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的书写
——傅山书法的自我场域
2021-07-14王兰宋涛
◇ 王兰 宋涛
一、吾书好在那—傅山的书学书写
傅山曾作诗:“乱嚷吾书好,吾书好在那。点波人应侭,分数自知多。汉隶中郎想,唐真鲁国科。相如颂布濩,老腕一双摩。”〔1〕尽管细绎此诗,可知乃是傅山结合自己的学书经验提出的一套书学理论,但起首即言的“乱嚷吾书好,吾书好在那”,却是傅山心中对求其字者、论其书者、誉其名者的一种不乏揶揄的冷笑,言下之意,这些对他书法的称颂实是难恰其心。单是表面的渊源由来和审美角度,在书家和欣赏者之间尚且存在如许巨大的鸿沟,那些隐然于书法之后的意涵、超然于点画之外的思想、浑然于笔墨之上的学术,更是难觅乎识者,遑论乎知音了。
后人对傅山的认识,往往从书法着眼,对于傅山而言,这恐怕是极为讽刺的。昔时曾有对傅山的评价,评其“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2〕,或以为此乃傅山的夫子自道,实则此语乃是化用前人成语。明代吴宽转述张弼自评曰:“字不如诗,诗不如文,而世独宝其书。”〔3〕王世懋也曾评宋代林和靖曰:“字不如诗,诗不如人。”〔4〕近代齐白石亦有“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的自我评价。这些形似“倒叙”的评骘,不唯是艺术家自我认可和评价的顺序,也都蕴含着艺术家无处倾吐的孤独,对于傅山而言,晚年生活一定程度上依赖鬻字所得则更加深了这种孤独感。
然而,求字者中不乏傅山的昔年旧友,或与其身世相类、声气相投的同道,对于这样的求字者,傅山的笔下则会平添许多针对书学的肺腑真言,显露出真正的法乳金针。以傅山著名的《五峰山草书碑》为例(图1),五峰山距离寿阳县城六十里,因其山势五峰环绕,状若莲花而得名。山中龙泉寺始建于唐代,因寺内有泉水而得名。崇祯十七年(1644),傅山携母避乱寿阳盂县山中,后到五峰山龙泉寺拜还阳真人郭静中为师,出家为道士,排辈为真字辈,故取名“真山”。在《霜红龛集》中,也收有五峰山草书碑诗,其诗曰:“擘原罗鹜拙,腰复坠驴疼。不谓中书管,犹如雍父舂。水光才一画,花眼又双慵。断续团圞构,枒杈艾纳松。三杯忙上顿,一觉未疗邛。回顾奔驰兽,旋骇竹木龙。为怜痂有嗜,能苦菜为佣。若作神符镇,差消鬼市嵱。老病逃书,真如蒙童之逃学。鉴盘词兄出此绫索书,勉而应之,殆不成字,一笑而已。松侨老人真山。附记。”傅山在诗后跋其缘起为:“郝旧甫持绫子索书,书已自顾,竟似正一家治鬼符一线,不觉失笑,遂有此作。”傅山是全真道士,幽默地称自己所书如正一道“治鬼符”,可见其人性情。郝旧甫,名德新,明诸生,原为晋王府仪宾,寿阳县石河村人。从傅山的叙述中可知郝持绫子请傅山书写。傅山便作此诗,深入论述了草书艺术。后刘雪崖得到了傅山草书手迹,遂勒石于五峰山龙泉寺。傅山在这首诗中,谈到了作字“宁拙毋巧”(腕原罗鹜拙)、书法的创新性(不谓中书管,犹如雍父舂)、草书的结构美(断续团圞构,枒杈艾纳松)、书法的创作体验(三杯忙上顿,一觉未疗邛。回顾奔驰兽,旋骇竹木龙)、草书创作的规律性(为怜痂有嗜,能苦菜为佣),堪称书法学习的金针轨范,加之本作书写婉转遒劲,磅礴夺人,如藤树盘错,龙蛇变化,堪称草书艺术的典范。
二、“浣花老子”与出入唐诗—傅山的文学书写
傅山所生活的17世纪,是中国历史文化多元剧变的时代,举凡思想、宗教、科技、艺术、文学都如奔流向海的大江大河,在转弯回荡中激烈碰撞,探索前路。复古与求新、正统与野逸、排斥与包容,在这个时代巧妙地得以共存,傅山的文学观中即可反映这样的时代特点。傅山好唐诗,最好杜甫,却也兼糅各朝诗歌。傅山本人行文作诗则往往在真情挚感之外,追求晦涩难明的诗风,读懂傅山,大非易事,然而细细品读,一层层佶屈聱牙的包裹之下,却是一个淋漓畅快的傅青主。
图1 [清]傅山 草书《五峰山草书碑》拓片碑高185厘米,宽61厘米,厚60厘米
图2 [清]傅山 书杜甫赤霄行诗句轴193cm×47cm 绢本 山西博物院藏
