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土木工程读到大三,我退学了
2021-07-12姚远
姚远
大學退学贴吧,40万帖子,4万粉丝关注,每天都有更新。
这里,出现频次最高的词语分别是“求助”“分享”和“羡慕”。
有人发帖,是希望得到帮助,咨询过来人,自己的处境应不应该退学重考;有人分享自己成功退学的经历,并实时更新复读进展;更多的人,还没有下定决心,只能在经验帖下跟着一连串的“羡慕”。
去年,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大三年级退学的杜青云,二战高考,取得了湖南省理科状元的桂冠。他在豆瓣上分享自己决定退学的经历,引发广泛共鸣。
杜青云写道:“说实话,我这一年断断续续想着向这个世界发出点声音,好让别人觉得我(也许还有我们,我倒不敢代表大家)并不是真就全是自我堕落,无可救药而麻木。”
在人们的认知里,大学退学生,特别是名校退学生,完全符合“失败者”画像:无法适应新环境,缺乏自制力,沉迷游戏,逃课挂科。然而,退学背后的原因不止这么简单,许多人其实是走上了一条不合适的路。
因为与自我背道而驰所以痛苦,因为无法唤起自我认同所以消极。
于他们而言,退学不仅仅是逃避,也是自我拯救。
大学学业过半,再走一遍高考独木桥所需的勇气和决心,非同小可。
脱轨
江振宇在大三下学期开学一个月后办理了退学手续,理由那一栏填的是,“复读高考”。
这个决定,他已经考虑了小半年。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场梦。他梦见自己躺在一片雪地上,身上布满伤口,血慢慢渗出来,和雪融为一体。他反复梦见这样的景象,并惊恐地发现,自己竟享受着生命慢慢从体内流逝的感觉。
也许是抑郁。江振宇害怕自己把梦境付诸现实,决心寻求改变,挣脱困境。
江振宇来自宁夏回族自治区,当时就读于四川一所211院校土木工程专业——一个他完全没有兴趣的专业。高考是他生活剧变的开始,发挥得不好,比预期少20分左右,本来当年就打算复读的,但因对同届女友的牵绊作罢。
土木工程专业是江振宇自己选的,男生适合学工科,出来好找工作,恰好,土木工程又是那所院校的优势学科。
然而,入学之后,他才发现,土木工程的核心课程是力学,对口工作基本都在工地上。江振宇对力学和建筑完全没兴趣,也不擅长,在没兴趣和不擅长之间恶性循环。加之对高考一直存有遗憾,厌学情绪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滋长。
睡懒觉,逃课,挂科,破罐子破摔。无法控制自己,又极度憎恶自己的“堕落”。他曾经对知识有极强渴求,从小到大都是个积极向上的好学生。
“想变好,但又什么都改变不了,”江振宇说,“整个人都被撕裂了。”
想重新选择一次的还有林昶。他就读于河南省一所重点大学教育学专业,志愿是父母做主的,希望他以后当老师。可入学后,林昶才知道,教育学和师范是两回事,教育学毕业,当不了老师。
他曾怨怼父母的干涉,后来也想开了:“他们不懂,他们的经验不适用于现在。”
“和咱们国家的大学制度更替缓慢有关,”林昶解释,“过去,教育学本科出来大多去中等师范学院做老师,但现在,中师已经是过去式了,这个学科(教育学)提供不了太多岗位了。”
林昶是全家第一个大学生,父母希望他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他自己也有通过奋斗改变命运的抱负。然而,刚入学,班主任就在班会上告诉他们,教育学很难当老师,甚至很难就业,林昶压力倍增。
他生长于小县城,人生前十几年对社会的接触,仅限于文综试卷上的阅读材料,高考完才拥有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机。直至填报志愿前,他才知道院校还分高职、高专和本科,还分985和211。
“消息来源非常闭塞,到现在,我们城里仅有的三四家书店,也只卖教辅材料。”
上大学,让他“突然见识到了更大的世界”,第一次坐了公交车,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体验在文综试卷上见过的共享单车。
环境的反差,就业的压力,以及社会科学学科的深邃与复杂,让性格本就内向敏感的林昶愈发困顿。半年,他暴瘦了二十斤,镜片从五百度换成了九百度。
林昶读《人类平等的起源》,发觉在阶级逐渐固化的社会,通过个人努力实现阶级跃迁是件多么不现实的事,越见世面,越自卑,“绝望也更甚”。
第二学期,林昶确诊了重度抑郁。医生建议他休学,住院治疗。
他选择了退学,不想再这么下去。
以退为进
陈芸在大二下学期的放假前,直接把行李打包寄回了家。她决心退学复读,没参加期末考试,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最难的一关,在于说服父母。
陈芸早有准备,她精心制作了一份PPT,把复读学校、复读科目、高考政策变化、分数线、目标专业和所需资料一一列出。而父母的第一反应是:“你在开什么玩笑?再读两年就毕业了,你疯了么?”
