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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汪曾祺小说中的性灵女子

2021-07-19陈春凤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5期
关键词:汪曾祺沈从文小说

陈春凤

在众多研究中,虽然分析论述汪曾祺小说女性形象的期刊论文较少,但他的小说描写女性形象的篇章可不少,《汪曾祺全集》里涉及女性形象的篇章有四十多篇,所占比例达到三分之一。赵润生、康红辉、吕江会、祝一勇等人对汪曾祺小说女性形象的分析论述有合理可取的部分,但还有待系统深入地分析其中女性形象的内涵特征和意义。且汪曾祺笔下的女性无论越过道德边界的或是病态的,还是正常的女性,骨子里都脱离不了女子如水一样的天性,汪曾祺对她们怀着极大的包容,笔者认为她们都是性灵女子,本文将从这方面入手,进一步分析汪曾祺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一、女性类型

袁枚认为“性灵”是自然闲适,不事雕琢,得“自然英旨之真美”。汪曾祺继承了明清公安派“性灵说”,以自然闲适、不事雕琢之笔描绘出了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子,这些女子大部分来自苏北水乡,颇有水域风采。她们或如水清灵坚韧,活泼健康;或如水柔软曲折,坎坷波折;或如水充满野性,张扬洒脱。总体来看,汪曾祺笔下的女性形象大概可以划分为三大类型:(1)清灵坚韧,比如小英子、巧云、刘小红、王小玉,她们天真活泼,善良坚韧,就如同一汪清泉;(2)曲折坎坷,像孙小姐(二娘)、岑瑾、沈沅、高雪、裴云锦、《天鹅之死》中的白蕤,她们如同一口被禁锢的古井;(3)野性如水,如薛大娘、小姨娘、小嬢嬢、仁慧等,她们如同一条恣意纵横的河,无拘无束。她们不同的命运构成了汪曾祺笔下的性灵女子。

(一)清灵坚韧

汪曾祺怀着喜爱和赞美之情刻画这类女性,《受戒》中的小英子天真活泼、善良可爱,她“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简短几句话把清灵如水的小英子形象刻画出来,尤其是灵动的大眼睛,清澈明亮,活泼,同时她对生活充满热情,爱说话,似乎对人生充满期待,像初升的太阳。《大淖记事》里的巧云“十五岁,长成了一朵花。身材、脸盘都像妈。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儿吊,是一双凤眼。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睎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儿吃惊而专注的神情……”这样美好的姑娘,却没因命运多舛而丧失她如水般的清灵坚韧。她没有小英子的幸福家庭,她从小与爹相依为命。十七岁时,父亲瘫痪,她开始养家,后又被恶霸刘号长破了身,可是巧云不哭不闹,生活继续照常进行。她把自己给了十一子,刘号长知道后把十一子打得半死,巧云救回自己的爱人陪他喝下尿碱汤,把他抬到自己家,从此巧云成了大淖边上能干的小媳妇。巧云是不幸的,但是这种不幸并没有打败她,在她的身上始终保留着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情感。

总体来看,汪曾祺笔下这类女性是美好健康的,如水般清灵坚韧,她们有着水乡一样柔和自然、淳朴健康的心性及外表,对爱怀揣着一颗纯洁的心。汪曾祺喜爱这些女性,就像喜爱故乡这片土地,虽然有苦难和不幸,但是依然亲切可爱,汪曾祺舍不得破坏她们的纯洁与美好,且用自己的笔守护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净土。