存世的傅山书法中,抄录唐诗的作品占去了很大比重,而唐诗之中,傅山又最爱杜诗,这其中则蕴含着作为遗民的杜鹃之啼。自宋代以来,对杜甫诗歌的接受与研究累代不衰,及至明末清初,社会动荡,人民乱离颠沛,知识分子心中又产生了与经历“安史之乱”的杜甫相同的痛感,于是研究解读、注释点评和抄录书写杜诗达到了一个高潮,傅山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傅山不仅著有《杜诗韵字归部》《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杜诗通批注》《杜遇余论》等专门之作,还往往在读杜诗后赋诗行文,表达衷怀,更时常书写杜诗,甚至于一诗数抄,可谓感同身受,念兹在兹。然而傅山并不在形式上追步杜诗,甚至有意识地反抗杜诗对他的影响,这是傅山文学独立意识的体现。对杜诗,他更多的是心解情摹,是一种文学史观的尊崇。透过傅山读杜甫,我们听到的,是另一种遗民心曲的低回歌咏。
国变后,傅山手头的藏书并不丰富,但他依据扎实的阅读记忆,也通过向戴 廷栻等好友借书而观,反复吟哦,几乎将杜诗烂熟于胸。下笔抄杜对傅山来说,似乎最为得心应手。山西博物院藏有两幅傅山抄录杜甫《夔州歌十绝句》第四首诗轴,对比而观,饶有趣味。杜甫此诗原作:“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两幅傅山作品中,一幅所录无误(图3),而另一幅,傅山则起笔即作“白盐”,而后将错就错,将“赤甲”置于“白盐”之后,继续书写,于是此幅首句写成了“白盐赤甲俱刺天”(图4)。古人抄录诗文,笔误、倒写并不罕见,这两幅作品孰先孰后也不可知,虽则两幅书风近似,但是否为相近时间书写,亦无法考证,但我们大可以想象其为傅山录诗笔误,随即又录写一份,一正一误,相与存世,不仅于今观来有趣,也说明了以存世书法量按比例逆推,傅山生前创作的抄杜作品理应非常之多,适足说明他对杜甫的喜爱。
在另一件书写于傅山六十岁左右的《杂钞卷》中(图5),傅山把相当的篇幅留给了抄录杜诗。在长卷的其中一段上,傅山作跋道:“松侨初热,夜静纳凉,研有余墨,因书浣花老子作三首。”可知作于傅山侨居松庄其间,“太原人作太原侨”“松庄烟树十余年”,乃是傅山自顺治十七年(1660)以后开始的十余年晚年生活阶段。有趣的是,傅山在这里称杜甫为“浣花老子”,为他处所未见,自宋以来,人多以“杜工部”“杜子美”“老杜”“杜陵”等代称杜甫,或敬或崇,可绝没有傅山这样以类乎雅谑的口吻称呼之,在这样的称呼之下,我们可以感受到乃是由敬爱而熟悉,由熟悉而亲近,方有“浣花老子”这样独特的口吻。
傅山在历代诗歌中偏喜唐诗,虽然从传世书迹和著述中,我们不难发现其实傅山对宋、元、明甚至清初诗歌都有很深的研究,但出于对唐诗缘情浑雅的推崇,他对唐诗就尤其青睐了。晚明以降,各种文学流派此消彼长,提倡复古的“后七子”、高唱“独抒性灵”的公安派、标举“幽深孤峭”的竟陵钟谭、力主“童心说”的李卓吾,都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深深烙印,细绎傅山的唐诗观和文学观,我们发现其实这些流派和主张都对傅山产生了影响,甚至是一些已经在文坛“失势”、被否定的文学观,傅山也并没有随众看场,人云亦云(图6)。文学是心灵和气质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是私人学术场域的反映,傅山对唐诗的选择和接受、理解和鼓吹,一出于己,从未随俗。理解了这一点,我们看到的傅山钞唐诗,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意味(图7)。
传世的傅山书法中,有相当数量的自作诗文。傅山行文作诗向来佶聱晦涩,究其原因,一则当然是由于傅山学问的淹贯百家、庞杂浩博,二来由于傅山文学思想的师承宗尚对他的创作形成了明显影响,三则由于傅山的明遗民身份,使得他不得不将许多欲发之义掩藏在“迷局”之下,四则在傅山的诗文中,不但存在大量“古典”,同时还有为数甚巨的“今典”,然而造成他诗文艰涩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由于傅山独特的个性使然。他那种既傲岸不群又嬉笑怒骂的性格,在在体现于诗文之中。
三、奇鸷可喜与戛戛独造—傅山的子学、史学书写
