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
2021-07-20赵思芳
赵思芳
“我唱了一辈子戏,无名无分,冤啊!”身着枣红色衬衫的老人,刚见到我,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唱的是什么戏?为什么唱了一辈子,觉得冤呢?这事还得从一篇文章说起。
商城位于大别山麓,淮河南岸,鄂豫皖三省接合部,民间有“鸡鸣狗吠听三省”的说法。三省交合的深山区有一个“戏曲之乡”则不足为奇,封建割据的边缘化、人口的杂合化、文化的多元化和交通的相对闭塞,是商城成为戏曲之乡的主要原因。
我家乡的小镇在1958年叫商城县越美人民公社,1975年分成两个乡,分别叫汪桥乡和观庙乡。这地方毗邻潢川仁和乡和光山白雀乡,被当地人成为“商城的西大门”。其中,观庙乡丘陵多,田地少。20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后,农民闲暇时间多,唱戏看戏成为自娱自乐的主要形式,其中花鼓灯戏成为家乡人的最爱。
儿时的家乡,山山水水、田间地头,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哼上几句花鼓灯戏曲。上山砍柴時唱,下田栽秧时唱,打谷场上对唱,车水时唱,打夯时唱,办喜事时撒床歌,办丧事时唱七歌……笑时唱着笑,哭时歌着哭。在艺术形式上,这些花鼓灯的音调或高亢开阔,或自由舒展,或粗犷有力,或悠扬婉转,语言既有湖广韵味,又有江淮音型,于是便形成了刚柔并济的大别山风味。
2019年春节期间,我写了一篇散文,叫《万象河畔的清音》,发表于当年第9期河南省文学期刊《奔流》上。散文主要描写家乡花鼓灯剧团团长张茂秀于80年代唱戏的盛况。今年春天,作品被张茂秀的儿媳看到并读给她听,老人家激动得眼眶涌起潮水。20多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被人忘却,没想到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她当年唱戏的情景,并细腻地描绘出她当年唱戏的盛况。和张茂秀老人的儿子鲁传安加了微信,传安大哥告诉我,老人家唱了一辈子戏,她心里有很多话想对讲给世人听。8月4日下午,我终于见到那篇散文的主人公——少时家乡父辈们的偶像张茂秀先生。
太阳如一个大火球,高高地挂在空中,晃得人睁不开眼。村子里的人在巷子里纳凉,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穿着肥大的衣服。知了在树上“吱吱吱”不停地叫着。小狗趴在地上,肚子一起一伏,嘴巴大张,吐出了红舌头。
驱车前往张茂秀人老人的家,按照传安大哥的指示线路,十几分钟后到达目的地。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一座被绿树翠竹掩映的别墅。别墅的门前极其开阔,简直就是一个小广场,广场的四边木槿花正灼灼盛开。
从车上下来,看见一位身穿枣红色上衣的老人,正在拉别墅大铁门,我想她应该是我要拜见的张茂秀先生了。张老步履稳健,两只手不时地上下舞动。她见了我,微微笑着,迎着我向屋内走去。张老第一句话就是“我冤啊,唱了一辈子戏,无名无分”。落座,屋里凉爽得很,看来张老为了迎接我到来,早早地打开空调。端过为我沏好的茶,张老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本。潮湿的纸张,泛黄的纸页,仔细看上面的文字,原来张老是家乡戏剧工作协会会员、嗨孜戏业务团长。仔细端详张老,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鸡皮鹤发,她两鬓微微染霜,脸上的肌肤红润而富有活力,一双眼睛顾盼生辉。
看过了证书,张老带我去看他们戏剧团的道具和服装。来到二楼我看到了红缨枪、大刀和棍子。女演员的头饰看上去是水晶做的,亮晶晶的,静静地躺在精致的小盒子里。本想看看箱子里的服装,无奈上面的东西太沉,无法打开。
二楼太热,我随着张老走下一楼。坐在沙发上,张老说,她有一个愿望,想将自己的一生经历写成一本书。没想到张老却有这样的想法,“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她是想让后辈记住她。
我只是一位普通教师,一位文学爱好者,我很想告诉她,我没有能力帮助她。但面对张老热切的眼神,到嘴边的话,我收了回去。我说,天太热,我只能跟您交流一会儿,能写成啥样就啥样。
张老喝几口水,在那个阳光热烈的下午,她向我讲述自己的故事。
张茂秀,河南省商城县汪桥乡董畈村人,出生于1940年10月,地主家庭,家有17亩田,父亲30多岁就病逝了,撇下母亲、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和她。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早逝让母亲和孩子们饱受苦难。田里的活无人干,有时请雇工,勉强维持生计。她只读了两个月私塾,学习《学耳》,幼年喜唱。9岁给一户人家做童养媳,那家主人待她很不好,早晨没睡醒,就将她叫起来放牛,怕牛跑丢了,主人将牛绳子拴在她身上。为了支撑家庭,母亲跟一个老医生学会给小孩儿看简单的病,家里的生活渐渐好转。1953年,母亲把13岁的她接回了来。
