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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雨时

2021-07-13未林

花火A 2021年4期

未林

十六岁的阮银竹最大心愿是做一个隐形人。与那些刚升入高中,对新生活满怀期待的同学不同,她希望这三年的时光最好能像一口干涸的古井,无波無澜地度过。

但就像是有人故意整她一样,麻烦总是找上门。

开始是被三个外班女生堵在教室门口,让她帮忙约梅然。

梅然是年级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他长相不算惊艳,但很耐看,再加上笑起来明亮又朝气,像个小太阳一样吸粉无数。常有人在教室门外张望,还有些人偷偷将零食小礼物堆满他的书桌。

有人约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阮银竹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会找上她。

如果说梅然是终年沐浴阳光的赤道,那她就是冰雪覆盖的两极。她没朋友,独自坐在角落,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鬼舞辻”。

这样的她自然与梅然搭不上关系。

但女生们给出的答案自然不过:“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她一愣,几乎忘了小时候和梅然住过同一个家属院,但这跟青梅竹马是两回事。她刚想解释,女生们已经被预备铃召唤走,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梅然座位前。

她那根扎马尾的皮筋已经有些松了,额前的碎发掉下来盖住大半边脸。同学们戏精附体,见鬼一样大呼小叫,梅然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

阮银竹低着头,忽略那些无聊的恶意,把一张真人密室逃脱的广告单递过去:“这周日你有空吗?”

她说完便默默站着等回应,可梅然既没说话,也没有接过纸页。她有些局促,僵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阮银竹。”

“嗯?”

她抬起头,视线立刻被一张镌刻着阳光的脸照亮。

梅然看着她,双眸里有金砂点点跃动,他半是欣喜,半是委屈地说:“开学这么长时间,你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日光刺破云层,冰川的一角在融化。

周日那天,女生们特意选了个恐怖主题的密室,昏暗的灯光,染血的刀,骷髅图画,甚至还有仿真尸体。本意是想制造机会让梅然保护,要是能拉拉手或者钻到他怀里就更妙了。

可梅然一进门就埋头找起线索,对她们的尖叫置若罔闻。

他先是找到一本日记,推理出死者是个有强迫症的人,阮银竹立刻意识到书架上的书杂乱无章有些反常。她按照书脊上奇怪的符号和颜色,依次将书排放整齐,“啪嗒”一声,柜顶上的一道暗层应声开启。

两个人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围观的三个女生一齐撇嘴,高个子那位还忍不住哼了一声。

暗层里有一个投影仪,阮银竹将光线对准悬挂的贴图,几个数字显现出来。梅然看了一眼谜题,立刻给出了答案,得到破解密码。在二人的默契配合下,几分钟就找到了通关用的水晶石,只要将它放入石壁顶端的暗格就可以逃出去了。

这时,一个由绳索拧成的梯子在阮银竹头顶展开,她拿着水晶石攀上软梯。高个女生见了也争着往上爬,绳索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掉了下来。

女生们见状围住阮银竹,七嘴八舌地抱怨她弄坏了梯子,这下只能认输了。

而梅然已经走上二楼天台。他把绳索套进天花板上的滑轮,试下承重后脚下一蹬,直接从空中荡了过去。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水晶石按进方孔,一道光亮照进暗室,大门打开了。

店员们拿着花束出现,祝贺他们打破了最快通关纪录,店长拿起相机帮他们拍照留念。大伙都在笑,只有阮银竹沉着脸,对身边的梅然说:“你刚才那样太危险了”。

梅然笑嘻嘻地揉着被石壁撞到发红的手肘,低头俯在她耳畔:“我可不是胆小鬼。”

阮银竹猛地转头,这句话,这个笑容,仿佛时空交错,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与现在不同,小时候的梅然是个病弱少年,常常卧床在家。去不了学校,也没朋友,只与那些看了无数遍的动画片为伴。

一场大雪初霁,冬日的肃萧被孩子们的嬉闹声填满,他只能揭开一角窗帘,远远地望着那些他难以企及的快乐。

他的视线忽而被一个女孩吸引住,她三两下攀上一棵高高的白杨,踩着枯枝向下面的人招手。突然脚下像是踩空了,整个人从树上掉了下去。

梅然惊呼一声,抹去玻璃上的白霜,只见女孩咯咯笑着从雪堆里爬出来,叉着腰收获小伙伴们崇敬的目光,他松了一口气。

他认得她,家属院里的孩子王,衣服总是脏兮兮,但笑得特开心。一见到那样的笑容,他的心不自觉就被吸引过去。但奶奶从不让他跟他们玩,仿佛多看一眼,都能染上一身病菌。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黑漆漆的眼珠对上了他,他缩回头,爬到床上。

