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营乐团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2021-07-19爱米粒
爱米粒
沈阳,辽宁省省会城市,以重工业装备制造闻名,有着“东方鲁尔”的美称。
沈阳,中国历史名城之一,前有清太祖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迁都于此,后有皇太极在此建立的清王朝,被称为“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都”。
沈阳,是国耻的见证者,日军在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
沈阳,还是指挥大师小泽征尔的出生地、钢琴大师郎朗的故乡。
……
走过历史,如今高楼林立的沈阳,四处散发着作为东北第一大城市的独特魅力,处处体现着它作为“共和国长子”的现代化气息。
作为沈阳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具有相当规模和较高艺术水准的交响乐团,沈阳交响乐团不负众望,在职业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探索出了一条中国民营交响乐团“可持续发展”的光辉道路。
是的,这支以城市命名的交响乐团,挂着政府的牌子,独立支撑着一个艺术门类,却是一支名副其实的“民营交响乐团”。
以城市命名的民营交响乐团
2013年6月,沈阳交响乐团在市委、市政府的关怀指导下成立,是沈阳市属的专业院团之一。乐团的成立,填补了沈阳建国以来无职业交响乐团的空白。
从沈阳交响乐团的官网上可以看到,乐团的性质为“民办非企业单位”,是按国家相关政策和法令进行注册和税务登记的“社会组织”,具有“独立法人资格”。
换句话说,沈阳交响乐团是一支货真价实的“民营交响乐团”。
继续往下看,沈阳交响乐团“由沈阳华浩企业集团投资,与沈阳演艺集团合作,共享市文广系统相关资源及平台”,其业务主管部门为“沈阳市文广局”。
在乐团进行注册时,由于是民营乐团,按规定不能以城市命名。为了能够以“沈阳交响乐团”的名字挂牌,华浩集团决定与国有的沈阳演艺集团合作,成立了一支“股份制乐团”:华浩集团持有70%的股份,沈阳演艺集团持有30%的股份。
沈阳交响乐团成立八年以来,华浩集团的资金总投入大约为五六千万,但翟焕民告诉我,这只是一个非常粗略的数字,很多相关支出都没算进去。“比如说乐团的排练厅是集团的房子,不用给租金;比如说我的工资,是集团直接支付的;又比如保安、食堂、司机、水电费等等,都从集团的账里走了。在财政支出方面,乐团等于是集团的一部分了。”翟焕民表示,在所有接受赞助的门类里,交响乐团其实是花钱最少的。“哪怕是一支一线城市的交响乐团全年所需的花费,可能都赶不上国家足球队引进一个球员。中国不缺富豪,但能想到赞助交响乐团的企业太少了!”乐团成立至今,所有的宣传海报、曲目单上从未出现过“华浩集团”的字样。“我们不希望企业因乐团而受益,这是我们的宗旨。”指挥家郑小瑛曾说过这样的话:“我来指挥过沈阳交响乐团三次,却从来不知道它是哪个企业办的。一个低调的企业成就了一支高水准的乐团。”
虽然挂的是政府的牌子,但建团最初的两年里,沈阳交响乐团没有得到过政府一分钱的投入。随着乐团不断发展,政府发现了交响乐这个艺术门类在城市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于是开始以“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对乐团进行扶持。目前,政府按国有院团给乐团的惠民演出单场补贴三万元;给乐团的音乐季按“艺术生产”每年补贴一百万元;给乐团购置乐器及设备每年补贴一百万元;乐团演出的主场盛京大剧院属于保利院线,政府每年为乐团免去十场场租费,超出十场后的场租费为两万元一场,而盛京大剧院对外是五万元一场,这也是政府为乐团争取到的内部最优惠价格了。其他政府补贴还包括项目补贴,如精品创作扶持、专项活动、重要节日的音乐会补贴等。
事实上,沈阳市政府对沈阳交响乐团的资金扶持在全国算是较低的,乐团艺术家的收入也处于全国较低水平。业内觉得很奇怪,乐团干着政府的活,却只得到了较低的政府资金投入,这种低成本运作如何能够支撑一支职业交响乐团的运营?翟焕民给出了答案:“一是借助沈阳庞大的文化市场,二是企业投入,三是艺术家的奉献。”尽管如此,沈阳及全国大的环境在变好,高雅艺术日益深入人心。“现在是交响乐团发展的好时机,因为我们国家越来越重视交响乐了。”翟焕民对此感到欣喜。