晚明以来,中国学术思想日趋活跃多元,理学、心学、小学此消彼长,儒家、释道、西学互为争雄。傅山生活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学术时代,以其强大的学术会通能力,对诸学术门类不无熟稔、淹博。除此之外,超乎常人的学术精力和阅读范围更让其在史学领域卓有建树,在久已失声的子学领域独创蹊径。当后人瞻望傅山,无不叹服其不愧为一座文化高峰,而构成这座文化高峰的基石,正是无数个青灯下的苦读黄卷,是凝结于绢素上的笔笔墨痕。
傅山所处的明末清初,宋明理学仍居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四书五经仍被奉为正统,诸子之学被排斥在正统之外,甚至被视为“异端”。在这种背景下,傅山高唱复兴子学,置自己于与正统相颉颃的异端地位,甚至赋诗来表明态度:“异端辞不得,真谛共谁诠!”不可谓不振聋发聩。傅山借研治子学而表明心志,矫正时俗,纠正人们对诸子学的误解。他认为诸子之书“奇鸷可喜”,能够击杀固有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法,可以“明志、见道、取节”,为思想和学路开出新的局面,这对明末清初浑噩的时风、士风无疑是具有针砭之功的。傅山对《庄子》《荀子》《淮南子》《公孙龙子》等均有极深研究,往往随手札记、评注,评语融会贯通,兼涉小学、史学,体现了其人渊奥的学术功力,也构成了传世傅山手迹的重要组成部分(图8、图9)。
傅山所编《两汉书姓名韵》,至迟在崇祯十五年(1642)已经编成。全书分为《西汉书姓名韵》与《东汉书姓名韵》(图10)两个部分,以两《汉书》纪传志表中的人名为标目,列出姓名、篇名、事略、参见、附注,依《洪武正韵》为序排列,韵同以字次,字同以在书中出现先后为序,是明代为数不多的索引学著作。除此之外,傅山还对自《史记》至《元史》的十余部史籍进行批注,从傅山的诗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对史部的重视和熟稔。明代史学发展疲敝,然而傅山和明末清初史学家所秉承和开拓的,是晚明以来知识分子对史学的自省和重振,这有着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时代背景,客观上也对清代史学的发展全盛起到了引领之功。
存世的傅山书法,条屏居多而卷册较少,而蕴含其中的学术含量则恰恰相反—卷册之中,寄寓了傅山的思想和学术,条屏作品则多为应酬之作,然而即便如此,在一些傅山所作的条屏中,我们仍能见到难掩其光辉的真知灼见和独属于傅山的阅读体验。仅举两件组作品为例:
其一为收藏于太原晋祠博物馆的著名书作—傅山的《晋公千古一快》四条屏。这套组条屏作为傅山去世前不久的巅峰之作,书写用笔圆劲,笔笔中锋,含蓄而不露,刚健而沉着。文字结体已经无所谓整幅上的对称均衡,完全听凭自己情绪的激荡,信笔写来,妙趣天成。傅山在这里真正实践了他“正极奇生”和“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的创作原则。作品释文为:“晋公千古一快,逢吉敬信朱晦翁,独论祧庙事,不肯傅会,可谓善争道学者矣。鼛路谔辈皆一节,具足观粟也,难矣,抑之孝友,无时不可,亦不敢以时而废之。吾每见潜起兄弟之和,花朝月夕,百壶倾倒,不醉不已,敬而爱之。 坚坐看君倾 五字,尝拟赠之。当其耳热呜呜,杂以讥嘲,戏而不虐,不知人世之所谓富贵尊崇者何事!从旁抵掌,亲三叹之瑟、九茎之枝(芝),真不值半蜡行脚也。使须报,早起写此于杏花小亭前,代简。七十八翁傅真山书。”后有1961年郭沫若所作跋:“傅青主豪迈不羁,脱略蹊径,晚岁作此,真可谓志在千里。一九六一年春郭沫若。”(图11)
图3 [清]傅山 草书杜甫《夔州歌十绝句》之四诗轴185cm×56cm 绫本 山西博物院藏
图5 [清]傅山 杂抄卷 26.5cm×623cm 纸本