(二)曲折坎坷

汪曾祺笔下的另一类女性形象就是忍受着命运的曲折坎坷,《珠子灯》中以汪曾祺自己二娘为原型的孙小姐,本来婚姻是幸福的,丈夫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世家子弟,孙家又是书香世家,夫妻恩爱、衣食无忧,但是由于丈夫生病早逝,留下年轻的寡婦孙小姐,虽然丈夫留下遗言不必守节,但孙小姐接受的是传统思想教育,改嫁这种念头不曾在她的思想里出现过,最后其性格变得古怪,只能常伴珠灯郁结生病而死。同样,《关老爷》中的岑瑾,在自己新婚之夜,因为没有所谓的初夜一点红,被自己的丈夫暴打,从此被轻视,每夜独守空房但是又不能离婚,她只能自我消亡。孙小姐和岑瑾都是被旧社会遗留下的传统观念贻害,悲凉的结局让人沉默。更悲惨的是《寂寞与温暖》中的沈沅,她是一个高挑美丽、有知识、业务能力强的农科所同志,她的母亲死得早,自己一个人回到中国读书,无依无靠,只有一个穷苦亲舅舅,所以她的生活是孤单寂寞的。但是这种孤单寂寞因为有书的陪伴而变得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没有任何过错,却被农科所莫名其妙划为“右派”,或者是因为她优秀却年轻,是知识分子,得去充“右派”的人数,她就这样默默忍受各种批斗,原本不开朗的姑娘更加沉默。因为她的精神和心灵受到了严重的迫害,在此期间,她父亲生病去世了,不能见最后一面,亲情被剥夺,庆幸的是她终于被平反,恢复人的基本权利。白蕤是特殊时代下的牺牲者,是美的象征,却因为开在不合适的环境,过早地凋零。相对于来自社会的伤害,家庭的牵绊成为女性自我牺牲的一个重要因素。高雪、裴云锦是不幸的家庭重压下的牺牲品。高雪因为家里没钱而上不了大学,积郁成疾而死;裴云锦拥有林黛玉的美丽,人又能干,但是她单薄的身躯既要照顾一个穷困的娘家,又要维持一个没落的婆家,又因为三年没有怀孕,忍受着身体与精神压力,抑郁自杀了。她们是不幸家庭下凋零的女性,作者用看似平淡的笔触描述,实则这种零介入的情感表达方式让我们更可观地看到她们的不幸,引发读者的共鸣。

这类女性验证了汪曾祺恩师沈从文那句“美丽总使人忧愁”,她们身上有汪曾祺对待命运的那种不争不吵,顺乎天命的道家影子,命运是无可奈何的,生活还要继续。“随遇而安”不仅是汪曾祺对现实命运的感受,更是他对待各种政治运动的态度,“不安又能怎样呢”,在这类女性面前得以展现,汪曾祺写她们时其实内心是充满同情和爱的,但他以冷静之笔触客观描述,引人深思。

(三)野性如水

汪曾祺笔下最具特色的另一类女性是反抗世俗,无视纲常伦理道德,野性如水的女性,她们如山中的溪涧,自由洒脱。薛大娘已经是一个二十岁孩子的妈,但依然看不出实际年龄,她给青年男女拉关系,自己和吕三好上。她觉得:“我让他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汪曾祺认为薛大娘的身心都是健康的,没有被扭曲、被压抑,是一个彻底解放、自由的人。小姨娘章叔芳为爱突破家庭、世俗的束缚,大胆追求自己的爱;小嬢嬢谢淑媛义无反顾爱上自己的侄子,与他远走他乡,逃离了世人的议论,却难逃内心的谴责,最后难产而死;仁慧是观音庵的尼姑,却没有被寻常尼姑的条框束缚,她像和尚一样放焰口,办素斋,开素菜馆,经营好了就交给别人,自己去云游四方。她们是汪曾祺小说中保持天然本性的一类形象,她们的爱情来自内心深处,很干净,没有伦理和纲常意识,不受束缚,最具天性,是自然、彻底解放的人。汪曾祺塑造一批这样的女性形象,无疑是对人性自然之美的召唤。

二、形成原因

汪曾祺小说中的女性,或清灵坚韧,或曲折坎坷,或野性如水,让我们看到她们的母性、妻性、女儿性,是“爱和美的回归”,这是汪曾祺的回归与超越。其一方面是对女性天性里的柔韧、善良、母爱的回归,另一方面又解放她们身上的传统禁锢,对野性、自然的召唤。这些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得益于他生活的环境、家庭、恩师和个人情感爱憎的选择,接下来我们将探讨汪曾祺描写的这些女性形象的生成原因。

(一)家庭因素

汪曾祺出身于苏北高邮一个旧式传统家庭,自小接受传统文学熏陶,受父亲的影响尤其大,在他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和《我的父亲》这两篇回忆散文中有介绍父亲对其的言传身教。家庭带给他温文儒雅的学识熏陶,家中诸多的女性也影响着他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比如祖母、继母、二娘和照顾他长大的保姆,这些女性以自己的方式深深地爱着、关心着汪曾祺。汪曾祺回忆说,自己的童年是充满幸福和快乐的,这种幸福和快乐来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对他的爱,即使是别扭奇怪的二娘(孙小姐的原型),二娘像疼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他。所以汪曾祺的女性形象无论经历怎样的悲苦或不幸,都是温婉、充满爱和坚强的女性,是美的化身,这方面与其恩师沈从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很类似。