翟焕民认为,判断一支交响乐团是不是职业乐团,除了艺术水准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乐团的建制。“很多乐团是临时组合的乐团,演完就解散了,那不是职业乐团。对于一支职业乐团来说,你的演奏员必须是专属于你的人,劳动合同在你这儿,他出去干活是副业,在你这儿是正业,这才是职业乐团。”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2020年,职业乐团和临时组合乐团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疫情期间,我们工资照发,稳定了人员,稳定了就业。”翟焕民自豪地说。
民营乐团最大的诉求是“可持续发展”
八年来,沈阳交响乐团从零起步,连续七年举办音乐季。乐团排演了大量交响乐、室内乐、歌剧作品,為辽沈地区弘扬高雅艺术、普及交响乐、培养和开拓文化市场做出了重要贡献。2016年4月,沈阳交响乐团应国家大剧院的邀请,参加了“第五届中国交响乐之春”,由指挥家郑小瑛执棒,上演了“北国之声”专场音乐会。此外,乐团还受辽宁省委宣传部委托,连续四年承办了“辽宁省市民交响音乐周”,受沈阳市委宣传部委托连续七年承办“浑河岸交响音乐节”,并成功举办首届浑河之夏“森林音乐会”,受到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和好评。
沈阳交响乐团在排演大量古典音乐的同时,还根据不同的受众人群,开发了不同形式和内容的音乐产品。比如适合不同年龄段的“童话”“动漫”“中外电影”视听音乐会以及普及讲解类音乐会,这几种形式的演出几乎是场场爆满,“但你不能因为它票房好,你就每个星期都演,因为这是‘具有娱乐属性的交响乐”。说到这里,翟焕民特别向我解释了一下文化和娱乐的区别。“交响乐是文化,二人转、流行音乐是娱乐。你说市民看二人转和听交响乐,哪个能提高国民素质呢?当然,咱们不是说二人转不好,但那一定是娱乐,两者的受众人群不一样。”
翟焕民骄傲地说,如今沈阳的观众在听交响乐时已经可以做到鸦雀无声了。沈阳观众素质的提高,与沈阳交响乐团多年来致力于观众的培养分不开。当我在乐团官网上看到这么一行字“本年度乐团继续实行开放式排练(大约一百八十场)”时,还以为是写错了——每年一百八十场公开排练,那就是差不多每两天就有一场公开排练啊,这怎么可能呢?面对我的疑惑,翟焕民明确地表示,事实就是如此。“沈阳交响乐团所有的排练都是对外公开的,大家想来就能来。”那指挥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呢?此次乐团邀请的客席指挥张亮回答说完全不会,“我非常欢迎观众来看排练,因为这能让观众更加深刻地理解艺术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目前,沈阳交响乐团每场音乐会的平均上座率大概在七八成左右,今年更是光年票就卖出了将近两百张。说到年票,翟焕民如数家珍,大力推广年票制度是他这两年抓的重点。“我们今年音乐季有十一场演出,邀请来的艺术家都是重量级的,比如说张国勇、林大叶、黄滨、高参等。我们的音乐会票价从五十元到两百八十元不等,年票从八十元那一档开始卖,打六折,十一场也就五百多块钱。你花四十八元听一场宁峰、黄滨,我就问你值不值?”
除了音樂季以外,沈阳交响乐团还非常注重原创作品的创作。2018年,乐团委约的首部交响乐作品《盛京故事》进行了世界首演并出版发行。2020年,乐团又委约并首演了一部原创交响曲——《史诗·西迁》。这是一部为锡伯族万里戍边的英雄壮举而作的作品,乐器结构严谨缜密,音乐风格在继承民族民间音乐传统的基础上,又赋予了交响曲以新的音乐语境和表达方式,新颖独特,别具一格。交响曲从不同侧面和视角描绘了“西迁”征途险峻的自然环境,抒发了锡伯人民笃厚的情感世界和博大的爱国情怀。
尽管目前沈阳交响乐团在各方的关怀下前途一片光明,但在翟焕民的心目中,交响乐要想得到真正的弘扬,必须被纳入一座城市整体的规划中去,也就是“可持续发展”。他坦言,不管是民营乐团还是国有乐团,最希望得到的其实并不是一次性的大笔资助,而是“固定的资金来源”,因为这才是一支乐团可持续发展的根本保证。“打个比方,如果政府决定给沈阳交响乐团两百万元的资助,我会说,你别给我两百万,你给我五十万,然后你把‘每年五十万资助写进政府的财政预算里。”因此,他迫切地希望今后不仅仅是沈阳、辽宁的政府,更是中央政府能够出台一些具有指导性的文件,将文艺立法,从根本上解决交响乐团“可持续发展”的问题。
严厉与人情并存的“末位淘汰制”
沈阳交响乐团由八十余名具有专业演奏水准的艺术家组成。乐团每年举行一次考核,考核成绩采取各声部的“末位淘汰制”。弦乐分为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贝司五个声部,管乐分为木管、铜管两个声部,剩下的是打击乐声部。2021年初,乐团刚刚按照考核成绩淘汰了四名乐手。
