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与情怀的召唤
——关于现实主义美术复归中国现代美术主流创作思潮的溯源
2021-07-12陈萌萌
◇ 陈萌萌
现实主义是一个很难简单开始的论题,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经历了20世纪70年代的末期的伤痕美术和乡土美术所独具的时代批判特质的诠释,经历了’85新潮美术西方现代主义美术思潮的洗礼后,重新跻身中国当代美术创作主流思潮的行列,是传统的当代性逆袭还是现实主义自身实现的更新迭代?
经历了“文革”时期“高大全、红光亮”的浮夸表演,20世纪70年代末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借由伤痕美术和乡土美术,开始不断根植和演化出更有生命力和更具有时代特色的创作手段。回顾伤痕美术和乡土美术的几件重要作品,比如《伤痕》和《枫》,刘宇廉、陈宜明、李斌三位画家以真实、生动、准确的视觉形象,把一个时代的伤感和悲剧深刻地融入人们的集体记忆。1980年,陈丹青为完成《西藏组画》在拉萨生活了半年时间,极尽现实主义文艺的创作方法,完成了从构思到创作的全部过程。他运用最为直白的表现语言,寄予藏民一种深沉的文化和精神内涵,提供给欣赏者全新的视觉形象,人物形象真切、平实,并大多表现藏民生活中的普通场景和情节,让我们看到了“在遥远高原上有着如此强悍粗犷的生命。……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绘画的好对象,我找到一个单刀直入的语言:他们站着,这就是一幅画”(吕澎《20世纪中国艺术史》)。1981年,罗中立的《父亲》用精致的超级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诠释了朴素的现实主义情怀,一张布满皱纹的父亲的脸,成为那个时期人们对父亲的记忆符号,也成就了罗中立作为“乡土美术”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们在伤痕美术和乡土美术在创作过程中看到了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复归,并成为彼时文艺界创作经验阈值内相对稳妥的表达方式,这种表现方法也是最能让普通受众和大部分艺术家接受的方法。
然而,20世纪80年代中期,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在“星星美展”“’85新潮美术运动”到来之际愈发彰显,美术工作者们以匆忙的态度迅速完成了中国美术向现代主义的跃迁进程。乡土美术和伤痕美术刚刚建构起来的现实主义情怀的复归被西方现代美术思潮挤到了边缘。
然而,那些在现实主义的滋养下成熟起来的一批艺术家内心一直温存地保留着割舍不掉的写实情结,始终努力在寻找一种新的手法来取代传统的现实主义形式。“新古典主义”和“新现实主义”等思潮的出现为现实主义的复兴提供了珍贵的实践文本,这些游走在现代主义思潮边缘的现实主义风格的探索在本质上为中国绘画全面进入现代性时期,为现实主义在当代的重构和复兴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刘向平 1935年的遵义会议 154cm×365cm 中国画 1983年
邢庆仁的中国画作品《玫瑰色回忆》在第七届全国美展获得了金奖,虽有社会舆论的广泛争议,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玫瑰色回忆》所具有的意义。“忠于生活,忠于自身的生活体验,不满足于对生活表象的描写,更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层次挖掘,表现出具有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美。”(邵大箴《美术创作的新收获—看第七届全国美展》,见1989年10月5日《光明日报》)方增先的《母亲》运用表现主义的夸张手法刻画了一位身材魁伟、造型夸张的藏族母亲形象,把对现代艺术的探索融入现实主义美术的创作中。王岩的《黄昏时刻寻求平衡的男孩》,画面精神性的追求让王岩的作品充斥着对既往模式的反叛实验,突破传统现实主义理念的束缚,让作品具有了更多的思想内涵和精神素质。郑艺的《北方》《走进永恒》从多重视角对北方的乡土现实进行表现。还有如孙本长的《河原嫁女》、韦尔申的《吉祥蒙古》和《守望者》、王宏剑的《冬之祭》、曹春生的《谭嗣同》以及瞿广慈的《王府井》等等,虽然在题材选择、技法表现、形式特征上有所不同,但都是在以自身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去诠释一种生活状态或历史瞬间,是这一时期现实主义美术思潮的代表。虽表现手法不尽为具象写实,但其所内蕴的现实主义精神却毋庸置疑。这些美术工作者,为现实主义在现代主义澎湃的浪潮里埋下了点点星火。
20世纪90年代中期星火渐旺,现实主义回归的话题被重新提起,一场全面回归现实主义的序幕拉开了。
当然,现实主义美术有先天的优势,“它对现实世界的真诚关注,它对人类众多成员生存处境和生活命运的热烈关切与同情,就注定了它必然奉守积极入世的、有批判锋芒的、有理想追求和生活寄托的艺术精神。”(韩瑞亭《重振的征兆—文学的现实主义动向》),这种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在价值层面被赋予更多的使命与情怀,与这个蓬勃发展的社会在价值取向上是高度契合的,美术界围绕现实主义的回归与复兴展开了大范围的讨论。与此同时,一批始终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艺术家,如孙为民、沈尧伊、郑艺、王宏剑、孙向阳等等,他们作品的现实主义特征日趋鲜明,并形成了现实主义的整体面貌。在他们的努力下,现实主义实现了全面回归的态势,开始从边缘游走的状态回到主流的标准叙事行列。
