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劳神父

2021-07-17杨绛

北方人 2021年13期
关键词:罩子叫花子玩意儿

文/杨绛

我小时候,除了亲人,最喜欢的是劳神父。什么缘故,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每次大姐姐带了我和三姐姐去看他,我从不空手回来。我的洋玩意儿都是他给的。不过我并不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在家里,我是个很娇惯的女儿。在学校,我总是师长偏宠的学生。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劳神父喜欢我,所以我也喜欢他。

劳神父第一次赠我一幅信封大小的绣片,并不是洋玩意儿。绣片是白色绸面上绣一个红衣、绿裤、红鞋的小女孩儿,拿着一把扇子,坐在椅子上乘凉。上面覆盖一张卡片,写着两句法文:“在下学期再用功上学之前,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送给你最小的妹妹”。卡片是写给大姐姐的,花字签名的旁边,还画着几只鸟儿,上角还有个带十字架的标记。他又从自己用过的废纸上,裁下大小合度的一方白纸,双叠着,把绣片和卡片夹在中间,面上用中文写了一个“小”字,是用了好大功力写的。我三姐得的绣片上是五个翻跟斗的男孩,比我的精致得多。三姐姐的绣片早已丢到不知哪里去了。我那张至今还簇新的。我这样珍藏着,也可见我真是喜欢劳神父。

他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对我说:他和大姐姐说法语,和三姐姐说英语,和我说中国话。他的上海话带点洋腔,和我讲的话最多,都很有趣,他就成了我很喜欢的朋友。

他给我的洋玩意儿,确也是我家里没有的。例如揭开盒盖就跳出来的“玩偶盒”(jack-in-the-box);一木盒铁制的水禽,还有一只小轮船,外加一个马蹄形的吸铁石,玩时端一面盆水,把铁制的玩物浮在水上,用吸铁石一指,满盆的禽鸟和船都连成一串,听我指挥。这些玩意儿都留在家里给弟妹们玩,就玩没了。

一九二一年暑假前,我九岁,等回家过了生日,就十岁了。劳神父给我一个白纸包儿,里面好像是个盒子。他问我知不知道亚当、夏娃逐出乐园的故事。我已经偷读过大姐姐寄放在我台板里的中译《旧约》,虽然没读完,这个故事很熟悉。劳神父说:“好,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如下:

从前有个叫花子,他在城门洞里坐着骂他的老祖宗偷吃禁果,害得他吃顿饭都不容易,讨了一天,还空着肚子呢。恰好有个王子路过,他听到了叫花子的话,就把他请到王宫里,叫人给他洗澡,换上漂亮衣服,然后带他到一间很讲究的卧室里,床上铺着又白又软的床单。王子说:这是你的卧房。然后又带他到饭厅里,饭桌上摆着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好菜好饭。王子说:这是我请你吃的饭;你现在是我的客人,保管你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只是我有一道禁令,如果犯了,立刻赶出王宫。

王子指指饭桌正中的一盘菜,上面扣着一个银罩子。王子说:“这个盘子里的菜,你不许吃,吃了立即赶出王宫。”

叫花子在王宫里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日子过得很舒服,只是心痒痒地要知道扣着银罩子的那盘菜究竟是什么。过了两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心想:我不吃,只开一条缝缝闻闻。可是他刚开得一缝,一只老鼠从银罩子下直蹿出来,逃得无影无踪了。桌子正中的那只盘子空了,叫花子立即被赶出王宫。

劳神父问我:“听懂了吗?”

我说:“懂。”

劳神父就把那个白纸包儿交给我,一面说:“这个包包,是我给你带回家去的。可是你得记住:你得上了火车,才可以打开。”我很懂事地接过了他的包包。

从劳神父处回校后,大姐姐的许多同事——也都是我的老师,都知道我得了这么个包包。她们有的拿来掂掂,摇摇;有的拿来闻闻,都关心说:包包里准是糖。这么大热天,封在包包里,一定化了,软了,坏了。我偷偷儿问姐姐:“真的吗?”姐姐只说:“劳神父怎么说的?”我牢记劳神父嘱咐的话,随她们怎么说,怎么哄,都不理睬。只是我非常好奇,不知里面是什么。

这次回家,我们姐妹三个,还有大姐的同事许老师,同路回无锡。四人上了火车,我急不可待,要大姐姐打开纸包。大姐说:“这是‘小火车’,不算数的。”(那时有个小火车站,由徐家汇开往上海站。现在早已没有了。)我只好再忍着,好不容易上了从上海到无锡的火车。我就要求大姐拆开纸包。

大姐姐撕开一层纸,里面又裹着一层纸;撕开这层,里面又是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纸是各式各样的,有牛皮纸,报纸,写过字又不要的废稿纸,厚的、薄的、硬的、软的……每一层都用糨糊粘得非常牢固。大姐姐和许老师一层一层地剥,都剥得笑起来了。她们终于从十七八层的废纸里,剥出一只精致美丽的盒子,一盒巧克力糖!大姐姐开了盖子,先请许老师吃一颗,然后给我一颗,给三姐一颗,自己也吃一颗,就盖上盖子说:“这得带回家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了。”她又和我商量:“糖是你的,匣子送我行不行?”我点头答应。糖特好吃,这么好的巧克力,我好像从没吃过呢。回家后,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尤其开心。我虽然是个馋孩子,能和爸爸妈妈及一家人同吃,更觉得好吃。

大学二年了,我已过十八周岁,劳神父的大胡子已经雪白雪白。他见了我很高兴,问我大学里念什么书。我说了我上的什么课,内有论理学,我说的是英文Logic,劳神父惊奇又感慨地说:“Ah!Loguique!Loguique!”我又卖弄我自己学到的一点点天文知识,什么北斗星有八颗星等等,劳神父笑说:“我欢迎你到我的天文台来,让你看一晚星星!”接下他轻吁一声说:“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儿死了。我不久就要回国,不回来了。”他回国是落叶归根的意思吧。他轻轻抱抱我说:“不要忘记劳神父。”我心上很难受,说不出话,只使劲点头。当时他八十,我十八。劳神父是我喜爱的人,经常想念。

摘自《杨绛:永远的女先生》

猜你喜欢

罩子叫花子玩意儿
失意者之歌
一个叫花子的故事
罩子
病毒是个什么玩意儿
植物能不能制造氧气
重生
我是专家
我是专家
风味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