“末位淘汰制”,听起来有点吓人,但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是严厉与人情并存的。据翟焕民介绍,目前乐团中有百分之九十的乐手是编内人员,其余为编外人员。“如果编外的乐手考试考了最后一名,第二天啥也不说,直接拎着琴走人了;如果是编内的乐手考了最后一名,我们设置了一年的缓冲期。”怎么个缓冲法?“在缓冲期内,你属于编外人员,演出时坐在最后一排,拿最后一排乐手的工资,这一年乐团薪资的调整跟你没关系。假如第二年你又考了最后一名,自己乖乖走人;假如第二年你没有考最后一名,那么你编内的身份就会得到恢复。”
多年企业管理的经验,让翟焕民在乐团管理上得心应手。在他看来,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一个制度,“食堂有食堂的制度,保安有保安的制度,乐手有乐手的制度,行政人员有行政人员的制度”,定好制度以后,一切都必须按制度来办事。同时,他也秉承着这样的管理原则:严要求,宽处理,讲求人性化。“虽然我们有着相当严格的考勤制度,但乐团的食堂免费提供早餐,大家可以过来吃完早餐再定定心心地排练。”商人出身的他在管理艺术团体时谨记:“第一,我要尊重艺术;第二,我要用好懂艺术的人。”
有宽有严,又充满人性化的管理制度,大大提高了乐手们在业务上的积极性。客席指挥张亮告诉我,这几天乐团每天排练六个小时。“那是非常辛苦的,但排练结束之后,乐团年轻的首席还把弦乐声部单独留下来继续练习,并让他们第二天提早一个小时过来排练。这让张亮感慨万分:“只要对艺术有着这样一种认真的态度,哪怕你的能力弱一点,起步低一点,你也没有练不好的曲子。”——的确,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在采访时,翟焕民透露了一个“小秘密”:中国五大乐团——国家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上海交响乐团、深圳交响乐团和杭州爱乐乐团的现任首席,除了国家交响乐团的赵坤宇是辽宁抚顺人以外,其他都是沈阳人。听到我惊讶的呼声,他笑道:“你们都不太注意这些事儿!事实上,全国那些叫得上名字的交响乐团,声部首席中都有沈阳人的身影!”不仅在古典音乐领域,沈阳人在其他领域也是遍地开花,“沈阳出了很多歌星,比如说那英、艾静、霍风、霍尊等等,当然也少不了钢琴大师郎朗,就连小泽征尔都是沈阳生人,太多了。但是,”他的表情突然转向了凝重,“那么多人当中,没有一个是在沈阳发展起来的。如果不离开沈阳,他们今天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成就。”
为什么呢?那就要谈到目前沈阳面临的最大问题了:缺少培养树苗的土壤。“沈阳不缺好苗子,但这些苗如果不给它一个好的土壤,它在沈阳就枯死了,”说到这里,翟焕民的语气有点痛心,“其他地方土壤好,没有好苗子不怕,他们可以买苗,而我们沈阳就是属于卖苗的。”现在沈阳最迫在眉睫的目标,就是打造一个好的土壤,把人才留住,这正是沈阳交响乐团一直致力于做的事情。“不说其他的,光‘就业这一项,我们建团八年来,解决了全国音乐院校至少两百人的就业。别的乐团可能百分之八十都是外地人,但我们团百分之八十都是沈阳人。如果没有这个乐团,沈阳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可能有一部分人就要改行了。” 他特别高兴的一点是:“当我们现在的工资再翻上一番,沈阳就会出现‘人才回流的情况,毕竟这里是家乡嘛!”对此,他颇有信心。
最后,翟焕民谈到了民营院团与国有院团的区别及风险。“国有院团的资金来源是财政拨款(先拨后干),而民营院团的资金来源是政府购买服务(先尝后买)。相比之下,民营院团的风险更大。”不过,民营院团在机制、用人方面更有活力,也更具有灵活性。“近年来,我国的文化产业投入80%以上是由民营资本完成的。”当然,民营院团更应懂政治、讲文化自信。”比如,在疫情期间医疗防护用品最紧缺的时候,沈阳交响乐团在国外购入一万个医用口罩,捐献给了政府有关部门。乐团还宣布,2020年赴湖北武汉抗疫的辽宁籍医务人员,免费一年看沈阳交响乐团的音乐季演出;所有沈阳籍医务工作者看沈阳交响乐团的音乐会,门票六折优惠。2020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七十周年,乐团组织了全体演职人员祭扫烈士墓,举办党日活动,走在了国有院团的前面。“乐团有党支部和工会组织,员工的职称评定、用工、休假制度等都与国有院团相同,福利待遇更是好于国有院团。因此,我希望将来有更多的艺术人才来民营院团发展。”翟焕民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