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星海:立志成为中国的贝多芬
2021-07-20李定国
李定国
人民音乐家冼星海,是继聂耳之后,中国革命音乐的又一面大旗。他在短暂的四十年人生中,不仅留下了《黄河大合唱》《民族解放交响乐》等四部大型音乐作品,还谱写了《热血》《二月里来》《到敌人后方去》《在太行山上》等500多首脍炙人口、传唱至今的经典歌曲,同时又培养了麦新、孟波、周巍峙、郑律成、刘炽、黄准等众多举足轻重的革命音乐家。
我从小就非常景仰冼星海,经常聆听他的经典之作,许多代表作我都会吟唱。当年,我就读的中小学的音乐教室里都悬挂着大幅聂耳、冼星海的照片。在我三十余年的音乐制作生涯中,曾不失时机地采访、深交过冼星海在上海国立音专的同学沙梅;在抗日救亡歌咏运动中与他并肩战斗的战友吕骥、学生孟波;还有在延安鲁艺的同事瞿维、学生刘炽、黄准;八路军音工团的战友向异等。从这些音乐老人那里,我了解并熟知了冼星海的苦难人生和他不凡的艺术过往——就是这样一位社会最底层人民的儿子,他能历经常人难以想象和忍受的磨难,一路披荆斩棘,向着自己理想中的音乐王国勇往直前,立志成为中国的贝多芬。这样的人物在音乐史上是鲜有的。
壹
1905年,生于澳门的冼星海是个遗腹子。他人生之初,就随母亲黄素英生活在外祖父家。无奈外祖父去世后,母亲只能带着年幼的儿子去新加坡打工。黄素英非常重视对儿子的教育,哪怕生活再辛苦、经济再拮据,还是节衣缩食把他送入华侨在新加坡办的私塾里读《四书五经》,在稍大后又被送往英文学校。在冼星海12岁那年,母亲到新加坡养正学校做勤杂工,他也随母入读这所学校。当时的养正学校有支军乐队,从小就对音乐一往情深的冼星海对能参加军乐队是欣喜不已,他在乐队中学会了多种西洋管乐。一年后,黄素英携子回国。不久,冼星海考入了岭南大学附中,几年后,又进入大学预科,前后半工半读达六年之久。
冼星海从小就饱受贫困之苦,但为了心中的音乐梦想,他愿意、也能够承受所有的苦难。从13岁在岭南大学附中起,他为了能免费在校读书,就承担起为学校摇铃、擦黑板、打扫卫生等杂务,还为学校代售文具等。年少的冼星海在学习打工两不误的同时,已展露其不凡的音乐天赋。虽然冼星海是整个学校最贫困的学生,平日“衣冠不整”,但他有着穷人的骨气和坚韧不拔。因此,同学和老师并没因为他的贫穷而看低他,反而以他的学习成绩出色又有音乐才能引以为豪。那时他吹奏的单簧管,被全校师生尊为“南国箫手”。十九岁那年,有位旅美归来的华侨因看好冼星海的音乐潜能,赠送他一把价值不菲的小提琴,还免费教授他演奏……就这样,冼星海在点点滴滴中感受到音乐的熏陶和带给他人生的欢乐。
1925年,20岁的冼星海独身一人前往北平求学,并考入了当时中国唯一一所音乐教育机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在那里,他有幸結交了传习所的负责人:中国近现代音乐的奠基人萧友梅,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冼星海由此走上了真正的音乐之路。因为冼星海和萧友梅是澳门同乡,在异地相遇倍感亲切。冼星海虽穷得叮当响,但他有自己坚定的信念。那时,他就无意中多次向萧友梅流露出不当中国贝多芬誓不休的远大志向。
萧友梅爱才更惜才,尤其对这位小老乡的鸿鹄之志更是刮目相看,将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在冼星海的音乐学习中,萧友梅是一位严师;但在生活中,他却像是个慈父。当了解到冼星海经济上的困难后,又知道他是从不接受任何施舍的情况下,萧友梅不仅免去了他所有的学杂费,还让他在传习所里兼职:管理音乐书籍、抄写乐谱,用打工所得来维系他的学习生活费用。一年后,在音乐上大有长进的冼星海因萧友梅的力荐,入读了新创办的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1927年,萧友梅离开北平,跟随蔡元培去上海创立上海国立音乐学院。翌年初秋,作为萧友梅的得意门生,冼星海免试入读上海国立音乐学院的专修班。
冼星海刚进入上音学习之初,萧友梅就抽空专门陪他去报考上海工部局乐队的单簧管演奏员,想以此来帮他勤工俭学。但由于冼星海学习音乐起步较晚,而且也没有很好的专业老师系统地教授过,因此,他的演奏还没达到专业水准,所以未被录用。此次考试使萧友梅感觉到,冼星海若要在器乐演奏上大有作为,已不太可能,于是建议他改学作曲。
