Le Clézios childhood memories and African complex, individual 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 predicament of vulnerable civilizations in Le Clézios literary works. In the interview, Professor Xu Jun not only introduced the unique African cultural background and childhood experience of this French writer Le Clézio, but also shared his insights about the authors views about the survival of weak civilizations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As a translator, he also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translation for cultural exchanges and the harmony between different civilizations.
Keywords: Xu Jun; Le Clézio; African literature; cultural identity; translation
Authors: Wang Jia, associate professor in the French Department of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Xu Jun,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ultures and International Exchanges of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一、《沙漠》與勒克莱齐奥眼中的非洲文明
王佳(以下简称王):许钧教授,您好!近年来,对非洲文学的研究一再升温,书写非洲的文学作品备受关注。我们知道,具有法国与毛里求斯双重国籍的勒克莱齐奥(J.M.G. Le Clézio, 1940-)先生的文学创作中有着浓郁的非洲情节,他不仅关注非洲,更热爱这片土地,他通过一部部与本人非洲记忆关系密切的文学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这片土地的富饶与纯净,看到了弱势文明的坚韧与豁达。因为您是最早关注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中国学者,也与作者有着深厚的友谊,因此,我想向您请教几个关于勒克莱齐奥先生以及他文学创作方面的问题。
许钧:好的,很高兴能有这次机会来谈谈勒克莱齐奥与非洲。的确,勒克莱齐奥先生与非洲有着不解之缘,非洲文明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勒克莱齐奥虽然出生在法国,且用法语创作,但只要读过他的作品,你就会发现,对非洲的款款深情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在尼日利亚工作的父亲以及童年时的非洲记忆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学创作。非洲也是养育他的故乡,是他开启文学创作旅程的第一站。我们研究非洲法语文学,对勒克莱齐奥的作品应该予以关注。
王:记得您说过,在1977年法国留学时,您就接触过勒克莱齐奥的作品《诉讼笔录》,回国后也一直对他的作品十分关注。1980年,您与南京大学钱林森教授一同将他的作品《沙漠》推荐给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后来该作品得以在国内翻译出版。鉴于您对这部作品的喜爱与了解,我们就从《沙漠》说起吧。这部作品是写的一个与撒哈拉沙漠有关的故事,在您看来,这部作品寄托了他怎样的创作思想?有哪些特别之处让您印象深刻?
许钧:《沙漠》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作品,我非常喜欢。在它问世当年,就获得了法兰西学院设立的首届保尔·莫朗奖。这部作品由两个独立的故事构成,叙事结构简单而独特,不同于传统小说。其中一个故事讲述了20世纪初西撒哈拉沙漠游牧部落在老酋长带领下向北方迁徙而遭遇的种种灾难,而另一则讲述了一个20世纪中叶出生在撒哈拉的非洲女孩的故事,她在法国马赛经历了重重困厄、最终有可能出人头地时却毅然返回故乡。两个故事不仅叙述者不同,且相隔了近半个世纪,看似独立,却相互交织。人物之间的血缘关系被巧妙地隐藏在故事中,有了前面“蓝衣骑士”的失败才有了拉拉后来的流浪之旅。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是文明间的冲突带来了集体的痛苦回忆,而族群的过往与个体的命运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看似偶然,实则必然。这部小说向我们揭示了西方殖民的残暴和西方文明的虚伪。西方人是否真如他们所说代表着文明?从历史的角度看,似乎那些被西方人称为的“未开化的野蛮人”才是真正懂得文明、捍卫文明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方殖民政策是西方文明的退步,非洲今天的落后与西方的殖民统治是有直接关系的。