在这里,我们抛开前文所说傅山文学创作习惯中标志性的佶屈聱牙,整篇文字的意思仍是横在欣赏之后、理解之前的艰涩和困难。以往已有一些学者对疏通文义、解释典故试做一些考证,但多有误读。比如张明远先生认为此文乃是“集中反映了傅山进入耄耋晚年仍然坚持不懈地向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理学(亦名程朱理学)进行口诛笔伐、针锋相对的斗争精神以及作者批判与揭露了宋明理学家标榜鼓吹的所谓 心即理也,理存于心中,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仁义礼智 的唯心主义观点、假道学的虚伪性、麻醉性与欺骗性本质曝光于天下的千古未有的愉快心情和志趋”,他解释文中涉及的典故为:“逢吉(有二解:其一是人名,逢读逢;其二讲遇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二解均可)敬信朱晦翁(指南宋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因自题其屋为晦庵,故别称晦翁),独论祧庙事不肯傅会(祧庙指远祖;傅会指涉及其他,此言朱熹极力强占不祧之祖之位,云理学为中国唯一合法的正统地位,凌驾于其他之上),可谓善争道学者矣。大鼓(按:原文即误为此)路谔皆一节(本指道路击鼓奏乐、能挺立直言争辩之人,此指明眼人)。”〔5〕以上解释由于不谙史籍,以至于一错再错,对疏通文义毫无助益。按朱晦翁指南宋理学家朱熹,此自不待言,然而此文的深意不在张文认为的鞭挞理学,而仅是傅山读《宋史》等书的一篇学术札记。
文章中涉及几个历史人物,大多出自《宋史》,比如“逢吉敬信朱晦翁”中的“逢吉”,实为南宋孙逢吉:
孙逢吉,字从之,吉州龙泉人也……朱熹在经筵持论切直,小人共不便,潜激上怒,中批与祠。刘光祖与逢吉同在讲筵,吏请曰:“今日某侍郎轮讲,以疾告,孙侍郎居次,请代之。”逢吉曰:“常所讲《论语》,今安得即有讲义?”已而问某侍郎讲义安在,取观之,则讲《诗权舆篇》刺康公与贤者有始而无终,与逐朱熹事相类,逢吉欣然代之讲。因于上前争论甚苦。上曰:“朱熹言多不可用。”逢吉曰:“熹议祧庙与臣不合,他所言皆正,未见其不可用。”浸失上意。〔6〕
《传》中提到的孙逢吉适逢南宋“庆元党禁”风雨欲来之前,面对不喜朱熹的宋宁宗,直言自己与朱熹除“议祧庙”事不合外,“(朱熹)他所言皆正”,由是受到宁宗的冷落。孙逢吉在这里表现出的,正是傅山所一贯欣赏的独立思考精神,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不奴不俗,即便面对九五之尊仍能坚持自己的判断,是这则史料打动傅山的地方。而之后傅山所谓的“鼛路谔辈皆一节”,张文解释亦根本错误,实际上,截至目前,由于对文意的隔膜,对此句的断句都一直有误。所谓“鼛路谔辈”,其实指的是宋代三位同姓之人,他们是孙鼛、孙路和孙谔。其中孙鼛是北宋人,字叔静。微时与蔡京善,曾谓京才不胜德,恐贻天下忧。历任广东、两浙提举常平,福建转运判官,屯田员外郎。蔡京为相,出提举江东刑狱。累官显谟阁待制、知郓州。以郓州小儿所歌指切蔡京之“草祭”谣上闻,京怒,诬以他事,遂提举鸿庆宫。后起知单州致仕。卒谥“通靖”;孙路字正甫,是北宋开封人。元祐初,为吏部、礼部员外郎,侍讲徐王府。迁右司郎中,进龙图阁直学士,以知熙州。献取青唐之策,拜兵部尚书。坐事削职,知兴国军。徽宗立,历太原、河南、永兴军、河中府;孙谔字元忠,北宋睢阳人。举进士。历国子监直讲、太常博士、左正言等。绍圣中,反对逐斥元祐党人、引汉、唐朋党之祸。为章惇所恨,出知广德军。徽宗立,入为右司谏。后迁左司谏,旋病死。此三“孙”,实无关联,事迹亦不相同,但傅山将他们抄录一处,称其“皆一节”,是在三人的传记中读到了相同的精神气质,而“鼛路谔辈皆一节”一句,实际上应该按其意思点读为“鼛、路、谔辈皆一节”才对。
图6 [清]傅山 草书上官昭容《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之三诗轴 238cm×45cm 绢本 山西博物院藏
图7 [清]傅山 行草李商隐《华州周大夫宴席》诗轴 198cm×46cm 绢本 山西博物院藏
