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虑山中的快板王
2021-07-11陈才生
陈才生
引子
四十多年前,一个腊月的清晨,太阳刚从拐头山露出半张脸来,村庄的上空便已飘起袅袅的炊烟。屋顶瓦棱间残存的积雪深深浅浅,在阳光照耀下明晃晃一片。不知哪里传来几声悠扬的鸡鸣,几声急促的狗吠,或是一阵有力的驴子的欢叫。青石板铺就的小街,洁静而清冷。胡同深处,有人在打招呼:“吃的啥?”“红薯稀汤(儿),不吃没法(儿)。”小街路旁,有人在闲聊,“高鼻子尼克松访华了。”“我们和小鬼子建交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几个老头戴着毡帽,双手插在棉袄袖筒里,正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突然有人喊:“那不是井泉村的秦易吗?让他来说段快板吧。”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去,一个矮瘦的老人出现在村口。他中等个,光头,黑袄黑裤,背有点驼,用木叉挑个粪筐,正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有人高喊:“秦易老哥,来一段。”大家跟着喊:“来一段,来一段。”于是,老人停下脚步,将粪筐搁在路边,拄着粪叉,微笑着溜达过来。那粗布袄裤显然已穿过多年,肘上、膝盖上打着蓝色的补丁。他指指身后那盛满粪肥的柳筐说:
冬天是农闲,地闲人不闲。
粮食要丰收,积肥是关键。
众人哈哈大笑。
“说得好!”
“您多早就起来了,拾这么多?”
他不慌不忙地说:
不赶晚,不赶早,
全在拾粪有诀窍。
“啥诀窍?”有人急问。
他笑了笑,有板有眼地说:
拾人粪,急拐弯;
拾驴粪,找上坡。
拾狗粪,荒草窝;
拾牛粪,上山尖。
拾羊粪,圆池圈;
拾得粪筐堆了尖。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拾人粪咋到急拐弯?”
“还用说?你大白天的在马路中间屙屎啊?”
“拾驴粪咋的找上坡?”
“老驴上套屎尿多!越是上坡,老驴越忙活。”
“拾狗粪咋的要到荒草窝呢?”
“狗的习惯,就像在树根尿尿画记号一样!”
“拾羊粪咋的在圆池圈?”
“羊待见围着池塘喝水啊。”
“还真是这个理儿。”
“没有经见过还真说不出来。”
“还恁格联(林县方言:押韵),这才叫本事!”
于是,大家争相模仿,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把老人讲的快板记住了:“拾人粪,急拐弯;拾驴粪,找上坡……”
人群中,有个刚满10岁的少年,大眼睛,长睫毛,浓黑的头发,瘦长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脚上穿双露着脚趾的布棉鞋,手里攥一个用熟皮筋做的弹弓,兜里装着已折成两截的课本,正好奇地挤在前面看热闹。那老人微笑着,在扫视众人的同时,似乎特意盯了他一眼。虽然是瞬间的对视,但他的心却触电似的,一阵狂跳,随即奇迹般地安定下来,静静地聆听。那种平静,那种凝神,是他在学校课堂上从未有过的。与老人的相遇,虽然仅此一面,但那慈祥的笑容、自若的神态,那出口成章抑扬顿挫的声调,却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两年后,少年听说,那个叫秦易的老者死了。
少年读书之余,还替父亲放牛。牛是生产队的牛,可以沿着西沟的羊肠小道进入禁坡。那里山高路险,百草丰茂,十几头牛在山洼里觅食,就像进入一个四周有屏障的牧场,可以吃得肚圆,且不会乱跑。少年乐得自在,摘野果,掏鸟蛋,看蚂蚁上树,练百步飞石。有时会爬上高高的峰巅,向四处眺望,看天外之天,云外之云,山外之山,村外之村,想象着云彩的那端山岭的那边村路的那头会是怎样的世界。他曾一次次地凝望北方那座孤山,白色的巉岩上那道朱红的庙墙,墙内那座矗立的高塔,还有山下的层层梯田,红瓦绿树,狭窄的街道,茂密的树缝隙露出半道黄色琉璃飞檐的寺院,他知道,那里就是会说快板的老者的故乡。