《沙漠》这部作品的标题有其象征意义。“沙漠”让我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荒芜、贫瘠、没有希望,但小说给了我们不同的体验。故事发生在美丽的撒哈拉沙漠,这片沙漠的美是出生在钢筋混凝土中的我们所无法想象的。这一独特自然风光成为了孕育人类淳朴文明的摇篮。出生于此的女主人公真实、善良,思想纯净、透亮,是这片沙漠的女儿,也是人类文明的希望。“沙漠”在小说中还象征了自由,虽然看似贫瘠,一无所有,却留给人们具有无限可能的自由空间。它带来的是无拘无束的快乐,这是在所谓文明都市生活中无法获得的,这也是主人公在经历流浪后返回故土的一个重要原因。
作品中还有许多通过人物之口讲述的极具地域特征的小故事,引人入胜。例如,渔夫老纳曼所讲的一些传奇故事和寓言性故事。这都得益于作者小时候在毛里求斯与外婆共同生活的经历。记得勒克莱齐奥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说过,她外婆会讲很多充满想象力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或许就发生在非洲大陆,甚至就发生在在毛里求斯的玛伽贝森林里。这些故事是具有异域特色的种子,在他的作品中开花、结果,延伸到读者的世界。将这些童年听过的故事放进自己的小说中,说明勒克莱齐奥对这些弱势文明的情感是发自内心的。他早已经扎根于这些文明之中,被它们丰富的内涵所感染。而这些故事的流传也说明了它们的魅力是值得被长久记忆的。
勒克莱齐奥在非洲留下了许多童年的回忆。在作者眼中,书写蒙受过几百年殖民苦难的非洲文明就是对地球上所有被边缘化的弱势文明的关注。这些弱势文明没有在工业革命后的几个世纪里得到公正的对待,他们只能站在边缘的位置发出微弱的呐喊,这是作者希望通过作品传达给读者的。记得在《沙漠》的汉译本出版之前,勒克莱齐奥专门致信我们,希望告诉中国读者,作品是“描写了一位老人在信仰的激励下,在人民力量的支持下,与殖民主义灭绝人性的侵略进行了双方实力不相等的斗争,同时也描写了一位年轻姑娘在当今西方世界与不公正和贫困所进行的力量悬殊的孤立斗争”。我们注意到作者两次用到“斗争”一词。从这部作品问世至今已经过去了40年,但它一点都没过时,当今世界的不公正还在以一些隐蔽的方式继续着,《沙漠》所讴歌的斗争还远没到终点。这部作品在精神层面带给我们的震撼是强烈的,能够激发共鸣。
二、“毛里求斯系列”中的童年回忆与文化身份
王:我们知道,毛里求斯作为文学意象,频繁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勒克莱齐奥先生的作品之中,包括《寻金者》、《隔离》、《变革》在内的三部作品被评论者归为“毛里求斯系列”。这一系列作品都以作家本人的家族故事为原型,描写了家族后代寻找家园、回归家园的经历。您怎么看待这三部作品与作家童年回忆的关系?是否童年的过往影响着我们这一生的文化身份?
许钧:文学作品中的毛里求斯当然不能等同于现实中的毛里求斯,但无疑是以勒克莱齐奥的童年故乡为原型的。勒克莱齐奥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一次采访中曾表示,法国是接受他的文化与语言之乡,而毛里求斯是他小小的故国。毛里求斯虽然是非洲的一个小国,不论从哪个方面比较,可能都无法和法国相提并论,但它对作者的童年的影响是深刻且无法替代的。几部作品中关于岛屿的回忆几乎都与作者童年有关。以作品《寻金者》为例。出生于殖民统治下的毛里求斯的主人公在失去童年美好生活后踏上寻金之旅。小说由主人公寻金开始,到寻找乌托邦,再到寻找失去的童年时的天堂,寻找曾经幸福快乐的自我。贯穿整部小说的关键词看似“寻金”,实为“寻我”。童年记忆对人生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在毛里求斯的童年已经为主人公穿上了文化身份的外衣。金子并不是童年幸福的来源,也最终不是寻找的终点。童年在毛里求斯经历的那些人和事,让主人公产生了文化归属感,主人公远行与回归的轮回是不断地在叩问幸福的意义以及“自我”的意义。在寻金的过程中的精神启蒙、思想转变,實际上都是寻回固有文化身份的必经之路。
三部作品中反映出的故土情结,实际上是关于弱势文明中成长的个体自我认同的问题。在这些土地上出生的人们滋生“逃离”愿望是难以避免的。而当他们离开故土进入西方主流文明后,获得认同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在不断观察世界并与这个世界接触的过程中,对于“我究竟应该是怎样”的思考会反复缠绕着主人公。文化的不认同不仅带来内心痛苦,更让“我应该去哪里”成为了主人公另一个必须面对且极为迫切的难题。我想,勒克莱齐奥先生在故事中为主人公的回归给出充分而坚决的理据与他特殊的童年经历不无关系。“回归”既是精神层面的,也是文化层面的,而毛里求斯既是地理意义的家园,也是精神及文化意义上的家园。作品人物在一直探索的,是自我在世界上的真正位置。求而不得的文化认同感最终使得“追寻”的终点成为“回归”。
王:个体的文化身份的确与回忆密切相关,您也提到离开故土的过程是不断反思和自省的过程,个体的最终文化身份的形成是否会因前行途中与外部世界的交流、接触而发生改变呢?