“砰!”,玻璃上一个雪球炸开,他没动。紧接着又是一个,他只好来到窗前。雪粒糊住视线,他推开窗子,和风一起闯进来的,还有女孩的笑声。

她一手抓着还没发出的雪球,另一只手朝他勾了勾。

他摇摇头拒绝。

“胆小鬼!”女孩大喊,吐了吐舌头。

“我不是胆小鬼!”他反驳,冷风钻进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孩子认出了他,大喊:“他是梅教授家的孩子。”梅然的奶奶是整个家属院里孩子们最讨厌的人,大伙同时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才没胆量下来呢,我们也不想跟他玩。”

梅然不想被他们看扁,眼睛从二楼窗口望下去,地面有个高耸的雪堆。他照着刚才女孩的样子,小心翼翼爬上窗口,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喧闹声不见了,他的眼前只有茫茫白色,身体如同包裹在一大团绵绵冰中,松软中带着凛冽的清香。余光中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把手搭上去,一阵暖流让全身苏醒。

女孩笑脸绽放在眼前时,耳畔也重新盈满孩子们的叫喊声,他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拍掉身上的雪,如同一个欢迎仪式,他用勇气赢得了大家的接纳。

女孩介绍自己是阮银竹,又问了他的名字,转头对所有人说:“他叫梅然,都记住了,别再叫什么梅教授家的孩子了。”

从此梅然有朋友了,其中最特别的就是阮银竹。

她可以凭一片叶子认出树的品种,普通的泥土经她手可以变成惟妙惟肖的小人,她抓到的独角仙总是又大又威武。也是从她那里读到的侦探小说,让他成了推理迷。

阮银竹是一把钥匙,为他开启一个五彩斑斓的新世界。

但这个世界也有他接受不来的东西。有次她拿来一个土黄色纸包,说是爸妈带回来的,里面包着橘皮色,火柴粗细的丝条垒成的小块,闻上去像蜂蜜一样香甜。

小伙伴们一拥而上抓起糖块,而梅然却没有动:“我奶奶说外面的东西不卫生……”

阮银竹撅起嘴,负气地把纸包收起来:“你看不上我的东西,就不是我的好朋友。”

梅然知道她生了气,但想解释已经没用了。他一个人来到河岸边,伸手挖出那些他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湿泥。一向极爱干净的他,手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泥巴,最后终于捏出一个戴着猎鹿帽,拿着烟斗的福尔摩斯。泥人歪歪扭扭难看得不行,但阮银竹说是她收到最漂亮的礼物。

“小时候那个红棕色的糖,叫什么名字啊?”

十月里金桂飘香,傍晚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凉,他与她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阮银竹的睫毛轻颤了一下:“不记得了。”接着她的目光黯下去,“小时候我的事,我差不多都忘了。”

“你说过吃了它,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很想问你,现在还作数吗?”

她语气很淡:“都是孩子气的话,忘了吧。”

看着身旁的她,童年的记忆犹在眼前,可她已不再是那个快乐的小女孩了,梅然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快乐,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什么……”

梅然停下脚步,满心期待等她的回答,可她开口却是:“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帮我了。”

这话深深刺伤了他,甚至像真实受伤那样,疼痛传来前还有一瞬间的麻木。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隐去,街灯一盏盏亮起。

梅然对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喊出最后一句话:“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我没能站出来,你能原谅我吗?”

