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一起的日子(五)
2021-07-19曹利群
○ _ 曹利群● _ 焦飞虎
○ 在俄罗斯的作曲家中,斯克里亚宾算个另类。其实他从小就和拉赫玛尼诺夫一起在兹维列夫的班上学习钢琴。后来,两个人又一起进入了莫斯科音乐学院,同样跟塔涅耶夫、阿连斯基学习音乐理论,也获得了钢琴比赛的大奖,但后来却走了与拉赫玛尼诺夫完全不同的道路。拉赫玛尼诺夫留在了莫斯科,被视为遵从了俄罗斯的音乐传统;而斯克里亚宾却作为一个钢琴家,开始到欧洲游历演出,圈子里没人喜欢他。斯特拉文斯基曾经说过:“他对我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以及其他的学生非常傲慢,我从来不喜欢他那种傲慢的音乐。”我很想知道,当下俄罗斯的音乐同行怎么看他?
● 您说得对,斯克里亚宾的确属于另类,西方乐坛对他的音乐褒贬不一。记得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曾诙谐地给我讲了作曲家皮埃尔·布列兹的一段话:“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总是哭哭啼啼的,不过他们是伟大的哭泣者。这样的音乐最好不要演奏!”随后老师说,那就祝他好运吧,他不想演,更好!”
俄罗斯人特别喜欢斯克里亚宾的音乐,我先给您举几个例子吧。在俄罗斯,只要海报上出现斯克里亚宾的名字,听众不会在意演奏家是谁,也不管举办音乐会的时间和演出地点。他们会顿时奔向售票口去购买斯克里亚宾作品音乐会的门票。
○ 2003年,我在他的故居居然买到了莫斯科斯克里亚宾国际钢琴比赛历届金奖得主的唱片录音,真是跟得到宝贝一样!
● 那您可真够走运的。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在苏联时期就很盛行,全国各地的音乐厅都能听到他的音乐,指挥家也都将他的作品纳入乐团的演奏曲目中,穆拉文斯基、戈洛万诺夫等人都很喜欢他的作品。钢琴大师们像涅高兹、高登维泽尔(Goldenweiser)、索夫拉尼茨基等人,对于演奏他的作品津津乐道,也留下了不少珍贵的录音。
○ 你越是这样说,越发让我觉得好奇,为什么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在俄罗斯如此受欢迎呢?
● 我想,其中是有文化历史渊源的。首先,斯克里亚宾的音乐与俄罗斯数百年来始终追求的信念——博爱和自由相吻合。为了自由与平等,敢于反抗上帝,也就是弥尔顿的《失乐园》、莱蒙托夫的《魔鬼》、画家弗鲁贝尔的《坐魔》《被推下界的魔鬼》中表现的那种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肖斯塔科维奇曾这样写道:
斯克里亚宾生活与创作的时代风起云涌,人民生活中充满了重大的社会政治事件和革命运动。他是时代之子。虽然他具有抽象、幻想性的哲学观念,但在他的音乐中,如同所有大艺术家在自己的创作中一样,均反映出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预兆。所以毫不夸张也不牵强地说,斯克里亚宾的音乐是站在那些反对暴政,为争取自由与平等而斗争的人们一边的。难怪今天的人们仍然能从他的音乐中听到革命风暴的气息,不仅能敏感地感受到,甚至还能响应革命的召唤。斯克里亚宾至今吸引着我们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是一位纯粹的革命风暴的预见者,还因为他是一位音乐革新者。他力争开启新的音乐表现形式,追求簇新的能刺激听众的音乐表现手段。斯克里亚宾所有矛盾的、复杂的秉性可用他的同时代人亚历山大·布洛克的诗句来概括:
“宽恕阴郁——这难道是隐藏在他内心的动力?
要知道——他是善良和光明的孩子,
要知道——他的使命就是弘扬自由!”
○ 据我所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捷尔纳克是斯克里亚宾音乐虔诚的追随者。他自己也经常弹奏斯克里亚宾的作品,他在自己的早期文学创作中就写过关于斯克里亚宾的音乐美学对他产生的影响。帕斯捷尔纳克在俄罗斯家户喻晓,广大读者在阅读他的文学作品时,也能对斯克里亚宾的音乐有所了解。
● 不仅如此,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对于俄罗斯的命运和文化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白银时代。在那个时代产生的文学、绘画以及音乐作品,直接影响了二十世纪俄罗斯人的思维、精神和信仰。可以说,在俄罗斯人心目中,斯克里亚宾的音乐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从他的音乐中可以听到俄罗斯命运乃至整个宇宙的运转规律,音乐中所包含的哲学思想和包罗万象的音乐语汇至今魅力无穷。
○ 从思想和精神上说,我感觉他头脑中有近乎邪教的神秘主义,甚至受到尼采的影响,还与东正教和印度神秘主义混杂在一起,这显然和俄罗斯的文化传统背道而驰。而拉赫玛尼诺夫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的余声。那么我很好奇,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怎么看待斯克里亚宾?与其相关的问题是,你从你老师那里学到了什么?
