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唐代诗人的川江生涯
2021-07-15聂作平
聂作平
长江流经奉节白帝城 IC Photo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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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中国从古到今的版图上,长江横亘东西,分界南北,幅员广达180万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成为中华文明最辽阔的诞生地。2021辛丑年,南方周末沿着长江四大文化带行走,追寻四地名人踪迹,巴蜀唐代诗人,荆楚张居正,江淮桐城派,吴越王阳明,在长江地理的大背景下,以历史非虚构报道、微纪录片、演讲秀等形式,讲述四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这些在长江流域留下足迹的古代英才,将会带着他们的思考,穿越时空,和我们来一番深切的对话。
★假如回到唐朝,川江之上,出川与入川的繁忙旅人中,有一个小小的特殊群体:诗人……
765年,杜甫的客舟在戎州(今宜宾)进入长江。按计划,他将很快回到洛阳。然而,世事难料,他直到客死湖湘,也没能回到念兹在兹的故乡。
而就在七年前,李白走到夔州(今奉节)得到朝廷大赦。这是李白自25岁离开家乡江油后,距离故乡最近的一次,但他选择买舟东下,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中享受自由。
自从有了照相机,时光的流逝昭然若揭。当我翻阅这本影集时,距离拍摄者轻轻按下快门,已经过去了整整110年。照片的拍摄地,我大多去过。不少照片上都有一条河。有的是平缓的码头。修长的木船并排停泊,遍布卵石的江滩上,头裹白帕的船工,用三块石头支起铁锅做饭。有的是水急浪高的峡谷,河床被两岸山峰挤成一条灰线,波涛之上的船只宛如落水枯叶。
110年前的清末民初,中国还是一个封闭的农业国度;而农业国度,常常暗示着缓慢、落后,旧有的生活步履蹒跚,千年不变。
由是,我相信,从110年前再往上追溯1200年,老照片上的江河、船只,甚至于驾船的船工,乘船的客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其间的区别,肯定要小于今天的我们与老照片上110年前的他们。
这条河是中国第一长河:长江。从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长江主要流经四川(含今重庆),人们习惯将这1000公里的河段称为川江。川江北岸,岷江、沱江、嘉陵江及其各自支流,形成了密集的网状水系。它们不仅是四川成为天府之国的重要原因,并且,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还是沟通川内外的交通孔道。
假如回到唐朝,当四川还称为剑南道或东川、西川的时候,川江之上,出川与入川同样繁忙。繁忙的旅人中,有一个小小的特殊群体:诗人……
念天地之悠悠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在葱郁的古树下。我站在回廊尽头,透过枝桠缝隙,眺望两三百米开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黄,恰好与绿的树和青的山形成鲜明对比。河中央,是一座纺锤状小岛。岛上,整齐地种植着玉米和高粱,一排房屋顺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开。
小岛是典型的沙洲。水流减缓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缓慢而持久的沉淀,终于生长出一座生活着数十户人家的岛屿。
我猜测,按沙洲沉积速度,很有可能,1300多年前,当那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在我站立的庭院里闭门苦读时,他并没有看到过沙洲。
那时,沙洲还未露出水面,一如年轻人的名字,还不为世人所知。当他读书之余注视静水深流的大河时,他多半会想起远方。远方意味着事业、功名,以及由此而来的一阵阵激烈心跳。
这条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因而也是长江的二级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众多江河从这里发源,涪江即其一。从地图上看,涪江与它汇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V字之间,是四川盆地的膏腴之地:绵阳、遂宁、南充。
与之相比,金华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如果没有那位从这里走出去的读书人的话。
金华属县级射洪市。在射洪,到处都能看到与那位读书人相关的东西:子昂路、子昂广场、子昂花园、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鱼庄……
——如你所知,读书人姓陈,名子昂,字伯玉。
涪江中的小岛叫金华坝,金华坝以及金华镇,它们的名字都源于我眺望涪江时伫立的那座青郁峰峦:金华山。
涪江从川西北崇山峻岭中一路东南而来,过了江油后,海拔渐缓,大山化为高丘。江水流经之处,间或冲积出一些滨江的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金华镇就坐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坝子上。
得涪江水路之便,金华自古以来就是繁荣的水陆码头,曾经做过射洪县城。
与金华镇隔江相对的涪江东岸,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是为武东山。武东山的主峰天保寨,海拔674.4米,乃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东山南麓,有一个小地名叫张家湾的地方,山间的一级级台地上,点缀着民居和庄稼。张家湾,即学界考证出的陈子昂出生地。
不过,尽管沿着狭窄的山间公路来回跑了好几趟,我仍然无法确认陈子昂的出生地具体在哪里——想想也是,一千多载锐不可当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唐时的房屋与村落,又如何能够保存到今天呢?