阮银竹的脚步一滞,却没回头:“我刚才说过,小时候的事,我都已经忘了。”

早上阮银竹踏進教室,有几个女生在议论梅然。她在座位坐下,翻开书听到“骨折”两个字,立即放下课本。

她转头看过去,女生们也正表情不善地盯着她,声音丝毫不加控制地说,就是因为她爱出风头,才害梅然受伤的。她读出那些话语中的厌恶和愤怒,自己俨然成了班里的公敌。

但糟糕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化学课上老师宣布由她来担任新课代表,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每天和班上的同学打交道,简直比深海的鱼放在太阳底下炙烤还难受。

第二天就出了状况。阮银竹早上给忘带课本的表姐送书,赶到自己学校时,同学们黑着脸站在实验室门口等开门。化学老师也到了,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她慌忙跑去传达室取钥匙。

阮银竹跑得太急,跨出大门时被台阶绊了一下,一只手从身后拉了她一把。她回头,视线先落在他左臂的白色石膏上。

阮银竹低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一步不停地冲进传达室取了钥匙折回去。她一边开门一边道歉:“对不……”

“对不起大家,这事都怪我。”梅然抢过话头,她的手停住,怔怔地看向他。

“阮银竹之前跟我说了今天要晚来,让我帮忙开一下门,可我竟然给忘了。”

老师的表情由阴转晴,笑着安慰他,又嘘寒问暖了一阵。同学们也不再抱怨,但走进实验室时,每人都是一脸迷惑。

阮银竹那种毫无存在感的人,凭什么能让梅然帮忙?可如果梅然说的不是真的,他又何必为了维护她而撒谎?

两节课后下课铃响,同学们一窝蜂出去参加大课间活动,桌上试管和药品横七竖八堆着,一片狼藉。当天有市教育局领导过来,为了应付视察,老师把阮银竹留下来收拾实验室。

梅然因为手伤也没去参加活动,他端着托盘跟在阮银竹后面,帮她收集试管。

“你的手不方便,还是我来吧。”她将盘子夺过来。

她清理烧杯,他也开了水龙头,用一只手冲洗,她直接把他的手从冷水里拎了出来。

“再乱动的话,就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梅然有点委屈地坐在桌子上,打了石膏的左手悬在胸前,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抽纱布上的线头。

风卷着窗帘上下翻动,她蓦地拾起目光,少年白净的皮肤被朝阳染成淡淡的金色,轮廓透明,像发着光。她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忽然就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她装作无意地移开视线。抹布擦在干净的桌面,神情像往常一样淡漠,但嘴角有弧度:“早上的事,多谢你帮我解围。”

“没什么……”他从桌上跳下,动作太大,牵动手臂痛起来,倒吸一口冷气。

“你的手还好吗?”

他咬着牙逞强:“没事,就是那天不小心撞了一下,很快就会好。我现在很man(男人)的,可不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了。”

她想起小时候的他被螳螂夹到手指吓得哇哇大哭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你知道吗?该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他走到她面前,身影包裹在光晕里,声音也镀了一层暖色,“没有你,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

回教室的路上,梅然笑着说:“从前是奶奶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温室里的花草总是弱不禁风的。可自从认识了你,又是跳雪堆,又是下河捉鱼,风吹雨打经历了,身体反而变好了。我猜,这都是接触了阳光的缘故。”最后一句,他是注视着她的双眼说的。

她能想到那个阳光就是指她自己吗?梅然愉快地想。

阮银竹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教学楼前,她说:“你先进去吧。”

“怎么了?”

她又把头低下,长长的发丝垂下来遮住眼眸:“可以不要告诉别人,你刚刚跟我在一起吗?”

梅然一愣,眼睛里燃起的光彩瞬间变为黑白:“我让你讨厌了?”

“不是……我……”

“我懂了。”他后退一步,让开通道,“等你进去了我再进去。”

阮银竹走了,梅然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阵憋闷。他想打开她用来封闭自己的那个茧,即使是抱着受伤的危险去撞碎也在所不惜。可她一再回避自己,一次次让他经历如此灰心丧气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路边的石子怎么这么碍眼,厌烦地一脚踢开。

梅然进了教室,班里出奇的安静。班长居高临下地站在阮银竹面前,质问她是不是拿了胡欣欣的手机。

胡欣欣也在一边抱着手,眉梢轻挑:“大课间活动就只有你没参加,回来我的手机就不见了。赶紧承认吧,就是你偷的。”

梅然想到阮银竹拜托自己的话,没办法给帮她作证,正在气恼,“偷”这个字像一道灼热的光,烫了他一下,他忍不住反驳:“要说没参加大课间就有嫌疑,刚才我也没参加,怎么没人问我?”