(二)环境因素

苏北高邮是一个水乡,这里民风淳朴,充满水域之乡的温婉柔和,地域环境也对汪曾祺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产生影响。汪曾祺的小说中的许多女性形象都带有高邮水乡柔和的地域特征,比如《受戒》中的小英子、《大淖记事》中的巧云、《徙》中的高雪、小姨娘、《忧郁症》中的裴云锦、仁慧、《露水》中卖唱的女人、辜家豆腐店的女儿、《水蛇腰》中的崔兰、《熟藕》的刘小红、薛大娘、《关老爷》中的岑瑾、《侯银匠》中的侯菊、小嬢嬢、《合锦》中的大奶奶和卜小玲、《百蝶图》中的王小玉等这些人物都来自故鄉高邮,具有明显的地域风情。汪曾祺以故乡里的人物为原型来刻画人物形象,可见故乡的风土人物是汪曾祺小说中女性形象的一个丰富来源。

(三)恩师因素

汪曾祺笔下的一些女性,无形中让人想起沈从文小说中的女性,《受戒》刚发表的时候,读者觉得里面的小英子就有些像翠翠,汪曾祺本人也承认了这点。作为沈从文的得意学生,汪曾祺多少会受到恩师的一些思想和创作上的影响。恩师的作品汪曾祺几乎都读过并能深刻体会其思想和艺术内涵,自然创作上会受一些影响。小英子是翠翠和夭夭的传承和发展;辜家豆腐店的女儿的命运有些像沈从文笔下的萧萧;巧云的能干和坚强和沈从文笔下的阿黑有些相似。但是汪曾祺笔下的女性虽说有些沈从文小说中的女性的影子,但两者并不完全相同,后者有进一步的发展。汪曾祺笔下的女性多是些世俗中的女性,充满自然的天性,更有人情味些,多描写女性的“妻性,母性,女儿性”;而沈从文笔下的女性多是“美的凋零”,具有“爱和美”的象征,具有神化、美化的艺术特色,比如媚金、翠翠、夭夭、三三。所以汪曾祺和沈从文笔下的女性有相通之处,同时又具有各自的地域特色和艺术性格特征。

(四)个人因素

汪曾祺刻画的这些女性形象,还有很大一部分都受他个人感情的爱憎选择和历史文化背景下的思想情感表达所影响。汪曾祺的骨子里充满温润,不愿意把不好的带给读者,他本人说,他的作品追求的是和谐,是人间送小温。他的一生多苦多难,即使这样,汪曾祺仍然相信人间是温暖的,相信人性里的一些东西,仔细了解汪曾祺小说中的一些女性,特别是敢于追求自己的爱,突破传统道德的那类女性,多少都蕴含了作者的一些思想企图。

三、意义

汪曾祺笔下的女性形象具有思想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首先,这几类女性身上具有美好的、自然的人性特征。在汪曾祺看来,“作家的责任是给读者以喜悦,让读者感觉到活着是美的,有诗意的,生活是可欣赏的。这样他就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活得更好一些,更高尚一些,更优美一些,更有诗意一些”。正是出于作家的这种责任,汪曾祺把这些女性的美彰显出来,让读者得以欣赏,给读者带来温暖和喜悦,使读者感受生活中美好与诗意。其次,这些健康、美丽、勤勉、勇敢突破人性压抑的女性,丰富了当代文学艺术的殿堂,更好地让人理解人性,从而实现对生命、人生更高层次的理解。在那个时代甚至今后,人性的回归、解放都有着重要的意义。最后,这些形象的刻画影响着新生代作家的艺术创作,丰富了现当代文学的艺术形象,普通的、平凡的人物依然有其思想艺术魅力。

四、结语

综上所述,家庭、环境、恩师、个人等因素影响了汪曾祺对女性形象的塑造,这些女性形象具有思想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不同命运下的生命思考,爱和美,人性追求,引起读者、评论者思想哲学上的思考和生命意义价值的深思。女性首先是一个人,她们的人性应该得到自然健康的伸展,而不应压抑、损害她们人性和美。其次,这些女性或老或少,或健康或苦难,都彰显出女性的共同特征:母性、妻性、女儿性。当然,对于女性主义者来说,这些女性都没有话语权。但是汪曾祺所追求的是社会、历史背景下的一种相对和谐状态,这是由他个人性格思想所决定的,同样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西高校中青年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项目代码:2020KY61014)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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