对老者而言,他或许不曾想到,在邻村的一次即兴演说,会在一个少年心中烙下不灭的印象。数十年后,少年步入中年。在一个萧瑟的秋天,他特意寻到老者的墓前,瞻仰那高耸的石碑,默读那碑石上的诗句,似乎要追回早年的记忆,似乎在践行冥冥中的一个約定。他或许更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首快板诗,会在一个少年心中播下艺术的种子,数十载春风秋雨,那种子会生根、发叶、开花、结果,化作一篇篇记述家乡的文字,包括这篇关于老者的记述。
文化的因缘是如此奇妙,有意无意之中,欲言未言之间,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一段韵语,便如东风徐徐,春雨绵绵,能使万物复苏,冰融雪化,鸟语花香,生机盎然。
苦山苦海度光阴
林州城东南三十里,有圣山,上尖下圆,突兀而立,因翠柏遍布,状若宝塔,人称柏塔山。
话说圣山南北脚下各有一村,皆百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借势而建。两村都有同一个名字:景色。南为南景色,北为北景色。千百年来,村民以耕桑为业,沾着仙山灵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淳朴、安宁而自由的田园生活。
大约清朝末年,南景色的井泉村出了个拳师,姓秦,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擅长太极、形意和八卦拳。当时的社会,凡有些功夫者,要么循门路做衙差,要么仗着匹夫之勇,称霸乡里。但秦拳师不是那样的人。他处事公道,为人正派,凭着精湛的武艺,开馆授徒,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拳师年迈时,已家业丰厚,据说有一百七十多亩土地,是地方数得着的殷实之家。但可惜的是,他在龙门寺教书,随着时俗抽起了大烟。那时正值民国初期,由于地方军阀将种植罂粟作为生财之道,本地的“杂膏”“劣土”和印度来的“洋土”随处可见,大烟的价格和普通烟叶的价格不相上下。因此,社会上抽大烟的情况已十分普遍,包括种田的耕夫、打柴的樵夫、运货的脚夫,坐路边喘口气,许多人首先不是喝水吃干粮,而是美美地吸上一筒大烟。有的地方部队更是拿大烟充军饷,外号“双枪兵”(烟枪和洋枪)。秦少爷上过洋学堂,跟区里的头面人物皆有交往,可谓见多识广。但在时潮的裹挟下,也未能免俗,不仅抽起大烟,而且整天提个画眉鸟笼,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眼见得骨瘦如柴,精神恍惚;眼见得家境衰微,每况愈下。没过几年,秦家的田地房宅被当卖一空,剩下的只有南胡同里的几间土坯房了。
话说这少爷生有五个儿子,其中排行老三的叫秦易,生于1899年。那是一个动荡而混乱的年代,八国联军入京,俄毛子占了东三省,慈禧西逃,义和团起,《英德协议》《议和大纲》签订……内忧外患,国将不国,四万万五千万华夏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秦易五六岁时,县城已有倡导新学的学堂,但收费高昂,有条件就读者,多是富家子弟,乡下的孩子要识字,只能进当地的私塾。此时,秦易家里尚足温饱,他被送到一个先生门下。那时候的蒙学,除了“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有《声律启蒙》之类。秦易天资聪慧,记忆超人,尤其对一些韵文读物,如《训蒙骈句》《笠翁对韵》,似乎有种天生的敏感,一首小诗常常读过两三遍就能熟记背诵。