当年,冼星海在上音的学习生涯中,走得最近的同学便是同窗又是寝室上下铺的沙梅。那时的沙梅早已是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成员,他的进步思想和言论,无形中也影响着冼星海。1929年盛夏,上音发生了一件大事。因这年暑假较长,许多外地的学生不想回家,想留校继续进修。但此时因为上音刚办校后不久,政府拨给的经费也没全到位,学校的开支有些入不敷出。所以校方决定:每位留校学生需缴纳水电房租等杂费8元,以缓解校方暂时的经营困难。8元钱以当时的物价计算,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尤其是对大多数经济拮据的穷学生来说,更是一笔不菲的负担。因此,同学们请求校方予以减免,但遭拒绝。
原本,这是一件可以在校内协商解决的小事。但不料此事被闹大了。学生们被煽动起来组织了护校会,不久又集体去南京请愿,从而形成了事实上的学潮,而且愈闹愈大。直到校方出面锁琴房、断水电,到了剑拔弩张、不可收拾的地步。
当萧友梅校长了解此事经过后,得知冼星海是学潮的参与组织者之一,便想凭借自己这些年来对冼星海的提携帮助,请他斡旋。为了学校的建设和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闹得两败俱伤。于是,派自己的得力助手吴伯超去找冼星海商谈。其实,此事原本与冼星海毫无关系。他当时并不住校,而是与他母亲一同借住在其母打工所在地:田汉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的租用房里。因为冼星海一直饱受着贫穷之苦,所以他非常同情支持穷学生的行动,立场鲜明。闹学潮的学生们经常在他的借住地开会,讨论对付校方的策略。
吴伯超找到冼星海,说明萧友梅校长的本意,却遭到拒绝,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因为冼星海认为:此次学潮针对的不是萧校长,而是反动当局,所以没有任何妥协。当吴伯超无果而返后,萧友梅得知了冼星海的态度,感到极度的失望和气愤,顿觉自己这么多年花费心血培养的学生,竟对自己如此的冷漠无情。由于两人没有直接沟通交流,因而造成了许多根本不该发生的误解,致使原本情同父子的师生两人,从此恩断义绝、再无往来。
上音的学潮还未平息,国民政府已派员来校介入整顿。首先宣布上海国立音乐学院降格为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同时解聘萧友梅从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带到上音的几位老师,理由是他们支持、参与过学潮。冼星海与十几位一同带头闹学潮的同学则遭到开除学籍的处分。对于当局的决定,虽然萧友梅强烈反对、甚至抗争,但毫无结果。因内心的气愤加之长期的劳累,一心为了上音的建设、发展而殚精竭虑的萧友梅,因此大病了一场。他辞去校长,去莫干山养病了。
对于上音的学潮之事,冼星海從未在自己的日记、自传或公开场合中提及,但他的同窗挚友沙梅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当年冼星海母亲能到田汉创办的“南国艺术学院”打工,包括母子两人又能免费暂居此地,全因沙梅的引荐和帮助,因为当时冼星海已是中共地下党发展培养的对象。试想:一个中共地下党的秘密居所,如果不是党的可靠之人,怎么能够入住其中呢?几年后,冼星海从法国学成归来,参与并领导了上海的抗日救亡群众歌咏运动,同时创作了许多激励中国军民投身抗日洪流的救亡歌曲,影响甚广,声名在外。萧友梅通过报刊对自己的学生也略知一二,暗自为他的成绩感到由衷的高兴。这时他方才明白,冼星海在学潮中的态度,是因为他是一个革命者,爱憎分明,不能徇私……也就冰释前嫌了。
萧友梅在冼星海心目中的地位从未改变过。作为中国近现代音乐的奠基人,又是自己音乐生涯的引路人,在冼星海的许多著述中,不仅总会提及,而且每每提及都肃然起敬。冼星海一直把萧友梅挂在寓所的对联“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当作自己终身的座右铭。