班长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语气回答:“我们相信你,可她不一样。全班就只有她没手机。”

这是什么道理?梅然哼了一声,但略一思索,转而让胡欣欣回忆事情发生的经过。

她把自己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讲了一遍,讲到回教学楼时,梅然特意问了一句是走的后门吗,胡欣欣说是,梅然不置可否。接着上课铃响,大家都回到座位了。

午休时,梅然跑去前广场查看,发现学校标志性的悬空喷泉第一次注水,工作人员正在检修,说是水泵堵住了。他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回班里,他就听到“贼”“小偷”“不要脸”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忍无可忍拍响了桌子:“手机不是阮银竹拿的。”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无数视线聚集在他身上:“不是她还能是谁?”

“未必是谁拿了……”角落里一个声音回答,“也有可能是手机主人自己弄丢的,比如,不小心掉进喷泉水池了。”

果然,她也想到了。

胡欣欣听出这话指向自己,冷笑着说:“你这根本就是凭空猜测。”

“你说别人拿的,不也是凭空猜测吗?”梅然回敬,“要我说,阮银竹的猜测更合理。学校的音乐喷泉自从建成只有几次开启,每次注水时都有无数人拍照。今天喷泉启动不久就出了故障,我在想,堵塞水泵的会不会就是手機。”

胡欣欣变了脸色,但仍在辩解:“我根本没去过喷泉,就算水池里是我的手机,也是别人偷走掉进去的。”

“是吗?”梅然声音没有起伏,“我之前问你怎么回来,你说走的后门。但今天教育局来人视察,在教学楼背后合影,学生都被安排绕前门进入。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大课间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呢?”

“我记错了,我从前门进来的。”

“看来你记性不是太好,但前广场的保安记性不错。我给他看了照片,他说见过你,还说你让他帮忙拍照来着。”

“他胡说,我根本就没找他,照片是我自拍的……”胡欣欣的话没说完,立刻意识到失言,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你根本没去参加活动,在非休息时间带手机,已经是违反校规。手机掉进水池,怕被家长批评,又随意诬陷别人。你的手机丢了为什么不找老师?你料定了阮银竹不会自证清白,就算她否认也不会有人相信,是不是?”

胡欣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子上挂不住,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有什么了不起,我让我妈再买一个就好了。”胡欣欣恼羞成怒,抹掉眼泪刻薄地说,“不像她,她又没爸妈。”

“你说什么?”梅然大怒,仿佛能从眼中喷出火光,“你向阮银竹道歉!”

素来性子温和的梅然突然发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胡欣欣脸都白了,扔下一句“对不起”跑出了教室。

梅然紧张地转头去看阮银竹,她垂着双眸,脸上不起任何波澜。

这反倒让他更难受了。

小时候阮银竹最开心的事,是迎接爸爸妈妈出差回来。

他们两人都是地质学家,经常到各个山区检查地质情况,保障当地百姓的安全。阮银竹以爸妈为骄傲,即使很久见不到,也很懂事地不哭不闹。她知道除了自己,还有成百上千的人更需要他们守护。

到了爸妈回来的那天,她就跑到客厅餐桌上守着那个小小的窗口。一听到塑胶轮子摩擦地面的“咕噜咕噜”声,她便立刻从椅子上冲下去,冲到门外,冲进爸爸妈妈的怀抱中。

一家三口进屋,厨房里的奶奶将切好的菜下锅,“滋啦”一声,食材与热油碰撞的瞬间,香气扑鼻,蒸腾的热气霎时糊住玻璃。窗外冰天雪地,屋内欢声笑语。

但是这一次,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们。

开进大院里的是一辆挂着黑花的白车,从车上下来两个叔叔,各自手捧着一个木质盒子。阮银竹不懂,他们怎么能说那个盒子是爸爸妈妈呢。

家里乱成一团,她一个人跑回客厅的餐桌上,双眼仍旧望着窗口,可那里再也不会出现爸爸妈妈的身影了。

他们在一次山体滑坡的疏散工作中,被滚落的碎石砸中。乡民们被及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夫妻二人却长眠地下。

阮银竹没有哭,即使在葬礼上,也没掉一滴眼泪。很快她就成了大人眼中的冷血怪物,不许自家孩子再接近她。

梅然再次见到阮银竹,是两周后了。

那天他和朋友们一起放学回家,热火朝天地聊着前一晚直播的NBA球赛。不远处的甬道里传来声响,眼见几个男孩围着一个女孩,他们抢她的书包,撕烂她的课本,还叫嚷着不许她在班里出现。

朋友们见梅然停了下来,也都望向甬道那边,问他:“怎么了?有你认识的人?”