当然,回归的过程也是伴随着美术界对现代主义的反思而完成的,受现代艺术的冲击,很多美术工作者对个人情感和精神的过分陶醉,对观念和主体意识的执着迷恋,高蹈的自主中心样态(以观念艺术、抽象艺术为代表),强烈的媚俗化倾向(以艳俗艺术和新生代为代表),对社会生活中细枝末节的形态低俗的表达,以及暴露出的矫饰和傲慢,遭遇了受众抵触甚至抛弃,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在此刻遭遇了一次全面的反思。
由于现实主义对现代艺术表现出强烈的不满,试图以崇高性和责任感重建一种群体性的价值观,而这种群体性价值观的建立与社会需求和人们的审美情趣恰好相吻合,在此情况下,呼唤现实主义回归的声音愈发强烈。
在1995年1月,在北京举办的中日美术研讨会以“走向21世纪的东方美术”为主题进行探讨,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也成为研讨会的中心话题。靳尚谊发表题为《现实主义与中国油画主流》(《美术》杂志1995年第四期)的讲话,进一步明确现实主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现实主义所应具有的美学品格以及如何进一步实现现实主义的深化与拓展。自此之后,现实主义美术历经理论与实践两方面的共同努力,逐渐摆脱了“’85新潮美术运动”的匆忙与稚嫩。特别是在2000年之后,《美术》杂志作为国家级核心美术期刊,正式明确了现实主义在20世纪特别是建国50年来中国美术发展进程中的主流地位(见《世纪回眸—全国美术理论会议综述》)。此外,《美术》杂志更是在2005年初牵头召开“现实主义学术研讨会”,在理论上重新开展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再讨论和再认识,对现实主义精神的重新彰显给予了有力推动。
拒绝简单化回应传统现实主义的复兴,而更倾向现实主义精神的当代性重建,旨在体现现实主义美术所富有的时代感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美术创作思潮的主要课题。作为永远与现实生活同在,不断发展和突破狭隘观念,拥有强大生命力与包容性的现实主义,外化的表现形式是多样的,是经历过现代主义思潮改造的,而其内化的“求实精神、实证精神、人文精神、独立精神、批判精神、自信精神和无畏精神的集合,这些精神的弘扬是现实主义……最大价值所在”(邵晓峰《现实主义精神在当代中国画创作中的价值》)。
王迎春 杨力舟 太行铁壁 200cm×200cm 中国画 中国美术馆藏
焦小健 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 250cm×213cm 油画 中国美术馆藏
在现实主义美术与现代、后现代美术相互伴生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相互影响、相互借鉴的形势。现实主义吸收现代主义虚幻的、意识流的艺术手法,丰富自身表现的形式语言。现代主义也借用现实主义发生的事件和选择的题材,也为自身的发展增加了多样性的变化,两种艺术形式的相互伴生使这一时期中国美术的创作呈现出多样性的表现形态。这种多层次的互动性结构以及多样性的表现题材和主题也赋予了现实主义美术全新的形态样式。这也寄托了人们对当下现实主义的全新认识:多层次的互动性结构既包含具有国家意识形态性的重大题材创作,又包含体现唯美的、能展示人们美好生活状态的个人情趣表达,以及具有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和借鉴了现代、后现代表现形式、手法的多样性现实主义创作。
现实主义艺术家也试图在变动的社会中间寻找确切的现实主义元素,这表现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对社会现实的逼问,对社会底层人群生活状态的关注,以及对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丑恶现象的深刻批判。这些共同构建了新时期现实主义美术所具有的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在对社会现实具有批判精神之外,现实主义美术作品中还体现出人性光辉的一面,快乐的意识和元素隐含于作品中,更多的是一种个人情怀的彰显,呈现出对美好生活、社会和谐的憧憬。同时,这种状态下的现实主义具有不可回避的公共性和民主化原则。公共性表现在与民众、社会的多重沟通,这与现代主义束之高阁的状态完全不同,具有着力表现符合时代审美趣味和人们热切关注的社会问题的品格,也体现出现实主义对时代的重新认知。民主化表现为现实主义所具有的平等性,在社会、文化转型的重要时期,不论是作为表现对象还是艺术消费对象,现实主义都恪守颇具民主化的平等性原则。
在价值观的建立方面,当代性的现实主义美术试图冲破现代、后现代艺术多年发展中所形成的私语化、个人经验和媚俗化的束缚,从中脱颖而出,并对之以坚决的批判。现实主义美术肩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美术创作中极端的高蹈和过度的媚俗有着诸多不满,并重建一种集体话语的崇高性质、人道主义精神和群体性的价值观,高扬时代精神,并对现实生活做精到的表现。这种表现并不是依照传统式的因循守旧,而是运用全新的表现视角展现当下的时代、社会和人们的生存状态。传统现实主义美术创作中,创作主体多以俯瞰的视角表现社会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以一种怜悯与同情的心态,于无意识中在创作主体与表现对象之间形成了难以逾越的屏障。而新时期的现实主义美术创作以平视的角度观察社会生活,创作者自觉地融入社会生活的点滴之中,以平民化的视角刻画人们的所思、所想、所见、所为。这种美术创作视角的改观,在新时期现实主义艺术家作品的全新面貌中得以充分呈现。
至此,我们似乎借由现实主义找到了解决中国美术创作不一定是最完美但却是最合适的标准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