辍学后的冼星海又只身回到了岭南大学,去教授音乐,但他的内心还是渴望着能有学习音乐和作曲的机会。有一次,他在广州街头无意中邂逅了儿时的伙伴:此人当时已是广州往返于新加坡的轮船水手。当这位伙伴得知冼星海向往去巴黎学习,但又苦于没有路费,于是答应把他藏在船舱底下的水手房里,偷渡去新加坡。就这样,冼星海到了新加坡,在当地打工攒够了路费就去了巴黎。
贰
冼星海在法国巴黎求学的六年多,受尽了屈辱和磨难,巴黎并非想象中的天堂,生活非常艰难。但他为了心中的目标,忍辱负重。初到巴黎,人生地疏又举目无亲,而且语言不通又几乎身无分文,冼星海一派茫然,一时不知所措。
起先他找到了一家华人开的餐馆当跑堂,虽收入不多,但有吃管住,已很满足。但冼星海来巴黎的目的,并非打工而是学习音乐。为了积攒学习音乐的学费,他每天兼几份职,他干过理发店的杂役、宾馆的服务员、浴室里的小工、看守电话的佣人和各种被人看作下贱的跑腿。在这些繁重琐屑的工作里,他还要忙里抽出一点时间来练习小提琴、看乐谱、写曲子。冼星海练小提琴是要等到餐馆所有的工作人员下班后才得以躲在厨房里练习。他几乎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一直要工作到晚上十二点。学习音乐的时间,都是在工作完成以后。有一次,因为工作、学习连轴转,实在太劳累了,在端菜上桌时,一时晕眩连人带菜都摔倒了。冼星海被老板责骂了一顿后,便被开除了。
打工没着落时,他无奈只能背着心爱的小提琴,去街边、酒吧或餐馆拉琴卖艺,有时还遭到过来酒吧吃喝玩乐的中国留学生的冷讽热嘲。这些学生都是当时中国达官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他们来法留学只是镀镀金,买张文凭而已,并非为了学成报国。他们对自己穷苦的同胞,没有丝毫的同情,更谈不上慷慨的帮助,相反还白眼相对,责备冼星海丢了中国人的脸面。对于这些有损他自尊的言行,冼星海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有更远大的理想。
但在卖艺中也碰到过好心人。一对流亡巴黎的白俄夫妇是音乐爱好者,他俩常听冼星海拉琴,在得知他的身世后伸出了援手,不仅帮他解决经济上的一些困难,还给他介绍了一位免费教学的巴黎音乐院作曲教授加隆。在加隆的门下,冼星海学习了曲式、和声、复调和赋格等作曲基本功。
冼星海来到巴黎的一年间,失业过十多次,饿肚和居无定所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冼星海在去打工的路上,因为又冷又饿,一下瘫倒在街边。幸亏有好心人把他送往医院,这才逢凶化吉。忍受着生活折磨的冼星海,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挺过来的。在常人看似他非常不幸,但冼星海的内心充盈着对音乐的憧憬和热望。
在巴黎的底层社会打拼了一年多后的冼星海,积累了一点学费,他想去报考向往已久的巴黎音乐院。说来也巧,也许是天意,此时他无意中结识了在巴黎音乐院攻读小提琴的广东老乡马思聪,因为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和理想,相谈甚欢。当马思聪了解到冼星海的抱负和处境后,旋即就把自己的老师巴黎歌剧院的乐队首席奥别多菲尔介绍给冼星海。奥别多菲尔非常欣赏冼星海,他不仅免费教他拉琴,还常常安排他去聆听一流音乐会,有机会还邀请他参加乐队的排练演出。这一切,对于常常得不到别人尊敬的冼星海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舞,为此,他学习音乐的劲头更高了。打那后,他又结识了巴黎音乐院的多名教授:拉卑、丹地、多隆姆和保罗·刁克(又译保罗·杜卡),并跟随他们学习过指挥和作曲。其中,刁克教授最看好冼星海。刁克是与德彪西同时代的艺术大家,又与拉威尔、施米特并称法国三大印象派作曲家。
能在刁克教授门下学习,无疑是冼星海留法音乐人生的重要转折。刁克不仅允诺冼星海报考巴黎音乐院作曲高级班,还义务辅导他考前的所有准备。报考那天,冼星海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来到巴黎音乐院,但学校的门警却不让他进门,原因是他的衣着极其不得体,而且又是个中国人,完全不像一个高级作曲班的考生。正在僵持不下难堪之时,刁克教授也来到了校门口。他见状,二话没说搭着冼星海的肩膀就一同进校去了。