1958年,年仅18岁的张老到了地方剧团黄家池剧团,师从李长和学习花鼓灯戏。张老进剧团个把星期就学会了唱戏,当时整个剧团有34人,和她同去的有十几人,学会唱戏的除了她有余启珍、余楚英。后来剧团改为铜山剧团,她开始学唱小生。
说话间,徒弟余启学打来电话,说非常想念张老,简短的几句话,可以想见他们师徒情感深厚,张老说余启学曾表演《吴汉杀妻》中的旦角和青衣。
张老接着讲述自己的经历。18岁的她登台演出,大炼钢铁时期,随时随地演唱,唱到哪儿,哪儿的人民公社就管饭。1959年张老雏鹰展翅,演唱渐渐被观众认可。她刻苦训练,渐渐有了一定表演基础,因此有了不错的经济收入,但剧团收入大多上交到公社。一个冬日,朔风凛冽,张老随剧团到地方表演,穿着单薄衣服的她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坚持登台唱戏,这些都被台长李长和看在眼里。那次唱戏,她挣了3块6毛钱,台长拿去给张老做了一身棉衣。那天唱完戏后,张老被当时的人民公社打字员熊志英用敞篷车送回去,因此受了风寒。
1959年,剧团被下放到六营东庙,演员们只能种田、种菜,如有人邀请,他们还去唱戏。
学唱戏要有伙伴,张老经常和余启珍在小树林里搭戏。花木葱茏,溪水潺潺,鸟儿啼啭,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她们就在小树林里唱和她的学妹们一唱一和,歌声清越,与天籁之声共和鸣。
1961年,21岁的张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女儿家也有了对爱情的憧憬与向往。这时,有人给介绍对象,说张家的男子英俊、李家的男子灵光,花季少女的脸上常常燃烧起红霞。肥水不流外人田,团长潘又亭极力争取,把她介绍给侄儿潘和连。然而这场婚姻仅仅维持4个月零10天,在剧团拉弦的公公就强迫儿子离了婚。正月十八张老离开潘家,其实这时已怀有身孕。三月初一,张老给父亲上坟,潘和连陪同。上完坟,张老和他一起回潘家。没想到,潘家已经将门封住,不准她进门了。原来,潘父已经在铜山街给潘和连另找了个媳妇。邻居夏大妈劝他不要相信父亲的话,和张老一起好好过日子。可他还是拗不过父亲的意愿,和张老离了婚。临走前,潘和连盛了一碗稀饭给张老吃。潘父生前娶了3个女人,她们都很喜欢张老。其中一个万姓女人,被前夫要回去,临走前送给张老两只母鸡和一个小米缸。
“今天想来,这场婚姻是一个阴谋,潘家人就是想让我成为残枝败柳,再嫁人时身价大跌,被折磨得不像人样,这样我就不会被别的剧团挖走。”张老满眼怨气。
张老与潘和连离婚时,在法庭上,法官问张老是否同意离婚。明知肚中有个小生命的张老大声说:“我同意离婚,男人不是我的山,男人不是我的天!”这话语掷地有声,令法官感到震撼,当庭判男方给张老360斤粮食,两单两棉。
离婚后,张老回到娘家,和母亲相依为命。生下孩子时,还有一点良心的潘和连带来20个鸭蛋来看孩子。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张老在母亲的帮助下,带了孩子6年,其中在1963年、1964年、1965年,还坚持登台唱戏。
1963年,张老跟县京剧团合作,将京剧团的唱词搬过来,用花鼓灯的唱法演唱,其中吸纳京剧的特点,京剧唱词和地方花鼓戏融为一体。张老的剧团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和群众打成一片。劇团的演员们帮助农民车水、犁田、收割,台上是演员,台下是农民。后来他们进县城表演,更是欢声一片。再后来,他们将县京剧团撵到乡下,京剧团的演员们不得不和农民一起体验生活。张老的剧团占据了县京剧团的舞台,她还记得7月7日唱《天河配》时,李长和唱青衣,张老唱牛郎。观众们对扮演牛郎的“男孩儿”赞叹不已。
“老人家喝点水,等会儿再说吧。”我劝说道。老人家太渴望表达自己了,她要向我将尘封的往事一一和盘托出。
“我想说说我的台长李长和的故事,因为我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健谈的张老又讲起了李长和。
剧团台长李长和,本姓鲁,观庙人,因其父给共产党办事,惹怒了国民党,他父亲将膝下仨孩子卖了俩,其中李长和被卖给汪桥李家。苦难中长大的李长和来到戏剧团学唱戏,生、旦、净、末、丑几个行当他都学过,但最擅长的是青衣。张老清晰地记得他扮演《安安送米》中的庞氏,扮相清秀,歌声婉转。李长和见张老和老母亲带着孩子,很是艰难,就劝她再嫁。因在汪桥遭受婚姻的不幸,张老再也不愿意嫁给汪桥人了,害怕人家说她和潘和连藕断丝连。李长和就将张老介绍给观庙乡桃园村一鲁姓人家,鲁家青年是个孤儿,张老嫁到他家时,带着长子和600斤稻谷、几斤干腊肉去的,就这样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十年动荡,剧团暂时解散,张老全身心做农活。深夜里,她常想念她的剧团,在县城表演时,是何等的风光!他们每一场演唱,座无虚席,演员们的一举一足都被观众模仿。在那个年代,她和剧团的演员们还能领一份国家正职的工资。可眼下,真的很无奈。她能有什么想法呢?也不敢有什么想法,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人,又能怎么样呢?