许钧:改变当然会有。回忆在这些作品中是主人公生命旅途的伴侣,是他们自我保护、自我安慰的方式。回归是回忆驱使的,而回忆是身份构建的基石,回忆使得人物表现出对故乡的怀念及对陌生环境与社会的疏离。不过回忆会不断累积和丰富,不止于童年。我们应该看到,在毛里求斯系列中,回忆并不完全是排他性的。选择远离西方文化,并不是完全拒绝西方,而是一种收纳性改变。将诸多不同的文化元素纳入自我的内部,最终构建一种包容的身份属性。因此,并不存在一种绝对的放弃与排斥,而只存在重新构建与选择性融合。这种对于身份的重新界定也是与岛屿自有的文化属性息息相关的。毛里求斯是多种文化的汇集地。法国文化、英国文化、印度文化以及其它少数族裔的文化都在此交汇。从个体的身份到家族的命运,再到文化间的相互关系,自我的回归不是简单地回到童年或最初,也不是简单的地理意义的回归,而是构建一个以固有文化为中心的,具有包容性的新的统一体。《寻金者》中的亚力克西最后离开了布康,《隔离》中的雷昂最后离开了自己的哥哥雅克及自己的家族。成年的个体需要对自己在世界上的共时及历时位置重新认识,才能最终寻找到那个“原来的我”。这种再认识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人与社会关系的认知,而是更深刻的人与世界关系的认知。毛里求斯作为文学意象,只是勒克莱齐奥关于文化身份思考的引子,它带领我们通达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是需要跳出它本身地理意义的限制,并以世界与人类文明为尺度才能完成的。
当然,这三部作品并不是作者的回忆录,记忆与想象是相互渗透的。作品中的毛里求斯也有许多虚构的成分。在作者看来,毛里求斯代表的远不止是作者的故乡,它与其他作品中的马格里布、奥尼恰、巴拿马一样都是我们共同拥有世界的一个部分,属于人类共有的不应该被忽视的文明。毛里求斯因作者童年的经历而成为他作品中的偏爱,但作者最终是通过毛里求斯这个“小小的故国”,让读者关注人在文明中的存在方式,以及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相互关系。勒克莱齐奥关于落后文明与文化身份的思考在其他作品中也是一以贯之的,只是每部作品的侧重点会略有不同。
王:如您所说,勒克莱齐奥先生的创作理念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是具有延续性的。很多学者也都认为,他的作品中有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而这种连贯性从他第一次创作就已经开始了。我们知道,勒克莱齐奥先生的非洲记忆大多是童年时留下的,这其中不得不提到的是他第一次前往非洲的寻父之旅。在您看来,这第一次非洲之行,是对他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许钧:如果说勒克莱齐奥在毛里求斯的童年记忆形成了他文学创作的源泉,那么第一次去非洲的寻父之旅则是泉水的源头。他曾说过:“就我而言,我对西方文明之外的那些不同文明,一直都怀有一种兴趣。这种兴趣与关注与我父亲有关,他在非洲生活了很长时间,在尼日利亚。”勒克莱齐奥的出生地虽然是法国尼斯,但他的父母都来自非洲。所以,一般我们认为他既是法国的也是非洲的。不过,继续追溯我们会发现,勒克莱齐奥的祖先都是来自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18世纪才移民到毛里求斯。因此,他的文化背景远比履历上看到的更为复杂。七岁时从法国前往非洲寻找生活在非洲却又不属于非洲的父亲,成为了作者一个重要的身份构建的起点。
对于童年缺失父爱的人,寻找父亲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人生使命,是人生意义的一部分,它对每个人的人生都会产生深远影响。记得勒克莱齐奥曾说过:“我跟母亲乘了船,一起去非洲,持续了一个月,但我感觉比一年还长,对我来说,这次旅行很神奇,是无限的。我总想起非洲,尽管没有看到过什么东西。”我想,对危险的恐惧与对非洲大陆的好奇都是在寻父渴望中酝酿的,能激發灵感、触动心灵的情绪也在这一背景中形成。这次旅行开启了他的文学创作之旅,带着种种复杂的情绪与真实的体验,他在作业簿上写下了小说《环球旅行》。而后来的第二部小说《黑色的奥拉蒂》与旅行及寻父主题关系更为紧密。在创作这部作品时他还并不是十分了解非洲大陆,但写作行为本身让他可以将自己从不安与危险的境地中拯救出来,让他想到了慢吞吞的货船将自己带到父亲的身边。勒克莱齐奥是十分喜爱这两部作品的,他甚至表示过,自己之后的创作中没有任何一部可以与这两部非洲小说相提并论。大多数作家或者是文学爱好者,小时候都有可能随性写点诗、散文什么的,作为兴趣爱好,也不会太当真。但勒克莱齐奥则不同,他对自己小时候的这段创作经历非常看重。