● 曾经有人感叹道,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是如何能够出神入化地诠释风格如此截然不同的音乐的呢?在指挥史册上,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被定义为现代音乐的最佳诠释者,可是他本人并不同意这样的评价。他说:“很少有人了解我的曲库里还有海顿的一百零四首交响曲。有时我也想重温贝多芬、布鲁克纳等人的交响曲等。”的确如此,只要我们浏览一下老罗留下的上千张唱片,便知道他是一个兼收并蓄的指挥家。由于他的演奏曲目十分广泛,作品难度越大,他的激情也就越饱满。所以音乐界给了他一个绰号叫“白熊”,意思是越冷越兴奋。
○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其实在我眼里,老罗很斯文,他身上有知识分子的氣质。
● 他当然是谦谦君子。他对斯克里亚宾的音乐也情有独钟。您也许不知道,斯克里亚宾的管弦乐作品是他的王牌曲目之一。他曾经修改过斯克里亚宾的《第一交响曲》和《第二交响曲》中的配器,甚至还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配器方案。修改后的作品的确很完美,老师的这一本事让俄罗斯作曲家们心服口服。
老师给我上过斯克里亚宾《第一交响曲》的课,这首作品的末乐章是为独唱和混声合唱与管弦乐队而作的。现在回想起来,老师的每节课不仅令我感到兴奋和期待,更惊喜的是他在课后会给我留下新作品,我特别好奇每堂课后他会给我什么样的“任务”。
我对老师给我上的斯克里亚宾《第一交响曲》这堂课至今记忆犹新。为了达到更好的指挥效果,我邀请了两位独唱演员为这节课演唱末乐章《赞美艺术》,歌词是作曲家亲自创作的。记得那天老师特别高兴,他打趣地笑着问我:“合唱团也来了吗?”他在上课时指出的每一个细节都十分重要,尤其是在配器方面。在课堂上,他风趣地说:“斯克里亚宾的确是一位伟大的作曲家,曲中的思想内涵是顶级的,但配器像个小学生。”于是老师在总谱中给我指出明显的配器上的瑕疵。我一看,果然如此,弦乐功法写得很奇怪,有时碎弓会持续好久,这样会使演奏家的手感到特别累。除此之外,圆号声部也经常会缺几个音。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讽刺地说:“此刻斯克里亚宾有点儿走神了,估计他接电话去了。”
○ 有关斯克里亚宾的唱片,实话说我见到的不多,没听过老罗的版本太遗憾了。我以前大致听过斯维特兰诺夫的几个交响曲演奏版本,其他的作品都是不同指挥家拼凑的。那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斯克里亚宾的诠释方面有什么独到的处理呢?
● 很遗憾,我听老师指挥的斯克里亚宾作品并不多。他在青壮年时期指挥过很多,晚年则少有染指。2005年,我在现场听过老师指挥的《普罗米修斯》,他处理得别有意境,刚开始的“普罗米修斯和声”就把我带到了原生态的世界里,有时不由得使我联想到高更的画。接下来的乐段迷醉感十足。在老师的棒下,曲中的神秘主义韵味通过极高的美学品位呈现得淋漓尽致。在场的每一位听众无不为这象征着创作者自我意识的普罗米修斯而感动,这种意识敢于与缔造生命的最高力量抗争,并勇敢地从神的手中夺取火种,普照众生,重新审视上帝创作的旧世界,对其进行火之洗礼并按人的意志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 看来这样的曲目必须听现场,才能被作曲家和指挥家点燃。你好好想想,老罗指挥的斯克里亚宾的哪首曲目让你印象最深呢?
● 《第二交响曲》。这是老师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苏联为广播电视台专门录制的。慢板乐章如行云流水,充满了诗情画意;快板很有活力,还不乏俄罗斯人固有的即兴特点。近年来我只听过唱片里的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其中有我刚才提到的《普罗米修斯》和《升G小调钢琴幻想奏鸣曲》等。老师临终前指挥的斯克里亚宾《第二交响曲》震撼了整个俄罗斯乐坛。遗憾的是,那次我没在现场,但我听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朋友们的热烈反响。有人评论说:“指挥巨匠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的斯克里亚宾《第二交响曲》使我们感受到了整个二十世纪的时代之声。”
○ 这评价好高啊!记得2015年我跟你提起过让他再次来中国,你俩上下各指挥半场,可惜老人家身体已经不好了。
● 也算是个憾事吧。回答您前头的问题,说起来,斯克里亚宾要比拉赫玛尼诺夫幸运得多。正如您所说,他们的学习历程是相同的,但拉赫玛尼诺夫从莫斯科音乐学院毕业后就等于失业了,成了所谓的自由音乐家;而斯克里亚宾却留在音乐学院执教,同时还进行钢琴演奏活动。他的作品一直被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这样的权威人士所关注,当时的著名作曲家、音乐学院教授里亚多夫非常看重他的作曲天赋,常常审阅他的作品初稿并帮他改错,还请了当时的音乐艺术赞助者别利亚耶夫助力在最权威的尤根松音乐出版社正式出版斯克里亚宾的作品。总之,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事业上,斯克里亚宾都比拉赫玛尼诺夫顺利。
○ 说到艺术赞助的话题,这让我想起了欧洲的传统。远的不说,巴洛克时期和古典时期,赞助无非来自教会或者达官贵人。即使到了贝多芬时代,作曲家已经成为自由人,依然有李希诺夫斯基这样的贵族每年都在给予艺术家以资金的支持。
● 的确如此。只是到了十九世纪,俄罗斯的赞助商发生了一些变化。许多大企业家成了文化艺术的庇护者。他们都具有极高的审美品位,无条件地赞助文化艺术活动。比如我们熟知的梅克夫人、佳吉列夫、特列季亚可夫等一大批人,他们推动并发展了俄罗斯文化艺术的繁荣与进步。别利亚耶夫也是其中的一员,他的所作所为相当于美第奇家族。只是俄罗斯只有过文艺复兴前期,未成体系,故鲜为人知。
○ 我来问一个技术问题。斯克里亚宾的作品很喜欢用四度,把它称为神秘和弦,不论增四度、纯四度,还是不同和弦主题的变化,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旋律与和声是一回事。他在《普罗米修斯》中就严格遵守这条原则,其中没有一个多余的音符。《火之诗》也一样,不同的四度和弦构成了一种神秘氛围。你怎么看他这个四度和弦?