考试非常顺利,冼星海不仅以高分考入高级作曲班,还得了一个荣誉奖。当校方询问他需要什么奖品时,冼星海不假思索地回答:饭票……
入学后,冼星海在刁克教授的门下潜心攻读,并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和心血。平日里,他基本不出校门。即使节假日里,他也把自己关在琴房,让悠扬的琴声随着自己的思绪飞翔……冼星海虽然品学兼优、享受奖学金,但还是不能完全满足学习和生活上的需求,譬如:买书、买乐谱、听音乐会等等,好在有导师无微不至的倾力相助,这些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
此前,很少得到社会尊重和温暖的冼星海,也曾有过三段爱恋。在巴黎求学时,有位法国姑娘对他产生好感,为他报考巴黎音乐院鞍前马后地奔忙。起初,冼星海对她只是感恩,但时间久了逐渐地产生了好感。法国姑娘希望他能留在巴黎生活和工作,但最终冼星海还是选择回国。这段跨国恋也就无疾而终了。
回上海后,冼星海在歌咏活动中又邂逅了一位钢琴家盛建颐。这是一位让他怦然心动的美丽姑娘,家学渊源、举止得体大方,极有教养。冼星海曾把卞之琳的“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诗句,谱成曲后题赠予盛建颐。用这样的诗句谱曲,送给一位年轻异性,其意图已不言而喻了。用音乐作品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是冼星海的浪漫之举。但最终冼星海因为投身抗战而离开上海,这段有可能的美好姻缘就此夭折。但双方都留存着彼此的难忘记忆。在演剧二队中,冼星海又对一位叫刘坚励的上海姑娘有过爱慕。他把新创作的《“三八”交响乐诗》献给她,对方也欣然接受。但交往不久,因钱韵玲的出现而告终止。
刚到武汉那阵子,冼星海的创作欲望被这座城市的抗日氛围所点燃。谱写了《保卫武汉》《五一工人歌》《新中国》《到敌人后方去》和《斗争就有胜利》等一大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又能激发他们抗日热情的歌曲。但上海来的多支抗日演剧队,不久便被国民党军委政治部收编了,全部归属于三厅管辖。此时虽是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人周恩来、郭沫若和田汉也都在那里任职。但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奉行的是消极抗日,坚决压制中共不让其壮大。因此,对待中共或其外围人士的所作所为一律采取排斥态度。中共领导下的二十几个歌咏团体先后被裁减合并,冼星海谱写的进步歌曲非但得不到重视,有些还被打入冷宫。虽然那时冼星海在三厅拿着高薪,能过舒适生活,但这样的日子他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肆
就在此时,冼星海收到了八路军武汉办事处转来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全体师生的邀请信,信中充满了鲁艺师生对他的无比崇敬和殷切期盼。冼星海看后十分感动,决定与新婚妻子钱韵玲同赴延安。在延安期间,他俩育有一女:冼妮娜。
1938年11月,几经辗转的冼星海夫妇到达了延安。延安原本是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城,但自中国工农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来到此地后,名声大震。眼下又成为中国抗日的革命圣地,全国无数的有志热血青年纷纷来此求学抗战。当时的延安,军民团结、官兵平等、没有剥削,充满着青春的力量,勃发着昂扬的朝气。冼星海感受最深的还是延安的歌咏,你刚唱罢、我就应和,这种此起彼伏的激昂歌声,回荡在山野田间和城镇乡里,身临其境便心旌激荡。
