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微型小说三题
2021-07-19王生文
王生文,湖北省作協会员。累计在《金山》《奔流》《短篇小说》《羊城晚报》等报刊上发表作品三百多篇,数篇作品进入各省中高考语文质检卷。长篇小说《早春》在《荆州晚报》连载后由新华出版社出版发行,短篇小说《坑》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现任教于湖北省监利市朱河中学。
访 亲
田婶手里握根竹条,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她能看到的是路旁一棵挨一棵的树。初夏的树,枝叶摞着枝叶,层层叠叠的,快遮得住天了。
远远地传来一阵喜鹊的叫声,田婶心头一喜,加紧步子往前走,很快,一棵高大的老杨树出现在她的眼中。老杨树顶端盘着个筛子大的喜鹊窝,一对喜鹊就落在窝旁的枝头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老杨树正对着一间三开间的砖瓦房,田婶站住了,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又握住竹条,向屋里瞅了瞅,试着往里走。
“喂,当家的在家吗?”田婶倚着门墙叫了声。
“谁呀?”房里走出位妇人,头上挽着头巾,与田婶年纪相仿,她看了看田婶,问,“你有事吗?”
田婶呵呵一笑:“听村头的人家说,你家有个儿子是读了高中的,当集体的记工员,是吗?”
妇人也没有正面回答,连忙请田婶进屋里说话。
“嫂子,不瞒你说,我是个睁眼瞎,今天一早赶头猪去食品站卖,卖是卖了,可我寻思着账算错了,想找个读书人帮我算一算,这不,就找到你家来了。”
田婶说话间,妇人已将一碗黄亮亮的大叶茶奉送上来,然后,冲里屋喊了声:“二宝,你出来下。”
田婶听妇人喊二宝,脸上和眼睛里满是光。
果然,从里屋走出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妇人忙说:“这就是我家二宝——二宝,这位婶子今天卖了头猪,你帮她算一算。”
二宝脸色白里透红,中等偏高的身材,穿一件蓝衬衣,衬衣袋口上挂着支钢笔……
“婶子……”二宝叫了田婶一声。
田婶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忙问:“后生,你有算盘吗?”
二宝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婶子,您说说看,要是算不过来我再用算盘。”
田婶的眼睛分明大了些,想了想,说:“我那头猪毛重两百五十八斤,给拔去了九斤食,单价五角六分五。”
“五九四五,四五二十,二十四……”
二宝低声算了一会,抬起头,问:“婶子,食品站是不是给了您一百四十块零六角九分?”
“哎呀……”田婶不禁叫出了声,“是的是的,一分不差,食品站的姑娘在算盘上扒拉了半天,还说什么舍呀入呀的,我就担心她算错了账。”田婶说完,站起身,道过谢,出了门——门外,老杨树上的喜鹊叫得正欢。
田婶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看不见高高的老杨树了。她停住脚,刚好有位老人从家里走出来,田婶便迎了上去:“老伯,我是过路的,能讨碗茶喝吗?”
“不就一碗茶吗,还能说讨?”老人很热情地邀请田婶进屋。
“我还怕又讨不到呢,前一家要是讨到了,也就不劳烦您了。”
“讨不到茶?你说的是哪家?”老人一边倒茶,一边吃惊地问田婶。
“那当家的我也叫不上名字,就是门前有个喜鹊窝的那户人家。”
“你说的是秋林家?”老人连连摇头,“这不可能,那可是顶好的人家,不要说讨碗茶,你就是借宿他们也会答应的——哎,这大姐,你是不是看花了眼?”
田婶很勉强地喝完茶,把碗还给老人,一面退出来,一面说:“许是他们家今天没有茶了……”
田婶不再走走停停了,她扔了手中的竹条,大踏步往前赶,赶回了自己的家。
“我的好婶子,今天你去哪里了,让我好等……”家里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见了田婶,赶紧起身相迎。
双方说了几句客套话,中年女人压低声音问:“婶子,我真的半句也没有骗你们,要不你暗地里去访一访,跟你说过了的,秋林家好找,门前有个大喜鹊窝……”
“我哪有那闲工夫。”
“要不,赶明儿我把二宝带过来让你和妮子相一眼?”
“相什么相,别人信不过,还能信不过你?”
田婶的果断,让中年女人喜出望外:“这么说,今天要吃你家的鸡蛋茶了?”