梅然犹豫片刻,低下了头。于是大伙簇拥着他继续往前走,离开楼群后,他突然推开朋友掉头往回跑。可到达甬道时,那些人已经不见了。

他后悔没有在她被欺负时挺身而出,更恨自己的懦弱竟不敢承认认识她。他决定下次见到她,一定要热情地打招呼,不仅如此,他还要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朋友。

梅然一夜未眠,在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他睡得浅,没过多久就被汽车的引擎声吵醒。他从床上爬起来,顺着窗户向外看,有两个陌生的中年夫妻正往大院外走,他们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拖着行李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要走了?去哪里?还回来吗?

他来不及穿上外套就追下楼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车子已经驶离,他喘着粗气扶住那扇破旧的大铁门,眼前腾起的烟尘飞散在空气中。

那个将他带到阳光下的女孩,曾给他无数快乐的女孩,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阮银竹,能够再次遇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十一长假后,学校里举办秋季运动会。从不参与班级活动的阮银竹,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接力跑名单里。大概又是谁的恶作剧吧,反正她早已习惯了。

早上五点半,天还没有亮,阮银竹蹑手蹑脚地出门,顶着晨雾在河道上练习跑步。

刚起步,就感觉身后有个黑影一直跟着她。想起新闻里的暴力事件,她汗毛直竖,加快脚步飞奔,可就是甩不掉他。

在转弯处她急中生智,侧身躲进树与河床的间隙里。那人越过她之后,四处张望。

阮银竹屏住呼吸,探出头往外看,路灯下,那张焦急的面容十分熟悉。

“梅然?”

他听见声响,往回退了几步,没留意脚下滑过倾斜的河床边界,整个人一歪。阮银竹下意识拉住他,却被顺势带了下去。

两个人向下滚落,被凸起的绿化带卡住才没有掉进河里。梅然一直用身体护着她,手被石子划出血痕,头发上沾着枯树叶,原本白净的脸也被泥土弄花了。

见到梅然狼狈的样子,阮银竹心里很气,沉着脸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

梅然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我注意到体育课上你没跟大家一起训练,猜你可能会一个人练习。你天不亮就出门,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呢?”

“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的,所以请不要再跟着我了。”

看出她态度坚决,但梅然脸上的失望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又笑着给她打气:“小时候我们比赛跑步你都是第一。这次接力赛我因为手伤不能参加,但我相信有你在一定没问题。”

“要我说多少次,过去的事就留在过去好了,别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样子。”

阮银竹侧身想要离开,梅然从身后拉住她,塞了一个东西在她手里。

他跑上河堤,一面后退,一面朝她挥手:“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对我而言,都是最好的你。但如果有什么阻挡着,不让那个快乐的阮银竹出来,我就去帮你打碎它!”

阮银竹摊开手掌,昏黄的路灯下,一个樱桃发圈闪着莹莹的浆果色光芒,看上去可爱极了。

比赛那天,阮银竹跟在队伍最后上场。等队员各就各位后,才发现与自己接棒的是胡欣欣。

哨声响起,短棒一个接一个向前递送。她做好预备跑的姿势,把手长长地伸过去。眼见胡欣欣就要到面前,但就在交接的瞬间,对方提前放手,短棒从胡欣欣的手中落地。

她一愣,赶紧捡起木棒冲出去,但依然落后了别人一大截。她拼命追赶,送出木棒后,整个肺仿佛要炸掉一样。

呐喊声还在继续,她抬眼望去,不知怎么,那个最后冲刺的人竟然换成了梅然。

他以极快的速度发力,从落后的位置一点一点超越其他组选手,到达终点时,几乎与三班的选手同时踩线。

结果出来,梅然以0.5秒的优势赢得了胜利,全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梅然踉跄着走了两步,跪倒在跑道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同学们全部围了过去,阮银竹一眼就看见他肿起来的左手臂。

梅然抬起头,目光在追到她时一下变得坚定,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看啊,我们赢了。阮银竹不是胆小鬼,她从来都不会认输。”

她只觉胸口猛地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梅然被两个男生送去医务室检查,其他人集合回到教室。

坐在座位上,阮银竹又如往常一样听见了一堆闲言碎语。

“要不是她失误,梅然怎么会带伤参赛啊。还有脸在班里出现,嫌自己害人不够多吗?”