“刚告诉他们的时候,根本不相信我真的要复读,好说歹说劝我参加期末考。我勉强考了两三门,就又回来了。他们这才意识到,我真的要复读。”陈芸说。
之后两个月,家里的气氛一直僵硬、低沉。父母时不时和她谈起复读的事,吵过,闹过,哭过。他们觉得陈芸在耽误时间: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而陈芸觉得,父母反对,是因为他们有age shame(年龄羞耻)。父母希望她在多大年纪就该做什么事,18岁之前读高中,18岁之后得读大学,22岁不是考研就得工作,绝不允许一年两年的浪费。
“对,在他们眼里是‘浪费。”陈芸说,但在她自己看来,那三年的“沉没成本”是“试错”。她想调整人生规划,就得重新再读几年书,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父母最终还是同意了。9月,她坐进之前高中的班级里,开始复读生活。但在分享经验时,陈芸特别提醒,最好不要选择原来的高中,因为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其他人的谈资,影响自己的复读心态”。
尽管陈芸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会有压力:比如,同桌知道了她的年龄,开玩笑叫她“老阿姨”。
江振宇也有同样的遭遇。他退学的消息在之前高中同学间传开,招致不少议论。有幸灾乐祸的,有想看笑话的,“你当年不是风光得很,现在摔这么一大跟头”。
来自流言蜚语的压力是一方面,对自我的压力更令人透不过气。江振宇父母很支持他复读的决定,他们的包容和开明,反而让江振宇更觉愧疚。随后一年,他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学习势头。
高考数学比他预想中难,坐在考场上时,他有点崩溃。江振宇忍不住想,我已经是一个马上23岁的人了,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没有退路了。直到考试最后20分钟,他才调整好自己,冷静下来,抢回许多分。
最终成绩还不错,江振宇斟酌许久,报考了一所985院校的免费师范生,毕业后回家乡当老师。
“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选择,非常现实,保证你毕业后有编制,有岗位。”江振宇说,四年前,他也想过走出家乡,去大城市发展,但这次曲折,让他“不再像十几岁那么异想天开”。
这条路也帮他化解了以后求职中的年龄尴尬,“不用解释为什么这么大才本科毕业了”。
当然,这背后所承受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退学复读的这一年,江振宇学会了抽烟,学会用尼古丁来“止痛”。在接受采访前,他特意去买了一包烟,帮助他平静地复述过去四年发生的事情。
“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只有自己知道。”他声音哽咽。
被时钟落下的人
陈芸在讲述时提到一个社会学概念——“社会时钟”。
“这是每个退学复读生都要面对的课题。”她说。
社会时钟反映了社会文化对个体的期望,它在与同伴相比的基础上,提醒每一个人要在适当的时间达到生命的主要基准点。它制定了一种规范的生命节奏:7岁上学,18岁高考,30岁前结婚生子,40岁还清房贷,50岁退休……“什么年龄干什么事”。
如果没达到目标,落后了,抑或脱轨了,人就会被视为异类,不孝子,失败者。
这让许多苦于现状的人不敢选择退学。对年龄的焦虑,与社会时钟脱轨的失控感,是多数人不敢选择重来的恐惧来源。
贴吧上,有人分享自己面临的心理压力:“大龄复读,每天都怕身边同学知道自己年龄,班上挨个传着填表要填年龄我都提心吊胆。最后实在扛不住压力回家复习,高考的时候感觉快要吐出来。”
即使是已经复读成功的江振宇,社会时钟给予他的困扰也在继续。
他的同龄人已经本科毕业,步入社会,即将经济独立,而他正在和一群比他小四五岁的同学重念大学,父母还得再供养他几年。
江振宇觉得自己和世界错位了,无论如何自我宽慰,撕裂始终存在。生活已经重回正轨,但他依然觉得那两年的经历像“一道伤痕”。
而林昶在退学后,抑郁复发,无法高考,走单招读了专科。他学了电子信息工程技术,“更适合我,可以当鸵鸟,不去纠结改变不了的现实,还有门技术,起码饿不死”。
社会时钟被打乱后,林昶认为接下来“应该遵循自己的时钟”。没法以社会的平均标准来要求自己,他反而觉得拥有了另类的自由。
陈芸说,她跳出社会时钟的方法是调整自己的人生目标。如果人生目標是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别人的尊重,那必然会被社会时钟赶着往前走。
“我接受(别人)对‘失败者的凝视,也接受自己和他们走上不同的路。”
一个名为“大学退学复读交流群”的群组,从去年高考结束后的500人,至今已增长至近900人,每天都有新成员申请加入,年初还成立了二群。他们讨论退学手续,讨论专业选择,交流心得,互相打气。
群公告有这么一句话:“退学是把双刃剑,有混得特别好的,也有落魄绝望的,望徘徊中的诸君考虑清楚。”
(玻璃珠摘自微信公众号“物以类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