寻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寻根。童年时父爱的缺失也激发了作者对父亲与父爱的想象。1991年出版的《奥尼恰》,也是一部寻找历史踪迹的自传式小说。儿子寻找父亲,而父亲远行寻找消失的文明。非洲人与殖民者无望但勇敢的斗争揭示了非洲真正的文明史。作者对樊当抵达非洲那一刻的心理变化把握十分细腻,在波尔图太太“瞧啊,非洲人!”喊叫声响起的时候,樊当的心脏因为快乐而加速跳动。而“他不知疲倦地盯着映入眼帘的非洲大陆”,望着“那奇特而遥远的土地,仿佛他们永远也无法到达。”那种对于未知的憧憬与急不可耐只有深刻体会过的人能如此生动地加以表达。樊当的寻父之旅与非洲探索之旅融为一体。有趣的是,主人公在没有窗户的船舱里,点燃了夜灯,在一本带图案的作业簿上写下UN LONG VOYAGE(《一次漫长的旅行》)。仔细想想,这不就是勒克莱齐奥七岁时创作的《环球旅行》吗?童年的第一次非洲之行的记忆在几十年后的作品中依然生动、清晰。2004年,勒克莱齐奥创作了小说《非洲人》。这是一部关于非洲的小说,也是一部公认可以感受到勒克莱齐奥与父亲真正相遇的作品。在《非洲人》中,作者试图以一个孩童的视角,以电影回放般的画面叙事和场景描述还原那段在非洲土地上发酵的关于父亲的记忆。父子生活的土地上有和毛里求斯一样的红色土地,一样的从海上吹来的风,一样的微笑和脸庞,一样的无忧无虑。作品中,勒克莱齐奥书写了这样一种遗憾:“有种东西被交给了我,有种东西从我这儿被拿走。我童年里缺失的东西:有一位父亲,在他的身边、在温馨的家庭中成长。”勒克莱齐奥承认了自己的毛里求斯父亲,也毫不避讳自己非洲裔后代的身份,最重要的是,他所表现出的那种无法掩饰的对童年时父爱缺失的遗憾。
勒克莱齐奥为《当代法语作家词典》撰写有关自己的介绍时,在短短的千字条目中,用近乎一半的篇幅讲述了这次经历及其对他的重要影响。他特别写道:“对于我来说,写作行为一直与我的第一次旅行紧密相连。”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勒克莱齐奥在获奖演说中也再一次强调了儿时的这次远行。他说,儿时正逢战争,他没有书读,于是就读祖母的词典。词典中“那些插图、地图和不熟悉的词条,就像一道向我开启的大门,召唤我踏上探索世界的旅程,去徜徉,去梦想。在六七岁的时候,我写了第一本书,名字叫《环球旅行》。”从这些话语中,我们能够看到第一次非洲寻父之旅在作者心中埋下了怎样的种子,开启了多么宏大的文学想象空间。这次旅行的影响是伴随一生的,那个带着好奇、彷徨、期待、疑惑情绪的孩童用之后几十年的创作把那些关于非洲的记忆与情绪带给了读者。
有些学者认为,应该把他的创作阶段分为两个阶段。1963年到1975年是他创作的第一阶段,这一阶段他的创作内容是以革命、反叛的形象揭露西方都市文明的野蛮;而第二阶段是上世纪70、80年代,他开始探讨个性化、自传性质的主题,转向对落后民族、文化身份等问题的关注。但实际上这两个阶段的思想内核是一脉相承的,特殊的文化背景让“文化身份”的问题很早就在作者的思想深处扎根,有了西方文明的蛮横,才带来了弱势文明被边缘化的结果。如果我们跳出文化背景的局限,将人类文明视作一个整体,也就自然会感知到这种连贯性。我想,关于文明及文化身份的思考,在勒克莱齐奥的第一次寻父旅途中应该就已经开始了。
三、不止于非洲的文明协奏梦
王:确实,非洲既是勒克莱齐奥先生的故土,也代表了当今世界的弱势文明,他对非洲的关注也容易理解。但与许多书写非洲的作家不同,他除了关注非洲外,还十分关注南美洲,小说《乌拉尼亚》写的就是与印第安人有关的故事。从非洲转向南美,显而易见的相似之处是,非洲与南美都是被殖民统治过的地区,当地文明也都有被边缘化的趋势。您觉得作者后来开始关注南美洲是出于怎样的考量呢?