与《晋公千古一快》相类似的,傅山还有读《宋史》后,借书写记录自己的学术心得的作品。山西博物院藏有一件傅山的草书《读宋南渡后诸史传》立轴(图12),释文为:“读宋南渡后诸史传,真所谓箭头不快,努折箭竿 。细绎李伯纪,何其不似南人用心也。鞠恭(躬)尽瘁,武侯后仅见。”款“山,己酉寒日偶书”。己酉为康熙八年(1669),是年傅山六十三岁。是文内容较为明白易懂,为傅山读北宋灭亡,南宋建立后,高、孝之朝的朝臣列传后所发感慨,他将主张抗金的名将李纲比作三国时的诸葛亮,痛斥彼时偏安小朝廷内部苟且偷生,所谓“南人用心”,詈斥不可谓不重。而更为有趣的是,傅山所引的一句“真所谓箭头不快,努折箭杆”,乃是出自小说《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回《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东京城献俘》中吴用的话—“宋公明兄长断然不肯。你众人枉费了力。箭头不发,努折箭杆。自古蛇无头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张。”〔7〕可见傅山读书之广,并无一般士大夫的畛域之见,即是小说家言,也读得烂熟于心。
从以上两件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即便是形诸条屏,用之于应酬,傅山也并没有完全将自己的“欲写”抛空,读之所至,思之所至,皆可下笔书之。但是这里就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接受作品的人,也未必就能明白傅山所书文字的典故出处和蕴含其间的意思,但是在傅青主墨迹的面前,这些问题显然变得不那么重要,而对于傅山来说,恣肆自我,一任胸臆,即便他人对之不甚了了,也在所不顾,这也就是傅山学术书写的个性所在,特点所在。
无论是书学、文学、子学,还是奥涩难懂的独属于傅山的史学心会,这些书写的背后都存在着傅山其人性格的共通之处,欲彰其义,欲求同道,也许只是表面浅层的诉求,而层层剥开这些书写的意涵和知识架构,我们发现的往往是一个不欲他人明晓的傅青主,一个隐身于郊野的前朝遗民,一个戛戛独造的知识分子,一个渊博而痛苦的读书人。
图8 [清]傅山《荀子》评注手稿 山西博物院藏
图10 抄本傅山《东汉书姓名韵》 山西博物院藏
图11 [清]傅山 晋公千古一快四条屏 201cm×51cm×4 绫本 晋祠博物馆藏释文:晋公千古一快,逢吉敬信朱晦翁,独论祧庙事、不肯傅会,可谓善争道学者矣。路谔辈皆一节,具足观粟也,难。矣,抑之孝友,无时不可,亦不敢以时而废之。吾每见潜起兄弟之和,花朝月夕,百壶倾倒,不醉不已。敬而爱之。坚坐看君倾五字,尝拟赠之。当其耳热呜呜,杂以讥嘲,戏而不虐,不知人世之所谓富贵尊崇者何事!从旁抵掌,亲三叹之瑟、九茎之枝,真不值半。蜡行脚也。使须报,早起写此于杏花小亭前,代简。七十八翁傅真山书。
图12 [清]傅山 草书《读宋南渡后诸史传》轴 149cm×50cm 绫本 山西博物院藏释文:读宋南渡后诸史传,真所谓箭头不快,努折箭竿。细绎李伯纪,何其不似南人用心也。鞠恭(躬)尽瘁,武侯后仅见。山。己酉寒日偶书。
[清]傅山 草书七言诗轴 181cm×48cm 绫本释文:蓬莱正殿压金鳌,红日初生碧海涛。开着午门遥北望,柘黄帕覆御床高。山书。钤印:傅山书(白)
注释:
〔1〕 [清]傅山:《即事戏题》,尹协理主编《傅山全书》第一册,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
〔2〕[清]王道平:《〈傅青主男科〉序》,清同治二年(1863年)《傅青主男科》本。
〔3〕[明]吴宽:《〈张东海集〉题辞》,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刻《张东海全集》本。
〔4〕[清]卞永誉著:《式古堂书画汇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 年版。
〔5〕张明远:《傅山碑文对宋明理学的批判—评析〈晋公千古一快〉》,《五台山》,2007 年第5 期。
〔6〕[元]脱脱等撰:《宋史·列传第一百六十三·孙逢吉传》,中华书局1985 年版。
〔7〕[明]施耐庵、罗贯中著:《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