陈子昂出生于张家湾一个富有的地主家庭。他的家族,流淌着任侠尚义的基因。史称,陈家“世为豪族”;他的祖父“以豪英刚烈著闻,以名节为州县所服”;他的父亲“瑰伟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有一年,射洪发生饥荒,陈子昂的父亲一天之内将家里所藏的粮食全部分发与乡人而“不求报”。
成长于这样的家庭,陈子昂也渐渐养成了豪侠任气、轻财好施的性格。
不过,一直要等到18岁,陈子昂才开始从游侠梦中惊醒,并折节读书。
陈子昂的读书地,就是金华山。一生中,陈子昂四次离开家乡,又四次回来。
22岁那年,陈子昂第一次离开家乡前往首都长安,他的诗歌为我们还原了前往长安的路线:从金华上船,顺涪江而下,经今天的射洪、遂宁、潼南而至合川。合川城下,涪江汇入嘉陵江。再行一百余里,嘉陵江在重庆汇入长江。尔后,江流宛转,一路东下,出夔门,穿三峡,经宜昌而达荆州。由荆州北上,经襄阳抵南阳,再由南阳至洛阳,然后西行长安。
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长途旅行充满新奇与诱惑,尤其是奔流无尽的大江,带给了陈子昂飘逸的诗思。白天,顺流而下的客船势若奔马,陈子昂看到两岸山水如同流动的丹青,烟云飘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陈子昂下了船,向当地人打听风土人情。白帝城位于长江夔门一侧,最初由公孙述修筑,刘备曾在此托孤。然而,时过景迁,昔年的宫殿与城廓只余残垣断壁。举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长在山坡上,荒烟蔓昌,如入云端;从远处江面驶来的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在薄雾中显出轮廓。那天,陈子昂写下了《白帝城怀古》,元代诗论家方回誉之为“唐人律诗之祖”。
进入三峡后,旅途变得艰难,不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同时还遇上了石尤风,也就是逆风。顺水而逆风,小小的客船挣扎着前行,陈子昂开始怀念故乡。尽管此时他才刚刚走出故乡——唐初,射洪属剑南道梓州,而三峡一带属山南东道夔州。他想起故乡亲友相聚的欢乐,感叹自己行路艰难: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
游学长安后,陈子昂赴东都洛阳应试不中,遂落第回乡。两年后,他再往京师,虽然进士及第,但并未授官,于是第二次回乡。又过了两年,27岁的陈子昂来到洛阳,向武则天上书,引起了武则天的重视,授麟台正字——麟台即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的官职,负责雠校典籍、刊正文章。
此后,陈子昂随乔知之北征、西巡。7年后,继母去世,陈子昂回乡丁忧。两年守制期满,重返洛阳,任右拾遗。3年后,他随武攸宜东征契丹,抵达幽州,从而写下了传唱千古的《登幽州台歌》。698年,40岁的陈子昂对一直不见起色的仕途终于失去信心和耐心,他以回乡侍奉老父为名辞职,第四次回到射洪。两年后,县令段简图财害命,将他收系狱中,陈子昂终于忧愤而卒。享年42岁。
短短的四十二载人生中,尽管四次出川,但陈子昂的大多数光阴都是在老家射洪,或者说涪江之滨的金华度过的。
北出金华镇不到半里,小小的平坝到了尽头,一座披绿带翠的小山拔地而起,树荫中隐隐漏出红墙黄瓦,那就是金华山。金华山的前山是一座道观:金华观。后山,则是陈子昂年轻时的读书台。
距读书台数百米的西侧,今天的地名叫西山坪。在唐代,称作西山。史料记载,陈子昂辞官回乡后,在西山修造了数十间茅屋,在那里过着种树采药、读书饮酒的隐逸生活。
古代文人向来爱与僧道交往,陈子昂也不例外。作为水陆码头的金华镇,民间有九观十八庙之说。陈子昂诗中,就有不少篇章涉及僧道或寺观。其中,一个他称为晖上人的和尚,直接写他的就有6首之多。
这个与陈子昂交往密切的晖上人,有人认为他是金华真谛寺僧人。真谛寺今已不存,但兜率寺和上方寺却保存完整,并驻有僧尼。在兜率寺,我见到了刚做完114岁生日的老僧觉融。觉融十余岁时在此出家,已经在这座小镇、这座小庙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陈子昂去世62年后,另一个大诗人在绵州认识了一位即将前往梓州做官的新朋友,他特意嘱托这位新朋友,请求他替自己去看看陈子昂:“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大诗人就是杜甫。陈子昂去世12年后,杜甫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降生。