● 说到斯克里亚宾音乐中的四度,不得不提起早期的古典音乐。在十七世纪早期音乐中,纯四度是用来呈现狩猎场面的,猎人吹的号角声就是上行纯四度。那个时代的音乐家们已经学会了巧妙地运用纯四度,例如弗雷斯戈巴尔迪(Frescobaldi)、斯卡拉蒂等。在中世纪的音乐中,增四度往往象征阴间和魔鬼世界。我想,每一个音程、调式、调性都有一定的魔力,这使我想起了古希腊。古希腊人很早就意识到了音程给人们带来的影响,他们甚至还列出了一个表,比如小六度表现悲伤、纯五度表现宁静等等。在我的理解中,斯克里亚宾音乐里的纯四度表现的是一种号召和呼唤。回想一下《狂喜之诗》中的纯四度,作曲家表现的是要飞向太空和穿越時空的感觉。
○ 的确是那样的感觉,狂喜与四度的关系让人遐想。
● 这也让我想起我的钢琴老师沃斯克克辛斯基(Voskressensky)先生,是他让我对四度音的用法产生了深刻的印象。记得在课堂上,他一边弹一边讲斯克里亚宾的四度用法及特点。他用《第三钢琴奏鸣曲》中最开始的四度跟我讲斯克里亚宾那无穷尽的能量和冲击力,听到斯克里亚宾的四度就会产生一种向前冲的感觉。如果想更好地了解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建议首先听他的钢琴作品,尤其是钢琴奏鸣曲。
○ 斯克里亚宾的钢琴奏鸣曲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记得我当时寻遍北京的唱片店,才找到巴西一位钢琴家演奏他的钢琴奏鸣曲全集,但听了之后我并不满意。听说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改编过斯克里亚宾的钢琴曲,有这样的事?
● 是的,老师曾为管弦乐队改编过斯克里亚宾的一首早期钢琴幻想曲。他将一首钢琴独奏作品改编成了钢琴与乐队的幻想曲,并在Chandos唱片公司与他的夫人波斯特尼科娃录制了这首鲜为人知的钢琴曲。2014年,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在莫斯科首演了由英国作曲家奥利弗·努森改编的五首钢琴小品,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老师认为斯克里亚宾是用钢琴家的思维去谱写交响乐。与拉赫玛尼诺夫一样,他是一位杰出的钢琴作曲家,两位大师又都是钢琴表演艺术家。在他们的创作历程中,交响音乐虽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但单从数量上看只占钢琴曲的三分之一。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十九世纪末的俄罗斯音乐脱离了德法两国的音乐。当瓦格纳和马勒的交响作品风靡之时,俄罗斯的作曲家们还在没完没了地创作钢琴作品。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和梅特纳这三位白银时代的代表人物都为钢琴文献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除了具体的指挥技巧之外,如果要问罗日杰斯特文斯基通过斯克里亚宾的音乐让我学到了什么,最佳答案就是斯克里亚宾《第一交响曲》末乐章的歌词:
哦,上帝美妙的形象,
和谐的纯洁艺术!
我们一起向你献上
欣喜和赞扬。
你是人生的光明理想,
你是节日,你是恬静,
你给人们带来的礼物
是你那神奇的幻象。
在那昏暗寒冷的时刻,
当人们心烦意乱时,
可从你那里找到
鲜活的慰藉与安详。
你是力量,你神奇地
使阵亡的战士复生,
使疲惫病态的头脑
重新生發新的思想。
你使悦者心中萌生了
浩瀚无际的情感海洋,
被你灵感激发的奉献者
唱起了最动听的歌。
世间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你的精神自由而强大,
只有受你撑举的人,
才能建立光荣和辉煌的功绩。
来吧,世界各族人民,
让我们来把艺术颂扬!
赞美艺术,
永远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