1978年,十年动乱结束,张老重组剧团,新的剧团需要招兵买马,黄士超捐资添置部分服装、道具。80年代,为了添置道具,一群痴迷花鼓戏的老演员们,到武汉、走禹州,表现出对戏剧的极大热忱。
李少林唱大鼓书,张老邀请他回剧团,是李少林教会她唱大鼓书的。挣不到钱,张老花一毛钱打车去斛山铺,唱几句,给一升米。后来偶遇一个唱书的,说了几句江湖话,张老和他对上了,遇到了知音,便邀请到家吃饭。炒了几个菜,吃了饭,较真本事,唱了几句,人家判断行事长短,张老说了两个小时。就这样将这些跑江湖的艺人招到剧团来。
“张老,您为了花鼓戏的剧团立下了汗马功劳。记得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您割稻子唱戏,打猪菜时唱戏,做饭时唱戏,您婆婆就嫌弃您,说这样的儿媳哪有心思种田,有这回事吗?”我打断了张老的讲述,将多年前的疑惑向张老和盘托出。
张老说,那都是谣言,她两次婚姻都没有婆婆。其实,她不是时时刻刻都唱戏,戏词在心里,要唱给懂她的人听。接着张老又向我娓娓讲述她的剧团。
改革开放后,文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张老和她的剧团焕发出新的热情,他们为群众演出了无数场戏。田地分到户,老百姓在农闲时间,邀请她和剧团到各地唱戏。张老和剧团活跃在各个村落,他们的演唱丰富了百姓生活,张老因此成为百姓心中的名角。如今,回到家乡,问到上了年纪的人,只要你提到“张茂秀”三个字,大家马上想起了她:“不就是唱那个唱花鼓灯、扮演男人的嘛。”
1989年,观庙乡乡长黄泰清曾写过一个剧本,以计划生育为题材,张老和她的剧团进了县城表演这个剧本。张老让胡秀英(她的儿媳兼徒弟)唱主角,她唱配角,徒弟获得两张荣誉证书,她自己得了一张荣誉证书。
20个世纪90年代,农民们纷纷背井离乡,往城市务工,张老剧团的年轻演员们也远走他乡各谋生路。她的儿媳胡秀英、拉弦的长子鲁传安也前往南阳市做茶叶生意,他们的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无奈,剧团又一次解散了。张老年纪大了,留守在家乡。但张老一直留恋登台唱戏的感觉,那对她来说实在太美妙了!
《灯官》《狸猫换太子》《打龙袍》等都是张老剧团常演的曲目,其中《当铺认母》,张老烂熟于心。
《当铺认母》又名《白扇记》,打锣腔剧目。这曲戏讲的是明朝辰州知府胡先志卸任返家,船过洞庭湖,遭强盗抢劫被杀。妻黄氏、女金莲被逼为贼首赵大为妻、妾,襁褓中幼子胡金元被逼抛入水中,黄氏留下口咬印记,幼子后为渔翁刘玉期夫妇所救,取名渔网。渔网长大外出寻母,途中与王有仁结为兄弟,王传以道情。一日,渔网宿古庙,得神灵所指至潜江,在赵大所开当铺管账。端午节趁赵大外出,编道情解忧,为其姐金莲所闻,得与母、姐相认。后持母所藏白扇,至京寻外公黄凯营救,终报仇雪恨。
张老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给我讲述情节,口中念念有词:“喊一声胡知府快送金银,俺居家百十口刀刀杀尽。”“他叫我找亲母别哪望,想见我亲娘,必须去到潜江。”“我若是豪富子,就该所养,为什么将孩儿抛下船舱?我若是寒贫人,不能抚养,哪有那几件宝带在身上,金杯盏、犀牛角、象牙筷一双。”“他句句说的是洞庭湖事,说的是俺胡家冤枉。”张老说之唱之,舞之蹈之,眉眼里、脸颊上甚至整个腰身都是戏。戏文念完了,她感叹当今的社会形势大好,法制公正。我惊讶于张老惊人的记忆力和对戏曲的热爱。
夜幕渐渐降临,张老留我吃晚饭。席间,张老说她唱了一辈子戏,从戏文里中悟到了做人的道理,并以此修身养性、教育子女。她养育了四个儿女,个个吃苦耐劳,善良俭朴,她为这些深感欣慰。
要告辞了,张老说,她想在今年的春节,在家门前搭上戏台,召唤她的徒弟们一起登台演唱,她渴盼我能回家乡观看她的演出。我知道80岁的张老还想沉浸到艺术的殿堂里,再次享受那美好时光。
走出门外,借着明亮的灯光,又看见张老门前的木槿花,一簇簇,一片片,开得红艳艳的,像燃烧的一团火。陡然觉得张茂秀老人家就像这眼前盛开的木槿花,倾尽全部的力量,绽放出生命的活力和丰采。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