许钧:非洲的许多特质在南美也有,优美的自然风光、广阔的沙漠、比较原始的生活方式、不为大众了解的地方文化等。我个人觉得,关注非洲文学的学者们应该把目光投向历史,投向世界。就此而言,勒克莱齐奥的历险具有特别的意义。上世纪70年代,他就到了墨西哥,喜欢上印第安人。他的远行不是逃离,而是在寻觅与世界和谐的平衡点。他既不是盲目地流浪,也不是被迫地流浪,而是主动地流浪。这种流浪使他的思考更为完善、创作热情更为饱满。我们看到,包括昆德拉在内的一些著名作家都是被动流亡,最后就不得不面临身份认同的问题,而勒克莱齐奥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他是主动流浪。1970年,他自愿远赴墨西哥的法国拉丁美洲研究所工作,便有了机会与印第安人接触。他和恩贝拉部落印第安人、沃纳纳部族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之后,他又到了墨西哥中部的米却肯州,与生活在那里的惠考尔部族印第安人往来。在墨西哥城大学,他还学会了玛雅语、纳瓦特尔语等几种当地语言。这些与墨西哥印第安人一起生活的经历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觉得这一体验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对世界和艺术的看法以及他与人相处、走路、吃饭以及睡觉的方法,甚至深入到他的梦中。主动流浪使得他看待这些文明的心态是公正且满含热忱的,也正是这样,他的作品才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只属于他本人的看待所谓落后文明的独特视角。
勒克莱齐奥先生表达过,自己的文学思想受到了列维·斯特劳斯的影响。我们知道,斯特劳斯对西方文明的看法是有所保留的。他觉得虽然西方文明很重要,但南美印第安文明也同样重要,很可惜,这些古老文明在现代社会中没有太多表达自身的空间。勒克莱齐奥十分认同斯特劳斯的这一观点,也将这种感受放在了自己的作品中。在上个世纪,种族理论流行的时候,文化之间的某些差异被放大,等级理论蛊惑人心。殖民主义者将经济成就与所谓的文化优越性等同起来。这些本质上带有种族歧视性的理論,在很长时间被用来佐证殖民主义者们的合法性。那些经济落后的国家或民族无法获得话语权。但是,仔细想想,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不管他们在哪里,有怎样的发展水平,都应该有权力使用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每一种语言都是逻辑复杂、具有结构和可分析性的整体,可以用来解释世界,可以讲述科学或者创造神话。非洲和南美所面临的困境是一样的,勒克莱齐奥先生并不希望我们只关注最为落后的非洲,而忽视了美洲,这是他后来持续关注这一地区的一个重要原因。
西方殖民者的傲慢并没有随着殖民活动的结束而消散。即便是今天,活动在世界舞台上的人物依然操持着主流语言与世界交流。从本质上看,关注南美是关注非洲的延续。而意识到世界是多元的,并重视那些正在消亡且弥足珍贵的弱势文明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王:如您所说,主流文明的声音依然主宰着世界舞台。那么在当今世界,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浪潮相互交织,东西方文明冲突也愈演愈烈,中国正与包括非洲在内的发展中国家艰难地向世界舞台中心靠拢,您认为这一时代背景是否有利于我们更为关注勒克莱齐奥的文学作品?