“当然。”田婶喜滋滋地去鸡窝里捡出四个热乎乎的鸡蛋,当即去了厨房。按习俗,女方要是留媒人在家里吃一碗红糖蛋,那就意味着女方答应了亲事。
一个月后,田婶热热闹闹地把女儿妮子嫁了出去……
秋 后
这次秋后的暗访陶部长很满意,作为组织部长,没有什么比老百姓对拟提拔对象的一致好评更让他高兴。他认为可以结束暗访了,便骑上自行车返回乡政府。陶部长的小车停在乡政府大院的一角,自行车是他在街上找熟人借的,既然是暗访,就不能惊动乡政府,更不能开着小车去村里招摇,这村子他到过,虽然记忆有些模糊。
骑车途中,有户村民在拆旧房,几个汉子正扛着一根粗大的房檩往路边放。谁承想纯属偶然的一瞥,却让陶部长打了个激灵,他猛捏了一把刹车。
那天的偶然因素真的太多了。如果来暗访的不是陶部长,如果陶部长当年不在林业局工作,如果那天村民蔡老三家不拆旧房,甚至如果陶部长经过蔡老三家门前没有侧望一眼,那么村支书蔡勤民的转正都会水到渠成。然而,一切都注定了那件发生在1970年的陈年旧事,会在1994年秋后的某一天真相大白,并对蔡勤民的转正产生不确定的影响。
本是无意识的一瞥,陶部长看到了房檩上一行暗红色的数码,这是林业系统内使用的专业数码,是用红油漆写的,可以保存几十年。如一道闪电划过,陶部长双眼一亮,这不是驻留在心中多年的数码吗?陶部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将自行车在一旁支好,然后掏出烟,主动迎上去,给那几个汉子敬烟。汉子接过烟,打量着陶部长,陶部长呵呵一笑,自我介绍道:“老乡,我是做木料生意的,想收些老房檩,听说你们村有人拆旧房,就赶来看看。”一个汉子不等陶部长说完,就冲着一个五十出头的人喊道:“老三哥,你过来,有木料贩子找你。”
陶部长迅即进入角色,几句闲话过后,便问蔡老三:“老乡,这根针叶杉房檩有些来历了吧?”
蔡老三应道:“可不是,都二十几年了。”
陶部长弯下腰,用手拍了拍那根针叶杉,仰起头又问:“还记得当年是多少钱买回来的吗?”
“买?”蔡老三接过话,“上哪儿去买?那年……好像是1970年吧,长江发大水,从上游冲下来好多木料,刚好我们队长过湖南回来撞见了,便组织我们去长江打捞……”
“什么好像,就是1970年秋。”陶部长在心里说,当年的情景一下复苏在他的眼前——
几千方从神龙架林区砍伐下来的优质木料,堆在长江边某码头一侧,正准备经过水路运送到“三线”建设工地,不承想一夜暴雨引发山洪,将来不及抢运的部分木料冲走了。搜寻打捞木料的指令火速传达到下游的三槐县林业局。当时的陶部长还只是林业局一名专业技术人员,他临时受命,带领几名青年乘快艇顺江搜寻,却没有发现木料的影子。根据水的流速计算,他判断是沿江群众将木料打捞上岸了。经请示,陶部长他们转入沿江村落搜寻,可是半个月的明察暗访,却一无所获,这其中就包括蔡勤民所在的小塔大队……
“这事我知道,后来还听说上面派人来查了?”陶部长问。
“是来了一批人,房前屋后查了一整天。”
“那么多木料,怎么就查不出一点线索?!”24年前,当时的局长就是这样拍着桌子训斥陶部长的,不同的是,此刻从陶部长的口里问出来,语气里就只剩疑惑了,这个疑惑后来好多年都一直萦绕在他心里。
蔡老三呵呵一笑:“我们队长预见到了,连夜组织我们把木料藏进了稻田里……”
一旦知晓答案,陶部长就恨不得拧自己一把,是自己头脑简单工作不深入,才给国家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明知秋后算账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但陶部长还是忍不住又向蔡老三打听:“你们队长真不简单,他是谁呀?”