初来乍到的冼星海带着妻子,怀着激动的心情游览参观了延安城后,旋即就被分配到北门外的鲁迅艺术学院教授作曲。延安古城的一半蜿蜒在山上,它的绝大部分建筑都是依山而筑的窑洞。延安的生活条件虽然与大城市不能相比,但分配给冼星海的窑洞却空气很好、光线也不错,只是窑顶是穹形的。那时在延安能吃上小米饭已很不错了,起初冼星海吃不习惯,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像其他的革命者一样勇于克服所有困难。因此,他很快就和大家一样喜欢上这样艰苦简单的生活。
冼星海在延安打响的第一部作品,就是《黄河大合唱》。1939年初春3月的一个寒意料峭的上午,冼星海去看望正在病中的诗人光未然(张光年),他也是从上海参加抗敌演剧三队辗转演出后刚到延安的。这天,躺在病床上的光未然向来访的冼星海朗诵了他新创作的叙事长诗《黄河吟》,这首作品是他一路演出途中路经陕西宜川的壶口东渡黄河时,亲眼目睹了黄河船夫们与狂风恶浪搏斗的场景,也聆听到了船工们高亢悠扬的号子,从而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在到达延安后,便情不自禁、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这首动人的诗篇。冼星海听着光未然的深情朗诵,已完全陶醉、进入角色而不能自拔了。一直熟知民众痛苦、更深感祖国危亡的冼星海,此刻已萌生了创作的欲望。
他想要以黄河为背景和主题,谱写一曲颂扬、激发中华民族斗志的战歌。于是,他向光未然袒露了自己的创作打算,同时索要了这首千载难逢好诗的手稿后,便径直回自己的窑洞去了。
冼星海虽未见过壶口黄河那奔腾呼啸的壮观,但他曾在上海,跟随吴永刚执导的爱国影片《壮志凌云》剧组,去过黄河沿岸的外景地拍摄,感受过这条母亲河那汹涌澎湃、一泻千里的恢宏气势和英雄气概,终生难忘。同时,他也为黄河两岸人民流离失所的痛苦生活,深感不平。从那时起,冼星海便记录了解积累了关于黄河的音樂素材,如今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旋律要派上大用场了。奔腾的旋律此刻已在冼星海的脑海和心田里涌动着。从当月26日起,他自己一人关在窑洞内,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地构写这部未来的旷世之作。冼星海首先对整部作品进行谋篇布局。他把原诗分成8个段落,每个段落都用不同的音乐形式来表达,既独立成章又不失关联,整首作品借鉴了西洋清唱剧的结构。这种样式的作品,在中国也只有黄自创作过的清唱剧《长恨歌》。
在这部定名为《黄河大合唱》的作品中,冼星海把许多中国民歌和戏曲音乐的元素,巧妙合理地融入在朗朗上口的旋律中,他在作品的8个段落中,采用了男女声独唱,男声对口唱,男女声齐唱、轮唱及混声四部合唱等许多西洋歌唱的表现手法,再加上激动人心的朗诵,令人耳目一新。《黄河大合唱》的旋律隽永优美、易学易唱,曲式规范,各种西洋的作曲技法在整部作品中被运用得天衣无缝。在短短的六天内,能完成这样一部史诗般的传世经典,真乃奇迹。
《黄河大合唱》原先是冼星海为上海抗敌演剧三队演出而创作的。因为时间仓促,作品要赶在演剧三队离开延安时完成,所以最初的写作用的是简谱。经过演剧三队认真投入的排练,1939年4月,在纪念鲁艺成立一周年的大会上,演剧三队首演了《黄河大合唱》,指挥是该队的邬析零。演出非常成功,观演者好评如潮。
当年的5月31日,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在中央党校大礼堂观看了《黄河大合唱》的公演。此次演出是由鲁艺师生参加的,冼星海亲自担任指挥。激昂动人的歌声,令在场的观众无不为之动容。演出结束后,毛泽东连声说好,并来到后台紧握冼星海的手,此刻冼星海只有激动和泪水……
因中央领导的关心,1939年6月14日,冼星海经鲁艺的领导赵毅敏、徐以新的介绍,加入了梦寐以求的中国共产党。冼星海被邀来鲁艺的主要工作,就是教作曲。在吕骥调离鲁艺后,冼星海接替其音乐系主任的职务,负责全面的工作。冼星海的音乐理念和创作态度,曾深刻影响过鲁艺的师生。他一贯强调:音乐就是人的情感表达,生活又是音乐的不竭源泉,而旋律则是音乐的生命和根本。他认为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因而鲁艺音乐系的师生长期的深入生活,去采撷民间的音乐和戏曲元素,作为音乐创作最重要的积累。