叮嘱新朋友几个月后,杜甫来到了射洪。他登上金华山,瞻仰了陈子昂读书台,又到陈子昂故宅凭吊,并各写一诗作纪念。杜甫是坐船来到金华山的,他将小船系在绝壁之下,拄着拐杖艰难地顺着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读书台里,由于人迹稀少,石柱上长满青苔。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感叹“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在陈子昂故宅,杜甫称颂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子昂坎坷的人生与毕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让老杜联想到了自己。在对陈子昂的追怀中,杜甫事实上也在自叹自怜。
陈子昂曾与晖上人同游金华山东南十来里的独坐山。独坐山上,有禅院,有山亭,而梓潼江就在独坐山下汇入涪江,风光颇为秀丽。
与晖上人同游时,陈子昂大概率没有想到,仅仅8年后,他就将死于非命,并安葬于这座“岩庭交杂树,石濑泻鸣泉”的小山。
1300多年后,陈子昂之墓犹存。条石砌成的墓地系前些年重修,墓上杂草横生,常年人迹罕至。当我穿过浓密的树林走近一代诗宗的长眠地时,一群受惊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当它们长鸣几声后消失在远方,这座两水交汇处的小山又恢复了古墓一般的宁静。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漂泊西南天地间
到射洪凭吊陈子昂时,杜甫51岁了。刚刚年过半百的他已是标准的风烛之年:头发全白,牙齿半落,身患糖尿病和肺病等多种慢性病。
杜甫是48岁那年年底入川的。在朋友帮助下,他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边修筑了几间茅屋,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草堂——今天,作为景区的草堂宽达数百亩,衬托得老杜不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寒士,更接近于财大气粗的地主。
浣花溪是锦江支流,锦江是岷江支流,岷江是长江支流。是故,浣花溪这条长江的三级支流,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是一条溪。一条充满诗意的溪。
草堂筑成后,杜甫迎来了一生中除年轻时外最稳定也最安逸的好时光。
如今的浣花溪一带,街衢纵横,楼房林立,是成都的中心城区。但在杜甫时代,西郊的浣花溪却是地道的乡野,人烟稀少,竹木繁茂,曲曲折折的溪水每年雨季都会泛滥。
入住草堂第一年初秋,杜甫坐着一条小船,沿着浣花溪绕着他居住的村子作了一次巡游。在《泛溪》中,杜甫写下了他的所见所闻:远郊荒僻,秋色略带凄凉。不过,坐在船上能看到西岭的积雪,淡淡的虹霓横在半空。溪流两岸有不少孩子,有的在捕鱼,有的在射鸟,有的在挖藕。他们热情为杜甫指路,结果杜甫反而迷路了。暮色渐浓,鸡进窝时,杜甫才往家走。一直到月下飞霜之际,他终于回到家。当他听到从城里隐隐约约传来鼓声时,想起前些天酿的米酒熟了,于是决定和老妻共饮一杯。
如此过了将近两年,严武奉调回京,依依不舍的杜甫一直将他送到100里外的奉济驿。当杜甫准备返回草堂时,却因突如其来的兵变而不得不滞留绵州(今绵阳),并于秋天前往梓州(今三台)——这才有了前文所说的杜甫凭吊陈子昂。
涪江从绵阳城区流过,芙蓉溪是它的一条支流。在芙蓉溪即将汇入涪江几百米外的富乐山下,有一座不起眼的李杜祠。李杜祠,纪念的是李白和杜甫。
除了入蜀时曾途经绵州外,杜甫为乱兵所阻,在绵州停留了近两个月,为绵州写了18首诗。李杜祠里,有一块碑,上书“杜工部东津观打鱼处”。
在唐朝,李杜祠附近有一家政府办的驿站,杜甫诗里称为左绵公馆。客居无聊,杜甫经常走出左绵公馆到芙蓉溪边散步。李杜祠外的这段芙蓉溪,当时称为东津——今天,横跨河上的桥仍叫东津大桥。河畔,总有不少人打鱼,杜甫不仅兴趣盎然地看人打鱼,还写了两首观看打鱼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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