许钧:我想,在当今时代,读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勒克莱齐奥先生的作品,可以帮助我们从更深刻的层面对人性和人类文明加以反思。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史,一直都是主流文化活跃于聚光灯下,不论时代如何更迭,总会有中心与边缘。而当今这个时代,具有包容精神的中华文明从舞台边缘,开始走向舞台中央。我在想,我们是要把西方文明赶出聚光灯吗?当然不是,我们所期望的,是舞台给每一个文明以表达的权利和展示的空间,舞台是属于全人类的。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的作品就更能引起我们的共鸣与反思。文明不应该有主次,相互尊重、共同发展是最重要的。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文明就开始被西方文明超越,西方文明在近几百年成为聚光灯下的宠儿,伴随着西方工业革命创造的巨大生产力,他们的文化顺理成章地成为人类文明的代表。全球化本身并不是坏事。交流促使科学技术更快、更好地发展。但全球化加快了弱势文化的衰弱与解体,这让我们感到遗憾,也值得警惕。尽管我们不愿承认,但常常还是会随波逐流。想起勒克莱齐奥曾提及的那些作家:马提尼克人艾梅·塞泽尔,马达加斯加人拉哈里马纳纳,魁北克印第安蒙塔涅人丽塔 ·梅斯托科休,毛里求斯人阿南达·德威,美国新墨西哥州印第安人斯科特·莫马代,拉克塔苏人谢尔曼 ·阿莱克西,等等。这些文学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他们对文化和对文明的思考,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您访谈开始时提到了勒克莱齐奥的代表作《诉讼笔录》。它讲述的是一个纯朴的人物在现代文明中寻找方向、寻找心灵归宿的故事。当今的世界,那些大都市,它们仍然在快速扩张,也许将来它们会覆盖这个星球上所能居住的大部分地方,侵吞掉那些没有力量与之抗争的村落。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每一种文明都是人类的孩子,它们都有生存的权利,不能让它们找不到归宿,这是勒克莱齐奥让我们意识到的责任。
王:的确,捍卫人类文明的多样性是我们的责任,但个体是渺小的,能产生的影响力微不足道。在您看来,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履行自己的责任呢?
许钧:在当今世界,文学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人表达自我身份的一种方式,也是要求话语权、维护多样性的方式。文学的传播载体是语言。近几个世纪形成的语言霸权令人心寒,让舞台中心感知来自边缘的呐喊也的确是不容易的。加拿大北部印第安人为了能让人们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得不用征服者的语言——法语或英语来创作,这是不公平却也是没有办法的。毛里求斯或安的列斯群岛的克雷奥语,能有一天会像现在媒体上占绝对统治地位的语言那样,被轻易听到,被世界倾听吗?毛里求斯是一个政治上、文化上都很边缘的小国,如果勒克莱齐奥没有法国人的身份,不用法语写作,我们应该不可能听到这么掷地有声地为弱势文明的呐喊吧。这里就不得不说翻译的重要性了。在语言霸权的世界里,要让全世界能听到弱势文化发出的声音,看到那些新的事物、感受某种乐观向上的东西,就需要翻译。文学交流,因其多样性,借助翻译的力量,可以让我们听到来自不同世界的声音,是实现跨文化交流的更好途径,而跨文化交流正是世界和平的关键。在我看来,文学的使命在于超越它自身的边界。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或鲁迅与全世界公民进行对话,能给每个人,无论其性别、出身和信仰,带来他们批判性的财富和生命之活力。
虽然在近现代文明史中,文化经常被政治工具化,成为政治的幌子,但是走向他者,走向世界,是任何现代人都不能错过的一种历险,不然就会封闭或僵化。任何人类创造的文明,都是我们的共同财富,是属于整个人类的东西。翻译开辟了交流的途径,让封闭的村落具有抵达世界中心的可能。译者的幸福在于,可以让不同文明的思想以平等的方式交流和沟通,而自己也为文学舞台构建文明协奏的乐章而贡献绵薄之力。
想起2009年,我在访谈勒克莱齐奥时,请他为中国读者写几句话。记得大致内容是:“我对中国怀着友好的情谊与兴趣,我希望国家间的友好关系能够增进,我在中华文化中发现给人以希望的新的理由所在。”勒克莱齐奥特别关注不同民族文化间的对话。对话应该建立在理解各种差异的基础之上。这一切的动机,正是对人文关怀和精神认知的共同追求与渴望。我想,不论中华文明是否将来能走到人类文明舞台的中央,只要我们懂得包容,愿意对话,对其它文化平等相待,我想那一定会带给人类文明更美好的明天,那也是勒克莱齐奥所期望看到的。
王:谢谢您接受这次采访,也感谢您与我們分享的经验与智慧,令我们受益匪浅!
责任编辑:何卫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