塾师得意地说:“照此下去,考个举人应该不难。”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抽大烟的父亲已将家败得家徒四壁,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供得起孩子上学?于是,在十二岁时,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秦易和大哥二哥一样,拎着鞭子,背着雨伞,赶着地主家的羊群上了山。
看着别的小伙伴照常去学堂念书,小秦易十分悲伤。他想不通人的命运为何会如此悬殊,只知道自己不该出生在一个大烟鬼的家庭,以至于沦落为天下最苦命的人。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许,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使斯人对社会产生深刻的思考,在未来的生活中,专注于一,凭着原有的天赋和灵感,凭着精神的刚毅与执着,展示出非凡的技能和才华。
南景色之南,与柏塔山相望的是连绵起伏的山地,通称凤凰山。山上土石交杂,草木丛生,荆棘遍野,苍莽无际。因为有这天然草场,许多大户人家便牧养山羊,以扩充经济。山羊这种生物,善行走,爱扎堆,喜欢食用清洁的草料,凡是有异味、污染、沾有粪便或腐败的饲料,或已被践踏过的野草,它们都不爱吃。这种生活习性,使得牧羊人不得不选择高远的山地,以保证羊群的兴旺。
为了使羊能吃到鲜嫩干净的山草,秦易和许多羊倌一样,要翻山越岭,把羊群赶到偏远高峻之处。来去一遭三五天都属正常。如果是夏天,又高温多雨,羊群极易出现羊痘、腐蹄,还易中暑,因此,他们必须长途跋涉,把羊群带到气候凉爽的山西,直到立秋才返回。那可不是十天半月,而需要在山上度过两三个月的时光。出发前,他们会带好干粮和水,雨具和衣被,荒山野岭,羊肠古道,便是生活的世界。有时水没了,只能喝山里的泉水;泉水也找不到了,便喝石凹里积下的雨水。晚上睡觉,为防狼虫侵害,常常要爬到悬崖石隙间,或将羊毛毡子的四角扯在树上,睡在空中。
就这样,他从十二岁放羊,在山上度过了三十个春秋。
这期间,在深谷,在高坡,在炎热的夏日,在凛冽的寒冬,在风雨里,在霜雪中,面对茫茫苍穹,漫漫长夜,狼嚎蛇袭,蚊虫叮咬,他有过恐惧,有过孤独,有过悲伤,有过绝望,三十年的花开花落,看日月东升西坠,看万物方死方生,对世界刻骨铭心的感悟已成为他诗歌创作的生活之源。每当羊群安静地吃草时,他都会面对群山,凝神冥想,并嘗试着用韵语的形式编成歌谣,以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一个炎热的夏日,太阳像一轮火球悬挂在空中,大地像蒸笼一般,烤得百兽遁形。秦易赶着羊群,朝一座陡峭的山岭攀爬,在挥手扬鞭的时候,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见烈日下,一只只山羊在头羊的带领下,像接到命令一般,昂首奋蹄,争先恐后地朝峰巅冲去。随着一阵滋滋啪啪的声响,山间的野草,如抓地虎、鬼圪针、狼尾草,转眼间便被吃掉一大片,只有一侧山崖上的野花,在骄阳下绽放着或红或粉的花瓣。他顿时激情勃发,灵思泉涌,学着旧戏里的腔调,高唱起来:
我秦易,好威风,苦难垴上调领兵。
令旗一挥山河动,千军万马向前冲。
抓地虎,鬼圪针,狼尾草,别逞凶,
一口一口把你吞,要让山花遍地红。
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领兵的元帅,能够号令三军,为百姓除霸惩恶,成为一个英雄啊!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山崖上的野花,能独立于天地间,不为人指使,不寄人篱下,自由自在地生长啊!