“可不是,梅然还帮她说话,是不是被下降头了?”

“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

“她造谣,那种人也想跟梅然做朋友,做梦……”

“不好意思,你们讲的话我全部听得到。”角落里那个声音平静地说道,“既然有那么多問题,为什么不直接找我问个清楚?”

在所有人错愕的表情中,阮银竹将头发扎成整齐的马尾,用一根樱桃发圈高高束起。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整张脸,光洁的额头,漆黑而明亮的大眼睛,原来她也是个漂亮的女生。

阮银竹微微一笑,直视那些议论她的人:“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怎么讨厌我,怎么不愿相信,梅然他都是我的好朋友,从小到大一直是,永远是。”

门外,刚从医务室回来的梅然静静地站立着。听到这一句,他紧握的拳头终于放松了下来,肩膀颤了颤,又再次攥紧了手。

阮银竹昂首阔步走在校园里时,空气仿佛都有了颜色。这一次,照亮她世界的人,是梅然。

几天后梅然代表学校去东京的友好高中交流访问,阮银竹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

入了冬,北风贴地而起,初雪悄无声息地降临。

阮银竹在房间里靠着暖气读书,结了冰花的窗子被一个雪球砸中,“咚”的一声震落。

她放下书本,推开窗户。松软干净的雪地上,少年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招招手,呼出一口白雾。

她边穿外套边奔下楼去。青春期的男生好惊人,才半个多月不见,梅然似乎又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阮银竹还没感慨完,自己的手已被他牵住,人也跟着他往远方奔去,甚至都没问要去哪儿。

到了火车站,他们跳上一趟列车,当窗外景色从银白到金黄再变得青绿,他们起身下车。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水牛在田间悠闲地啃着青草,农作的人们唱起歌谣。她知道,这是爸妈去世的地方。

当年的村庄已经搬离,沿着山脊登上峰顶,中心处矗立着一块高耸的大理石纪念碑。阮银竹用颤抖的手触摸刻进岩石中的笔画——那是她爸爸妈妈的名字。

“这片土地是他们奉献自己一生的地方,他们从来没有被人们忘记。”梅然说。

阮银竹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田埂上,寂寂的林风在耳边低语。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纸包,里面有棕色的细丝条,带着红苕的甜香气。

阮银竹拿了一块含在口中,回忆随之一层层化开。

十年的光阴仿佛消失了,她还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听到爸爸妈妈出差回来,就一路小跑地扑过去。她被爸爸亲亲脸蛋,抱起背在身上,从妈妈手里接过各式玩具和小零食。奶奶端上饭菜,一家人热气腾腾,欢笑不断。

绷紧的弦瞬间断开,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从前她不哭,不是因为她感受不到难过,而是她一直记得爸爸的话。他说过,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女儿永远快乐,就算是哭,也一定是幸福的眼泪。

落日西斜,余晖透过云层,洒在田间阡陌,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斑。

夕阳中的少年,一直静静陪在她身边。

阮银竹望着那张被晚霞映红的侧脸,仿佛上面的火光也烧到了自己脸上。

“谢谢你梅然。”她在心里默念,却不小心讲了出来。

他讪笑着抓了抓刘海:“没什么,其实我给你惹的麻烦更多。就拿去密室那次……”

“说到这个我得声明,青梅竹马的事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我知道,是我说的。”

“是你?”

“我想让更多人跟你做朋友啊。”梅然低着头,声音压得比頭更低,“还有,向老师推荐你当课代表,替你报名参加接力赛,都是我的主意。我以为这样可以制造你与班上同学多接触的机会,但好像每一次都是好心办了坏事。”

阮银竹大笑。她从小喜欢推理,却没猜不透,那个“陷害”自己的人竟然是梅然。

笑着笑着,她的眼圈又泛了红,眼眶里的泪水像碎金一样闪着光。

梅然紧张得手足无措:“怎么了,你是不是生气了?”

阮银竹破涕为笑,又拿了一块苕糖放进嘴里。

“傻瓜,这是幸福的眼泪呢。”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