“还能是谁?就是勤民书记……”
这才是更出乎陶部长意料的。他忽然意识到此次暗访还没有结束,便告别蔡老三,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乡政府的电话,一边骑上车往乡政府赶,他希望蔡勤民能够和他一同到达乡政府。
蔡勤民几乎是和陶部长同时到达的。两人间的谈话就在组织委员的办公室进行。
陶部长丝毫没有跟蔡勤民秋后算账的意思。除他以外,县委大院里知道那件事的人恐怕也不会有两三个。但是身为组织部长,事关选拔干部,既然知道了事件的真相,就不应该一听了事,具体到蔡勤民,虽说可以不追究过往的责任,但并不等于他可以完全忘记过去忘记教训,否则再遇到类似事件,没准他又会把小圈子的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
一番谈话下来,蔡勤民还真忘了24年前的那件事,陶部长反复提示,他都认准自己没有做过损害国家利益的事。
陶部長不得不告诉他。
蔡勤民惊讶得说不出话,好一会,才向陶部长辩解:“那时,我只是个队长……”
“但当时你是队长中唯一的预备党员,理应毫不犹豫地维护国家利益,否则,你这个预备党员是不合格的。”陶部长毫不含糊地说。
暗访结束了。小车轻快地行驶在返回县城的路上,阵阵秋风从车窗口吹进来,但陶部长却感受不到秋的清凉……
管 委 员
管大姐听说被套房的刘姐跟院长犟上了,就匆匆往七楼赶。但到底没赶上,只见清洁工正在清扫泼在地上的米饭,一问,果不其然,刘姐将自家电饭锅带进被套房插电,被院长逮了个正着,几句话不投机,她竟当着院长面将电饭锅摔了,反弄得院长下不了台,院长恼了,当即就停了刘姐的工……
管大姐确实姓管,医院资格最老的工会委员,因为常以此身份调停一些纷争,人称“管委员”,背后戏称“编外管”。编外不编外,管大姐不在乎,在乎的是当好调停人。
仅过了一天,管大姐揣上一张纸,又在抽屉里寻了盒烟,就去刘姐家。
不等刘姐开口,管大姐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还真在家歇上了?好几个患者家属正找你取被套呢……”
“哎,管委员,不是我要歇,是院长停了我的工。”刘姐连忙申辩。
“你当时那态度,院长能不停你的工?昨天停工,该,换成我也会停你的工,但今天你应该去上班。”
“你说应该,可是院长……”
“我不还是委员吗?委员管职工,叫你去上班你就去。”管大姐停了停,又说,“不过,你错了,总归得认识一下……”
“我没文化,不会写又不会说,你让我怎么认识?”刘姐急了。
管大姐笑了,这才掏出那张纸说:“我替你写了几句话,你签个名就行了。”
刘姐不再说什么,在管大姐指定的地方歪歪斜斜写上了她的名字。
管大姐又叮嘱了刘姐几句今后该注意的事项,然后去办公室找院长。刚好院长在,管大姐不等院长招呼往沙发上一坐,就大大咧咧地说开了:“都说您院长平易近人,善于处理问题,昨天怎么就让一个糊里糊涂的女人给缠上了……”
“哎——”院长立马站起来,没好气地对管大姐说,“我说管委员,这回你就别管过界了。”
“院长都叫我委员了,我能不管吗?”管大姐笑了笑,接着说,“不过,要说管,我是委员她刘姐是职工,好像也不算过界……”
“那怎样才算过界?”
“她刘姐要是玩忽职守,酿成了责任事故,或者严重损害了医院形象,就是求我管,我也不会管。”
没想到这句话竟让院长一时无言以对。
管大姐借机站起身,掏出烟来,撕开,一边赔着笑脸给院长敬烟,一边说:“刘姐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不,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买了盒好烟,求我来代她向院长认个错。”
院长哼了一声,说:“她还知道错?我才批评她两句,她就一蹦三尺高,把电饭锅都摔了……”
“摔了就摔了嘛。”管大姐不等院长往下说,“她摔她自己的电饭锅,爱摔就摔,又不是院里的……”
“可电是院里的,都像她那样把自家的电饭锅、热得快拿到院里来插电,问题就大了。”
“谁又能像她一样没觉悟呢,平时不学习不看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文化水平低,换成我们这些有觉悟的职工,您院长就是叫我插电,我脸上还挂不住呢。”
院长勉强笑了。管大姐又起身抢着给他添茶,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刘姐要是家境宽裕,也不会去占医院的小便宜——这次倒好,便宜没占着,摔了一个电饭锅,外加一盒好烟,真是抓鸡不成反蚀了一箩筐米,现在心里还不知怎么在痛呢。”
院长静静地看着管大姐。
“我就知道您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停刘姐工的,她一家几口也就指望她那点工资,真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是医院的负担。”
“可当领导也有当领导的难处,职工们都看在眼里,我总不能不讲一点原则,是吧?”话是这么讲,可院长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
“原则当然得讲,您看,刘姐的检讨书都写好了,您要是觉得还深刻,我这就贴出去,一定要让她肃清不良影响……”管大姐说着,掏出那张纸给院长,院长看后,并不表态……
“我的好院长,您高抬贵手,停她一天工就够了,再说被套房就刘姐一人值班,要说也算是个特殊工种,内科、外科不能混,妇产科、传染科更不能杂,临时找人顶肯定顶不好,我刚才还听病人家属在抱怨领不到被套呢,这就找您来了。”
院长不禁笑了:“在你管委员口里,刘姐都成特殊人才了,我算是服了你。不过……”
管大姐立即接上话:“通知刘姐上班当然得我去。”
其实,这阵子刘姐已经在被套房上班了。
院长事后才知道,管大姐给他抽的烟是她本人买的,所谓检讨书也是她代写的,心底里对管大姐又多出了一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