他喜爱看戏,但牧羊人的生活哪里会有看戏的机会。有一天,龙门寺来了一个梆子戏班,他听说后,好想把羊群赶回去。但财主早已发话,晚上不准回村。当他在岩壑间听到远方村里的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时,不由悲从心起,自编唱段,倾吐心中的不平:
高山放羊真苦恼,说书唱戏看不到。
几年难瞧一回戏,唯有不少听狼叫。
在那样的时代,在长工的眼里,财主就是主人。吃人家饭,就得受人家管。秦易身不由己,只有忍气吞声。这一年,掌柜患了重病,请来神婆,说有妖鬼缠身,需要“镇鬼”。夜里“镇鬼”的事就交给了他。接过差事,他十分苦恼,在漆黑的深夜,满眼含泪,学着地方戏的调子,凄凄惨惨地唱起来:
我秦易,真苦情,苦山苦海度光阴。
白天山上与狼斗,夜里还得镇鬼神。
沾光秦易胆子大,妖魔鬼怪不敢侵。
要问鬼是什么样,还得去问巫婆神。
常言害怕才有鬼,哪个胆大人见过鬼神?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今夜我来把鬼镇,安安稳稳到天明。
这段唱词一方面表现出作者对人间悲苦命运的不满,同时也透露出对天地世界的理解,和朴素的人生信仰。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只要不做亏心事,胸怀坦荡天地宽。这对一个生活在偏僻山区的底层农民而言,弥足珍贵。
民国三十一年,林虑大旱。夏无麦,秋无谷,赤地千里,万户萧疏。地里的草根挖完了,山上的树皮剥光了,有人在吃白矸土,有人在卖儿卖女,加上胡虏队和日本兵的不断骚扰,到处传来死人的消息。秦易的东家在大灾之年也把家里的牛羊处理光了。此时,他已四十三岁,育有一儿一女。眼看家里已经断顿,便和妻子商量,是否把女儿章英卖掉,一来少张嘴吃饭,二来可缓解家里的危难。但章英死活不从。看着女儿的眼泪,两人又没了辙。无奈之下,他们加入了逃荒的队伍。从合涧集西去,沿着河交沟的崎岖山道,朝壶关方向流浪。据传,那里的岳阳山地广人稀,适合生存,但就是水土不好,易生怪病,民谣说:“喝了岳阳水,粗了胳膊短了腿。”而对死亡线上的饥民来说,只要能活命,谁还考虑那么多!每当说起这段逃荒往事,秦易只有一句话:“差点饿死。”
两年后,他得知林虑山已改朝换代,日本兵被打退了,胡虏队被赶跑了,新政府成立了,并且要分财产给穷人。于是,拖家带口,日夜兼程,返回了家乡。
秦易彻底翻了身
新政府的土地改革,使秦易这样的赤贫户,无异于获得了新的生命。在南景色的南岗村北路边有个六角亭,立有三块“翻身解放”碑,其中一块题为“血汗归家”,记录着当年村里各家各户分到田地的数量。名单的第七名便是秦易。他分到了近八亩好地,三间瓦房。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都如做梦一般。怀着对新政权的感激和期望,在分到田地的当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也许是牧羊时期自编自唱的长期历练,也许是情感积累到了迸发的关口,秦易很快进入快板诗创作的高峰期。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他用快板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对新政权的感情:
秦易一阵泪盈盈,想起过去真苦情。
白天高山把羊放,黑夜躺在半悬空。
冬天冷,春天困,嘴片尽早崩着璺(wèn)。
吃不正,穿不正,下起雨来钻石缝。
这是对牧羊人生活的真实描述。行无常踪,居无定所,一年四季在风雨霜雪中漂泊,没有生活规律,没有安全保障,过着一种迥异常人的另类生活。他以女性的口吻诉说放羊之苦:
为人不嫁放羊汉,三年守寡两年半。
初一五更见一面,三十晚上守羊圈。
长年守根放羊鞭,冷热病死谁可怜。
他对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黑暗社会进行大胆的控诉:
旧社会,真不强,胡虏队好比一群狼。
牵小驴,倒瓦缸,衣服被子抢个光。
