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2021-07-14西渡
西渡
又一个太阳
仰面掉了下来,那箭射中
它的喉咙,在空中发出模糊的
诅咒,光焰陡然增长十倍,
焦灼的天空仿佛熔炉的内壁
轰鸣着卷曲,旋成一个無底的
深渊;那弓手的脸被热浪
烤得生痛;枯焦的庄稼被点燃,
死过的动物因而必须再死
在沉入海水的刹那,它
嘶嘶叫着,像烙铁头,熄灭了,
怀着报复的心……
那弓手忽然感到不安,仿佛
那嘶吼着坠落的是他自己。
他抬头望了望仅剩的那一个,
他的箭袋空了;而那一个惊恐地
看着他把弓收回肩上,匆匆
躲入岩石背后……
凉风起了,
万物有了影子,空间凝固,
时间拥有了夜晚;她和她的兔子
回到原野……又可以光脚走在
大地上了,那些美好年代的记忆
像久远的花草的气息,湿润的,
沁凉的……啊,刺目的枯树,仿佛
一排排烧焦的骨头,惊恐的喊叫
还堵在嗓子。……没有说出的话语
是珍贵的,那些她背地里说给
自己的话,没有人倾听的,在煌煌
的亮光下找不到位置的。
阴影升起……
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吗?
秘密的话语,说出就被遗忘的
话语,请到万物的影子中寻找
隐蔽吧……
突然,一阵清辉
从空中洒落,一轮陌生的天体
映在天边……是崩毁的太阳
亡魂,还是它们的姊妹,影子?
就像她是他的影子?她和她
好奇地互相张望,闪烁的光
暴露了心意,温柔的吹息贴着
同伴的脖颈;那是她的果实
结到了天堂树上,从里面膨胀,
在大地上空堆集多欲而丰盈的
爱的馈赠。
……雪坡上,猎犬
奔驰,越过他俩的头顶,笑声
回荡在山岗的上空……这一切
多么遥远了,仿佛别人的故事。
多明亮的镜子,甘美的果实
高挂着,时时诱人的玉臂向上;
光如细雨溅落,浇灌她身上
秘密的汗毛,她感到身体一点点
裸露,感到血液的潮汐涌动……
清光弥漫……大地山河,琼楼玉阶,
她的兔子,她自己——全在里面,
成为阴影,背向环形的山,河流
消失。那光有一会儿突然放大,
像是插上了电源,徘徊在空中,
照彻骨头里的孤独……骤然明白
她想要趋向她。而星星仿佛
她的化身,在屋顶的草茎上
断续发抖,一种线的干扰
让她回想起贫血的少女时代。
她也是女儿啊,
上帝的怒火熄灭了,无边的空间
变成人的屋宇,女儿的闺阁……
叫她忍不住想说话,把那些说给
自己的话,讲给她,仿佛她是
另一个自己。
当他从西方归来,
越发沉默寡言,见天漫游不归,
在旷野追逐,胡乱朝树林放箭。
她感到他在她面前犹豫,他在她
里面起了疑心……就像万物的
阴影,随着午后的太阳移动
而增加,直到淹没屋后的松林,
侵入她暗红的妆台……
直到他把那织锦包裹的药包
交给她,告诉她他们将一起长生。
然而,她哭了……
它在那儿,在看不见的高处,
一件危险的、不怀好意的礼物,
有时暗淡,有时突然闪耀,
有时像一只不断加力的拳头
扼住她的喉咙,以至无法呼吸。
让她不安的并非虚假的永恒
诱惑她,而是家室中躲藏了
一个第三者,无限的天空有了
裂缝,大地张开吓人的深渊……
黄昏时分,无数的蚊蚋飞出,
攻讦她软弱的心智,让她头晕
目眩。而他总是漫游不归……
现在他是国王们的朋友,被人膜拜,
被年轻人包围……据说,在某些
东方国家,到处是他的生祠,
傻呵呵充当人家的门神……
别有用心的人诱惑他,把他
灌得酩酊大醉,回家来数月不醒。
她守着那药包,等待他的决定。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在他的决定里,她的位置在哪里?