曾是一张白纸来到鲁艺求学的刘炽、黄准、张棣昌和向异等,都受到过冼星海耳提面命式的教诲和悉心辅导,他们也继承了冼星海的创作道路,深入生活和民间,用中国的音乐元素借鉴融入西洋科学的作曲技法,从而谱写了《祖国颂》《英雄赞歌》《我的祖国》《红色娘子军连歌》《人说山西好风光》等一大批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好作品。冼星海给延安鲁艺带来的创作新风,一直传承到新中国的沈阳音乐学院(原延安鲁艺搬迁改名)。首任院长李劫夫也一直秉承着鲁艺和冼星海的创作方向,培养了秦咏诚、傅庚辰、谷建芬和孟庆云等几代旋律大师。
冼星海在鲁艺的这些日子里,在教学之余还抓紧时间创作。他首先完成了交响乐《民族解放交响乐》的总谱,这部作品是他在巴黎留学时构想、回上海后谱写了主要旋律和主题,在延安完成了配器和乐队谱。延安的斗争生活,使冼星海的创作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他谱写了《生产大合唱》《军民进行曲》《九一八大合唱》及《在太行山上》《二月里来》等一批风格鲜明,体裁各异的音乐作品。
1940年5月14日,冼星海和导演袁牧之,为拍摄的大型纪录片《延安与八路军》做后期剪辑和配音工作,一同前往苏联莫斯科。不料,很快就爆发了苏德战争,并演变成第二次世界大战。全球的交通几乎中断,冼星海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祖国。
在苏联的时光里,冼星海把《黄河大合唱》最初的简谱版本改写成五线谱,还重新配器,并补写了序曲与管弦乐队的总谱。与此同时,他又开始构写《民族解放交响乐》的姊妹篇:第二交响曲《神圣之战》。由于苏联处于战争状态,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冼星海在那里的暂居生活颠沛流离。当1941年9月,德军开始围攻莫斯科时,冼星海被安排撤离到中亚地区的阿拉木图。原本,冼星海与袁牧之想绕道蒙古人民共和国回国,但几经尝试都未果。无奈,只能暂在中亚的几座城市里,边工作边等待回国的机会。1944年秋,冼星海应库斯坦那依城(今属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政府的邀请,去帮助那里筹建国立音乐馆。此时的冼星海已身染重病,因当地医疗条件比较差,他并没有去就医。严重的营养不良,加之他内心长期焦躁的归国心切,导致肺病复发,自己却并不知晓。此时的冼星海虽然已有些力不从心了,但还是努力为筹建音乐馆倾力工作。
这时,有位苏联犹太姑娘拉伊闯进了他的生活。拉伊是当地中学的一名英语教师,她是筹建音乐馆的志愿者,与冼星海在工作中相识。拉伊非常赏识冼星海的才华和人品,在了解到他的苦难人生和艺术过往后,对他产生了仰慕。当时冼星海的身体已非常虚弱,常常咳嗽还伴有鲜血,急需有人照顾。拉伊是位热情奔放的姑娘,没有任何的世俗偏见,敢當敢为。她喜欢冼星海,就主动去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身心疲惫的冼星海也渴望着温暖和关爱,就这样,两人走到了一起。拉伊陪伴了冼星海生命的最后一段光阴。我曾听到留苏归来的作曲家瞿维说过:冼星海最后是死在拉伊的怀抱里的……新中国成立后,拉伊向中国驻苏使馆送来了冼星海的全部遗物,其中大部分是他在苏期间的音乐手稿。
1945年10月30日,冼星海因多种疾病并发、不治身亡。他病死异国的消息传到国内后,延安举行了隆重的公祭大会。次月的14日,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延安鲁艺大礼堂举行了冼星海追悼大会。延安四老林伯渠、吴玉章、谢觉哉、徐特立和李维汉等700多人参加。毛主席题写了“为人民的音乐家冼星海致哀”的悼词。翌日的《解放日报》,出版了冼星海追悼特刊,登载了吕骥、贺绿汀、周巍峙、向隅和张鲁等革命音乐家的纪念文章。
冼星海作为与聂耳齐名的人民音乐家,在新中国受到亿万人民的敬仰。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每逢重要的日子都会举办聂耳冼星海纪念音乐会。改革开放后,哈尔滨还每年定期举办聂耳冼星海声乐大赛。脍炙人口的冼星海代表作《黄河大合唱》更是常演常新,成为中华民族团结奋进的一首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