他在犹豫什么?她反反复复
掂量那药包,猜测西王母的这厚礼
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会失去他吗?
抑或永远拥有他?那个在床上
鼾声大作的人,她拥有他吗?
她愿意做他的鼾声,在他梦中
陪伴他;她愿意做他的猎犬
陪伴他在森林里追逐;她愿意
……可是大人物不需要陪伴,
他只要广场上的叩拜,欢呼。
她感到自己永远是一个人;
她做了很多可怕的梦,被他的猎犬
撕碎,被他的箭射穿,被
抛弃在荒凉的地球,而她的英雄
在天堂和仙人们寻欢作乐……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他们
曾经在一个世界上热恋,拥吻,
从黄昏到天明,舔着彼此的泪,
甜的泪……
月亮升起来了。
自从那天在旷野上照面之后,
她和她成了熟稔的朋友。
她们彼此相像,不,她就是
她自己,她伤心,她哭泣
她徘徊,眺望,恍惚……在她里面
有相同的回响,她的盈缺
在她梦中唤起心意的涨落
如一……她和她被相同的引力
牵引,被同样的愿望挑拨……
只有她
才能理解她。他减损她,她却
增益她;他从她挖掘,汲取,
曾经那么贪婪,但已渐生厌倦;
她和她却是纯然的给予,彼此
成全……多么奇怪的感觉,
她打了一个冷颤,一滴热泪
涌上眼眶。哦,她看见了,
赶忙用她的光照耀它,提携它,
天上的光和地上的光交辉……
哦,天上的光,再次召唤她
走出户外,走进她的里面,
永远处于阴影中的、多褶皱的
山脉,在她的面前一叠叠
打开,无穷的幽深,无限的
回环……多么温柔的抚慰啊,
她赤裸着把自己奉献给她,
那唯一的心眼洞明一切;
她感到光从里面,从心思中
升起,她的身体变得缥缈,
像被什么提升到树梢的上方,
脸庞挨着脸庞,如此相像,
宛若挺立在同一躯干上的
饱满的双乳,流泻奶与蜜……
她睡着了,在理解的光中。
醒来,他和他的弓早已不见……
长久没有他的消息。她已经
不再想念,不知他栖宿南方
还是北方,是醒还是醉……
夜里,她长久咬着嘴唇,直到
那变化的月亮再次圆满,从篱笆
看进她的心里。多久了?她反复
掂量那织锦的药包,等待他的
决定……
突然,一个计划
升上她心头。这是她的决定,
而他在决定的另一端推拒,等待,
守候,成为影子……她打开
药包,那不死树上的不死果
像一个无辜的孩子望着她……
她的双手发抖,肩头微微震颤,
定了定心神,她把它举到眼前
凝望它……她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很多已经被遗忘的事,感到
生活多么虚幻,又一滴满盈的泪
涌出眼眶……恰在此时,她抬头
看见天心的她,于是迅速
下定了决心:她一口咽下那果子,
咀嚼着,五味杂陈,那兔子敏捷地
跳起来,衔住了从她手中掉落的
果核……
她的身体变清了。
变轻了……
她感到自己漂浮在荡漾的
水波中,从底下有什么
托着她;然后变得更轻,
像有什么从上方拽着她,
双脚情不自禁离开地面……
她升到屋顶,眼前的月亮
越发明亮,硕大,她望向
她,她引领她,朝向敞开,
紧抱着一种莫名的悲喜;
她似乎有点醉了,那兔子的眼睛
也迷离地泛着酒红……
她的衣服像风筝的飘带
在风中飘动;她于刹那释放了
人间的全部重量,她的身体
越来越接近某种发光体
充盈而透明,迎向另一个
盈盈飞升,就像她天生就会
飞行的本事;风在她身下
嗖嗖地吹过去。
……大地
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一个
暗藍的圆球,但她还能隐隐
看见
一个弓手仓皇地撞进家门
又奔出屋外,向空中的她
张着双手……
另一头
那知己的眼望着她,以她的
无限的广袤迎接她……
地上那人最终看见她和她
彼此进入,倏然消失……
大地上空,一轮浑圆的月亮
突然放出双倍的光明……
责任编辑:肖静
特约编辑:潘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