谁要说不给,皮鞭挨身上。
胡虏队还没走,接着来了黄保长。
又逼款,又逼粮,穷人咋能过时光。
有的逼得卖儿女,有的逼得去逃荒。
有的逼得卖土地,也有逼的卖了庄。
无奈沿街去要饭,想想旧社会伤不伤。
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声讨旧社会对穷人的不公,表达对新中国的热爱和赞美,成为他早期快板的主要内容:
吹散乌云天气晴,来了恩人八路军。
千年冤气扬眉吐,秦易彻底翻了身。
好地分了八亩半,一头黑驴浑身劲。
起早搭黑闹生产,粪满圈来粮满囤。
秦易翻身不忘本,永远跟着毛泽东。
对于一个农民而言,土地就是生命,就是财富,就是依靠,就是幸福。作者在土改中受益,以自己的感受现身说法,表达出对新社会的肯定和讴歌。
在创作快板的同时,他还尝试剧本的编写,创作了小剧本《秦山全逃荒》。作品主要讲述农民秦山全在军阀横行时代的逃荒经历,表达了新旧社会两重天的主题。剧中人物性格鲜明,对话通俗生动,充分展示出作者的文学天才。那天,县里的剧团在南采桑村演出,周围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全去了,可谓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一开场,在急迫的鼓点下,舞台上闪出一个歪戴军帽、手持皮鞭的军官,自我表白说:
我的名字叫任凡,成天光好吸大烟。
从小娇生惯养大,万贯家产不缺钱。
好喝酒,好吸烟,好逛窑子好赌钱。
又收租金又放债,花天酒地使不完。
如今投靠中央军,好似猛虎进了山。
蹾潡枪杆就有粮,卷卷皮带就有钱。
哪个百姓敢不给,劈头给他两皮鞭。
寥寥数语,一个好逸恶劳、为非作歹的军阀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尤其是他挥动皮鞭趾高气扬的动作,凶神恶煞如狼似虎的表情,令刚从那个黑暗时代走过来的人们不寒而栗。接着是秦山全出场,他身穿破烂衣服,瘦得皮包骨头,步履蹒跚,悲悲切切地唱道:
秦山全,作了难,心中好似滚油煎。
胡虏队逼粮步步紧,二升小米也倒干。
锅滚没有下的米,孩子哭饿我心酸。
交粮期限又来到,眼前就是鬼门关。
蒋介石,狼心肝,大睁俩眼瞎了圈。
大旱绝收你看不见,还层层加码逼粮款。
绳捆鞭打还不算,还要逼我卖庄田。
哭苍天,叫皇天,谁能救我秦山全?
秦山全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命运深深地牵动着观众的心,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听着,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但见他携儿带女踏上了逃荒路,悲伤地唱着:
秦山全,泪汪汪,挑起担子去逃荒。
一根扁担两只筐,哭哭啼啼出了庄。
今天逃荒出了门,不知何时回家乡。
扔了地,撇了庄,心中好似刀刮肠。
不是国民党逼粮款,咱咋能过成这时光?
台下有人轻声啜泣,有人发出长长的叹息。对有过逃荒经历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他们当年生活的重现。那时候,谁能在饥饿中走下去,谁能活下来,谁能熬到平安回家,只有天知道。秦山全一路缺吃少喝,沿街乞讨,边走边唱:
叫孩子,和他娘,咱蹲在地上作商量。
肚里没饭难行路,弄不好就要死路旁。
一人一个讨饭碗,沿门乞讨度时光。
男人大的称大爷,女人大的叫大娘。
呼爷叫娘去讨饭,小心恶狗把你伤。
此时,台下传出了哭声,坐在前排的秦易亦是眼泪汪汪。剧中人的遭遇其实就是他一家逃荒山西的再版,秦山全的吟唱,就是他当年走投无路时的心声。因为讨不到饭吃,秦山全最后被活活饿死。戏演至此,台下已是哭声一片。
应该说,这出短剧是秦易对快板艺术的一种综合运用。作品有情节,有人物,有对话,有场景,语言土而不俗,细节刻画和议论抒情都运用得恰到好处,代表了其艺术创作的高峰。该剧后来参加平原省戏剧大赛,被评为优秀剧目,获一等奖。
秦易其人,中等个子,体型偏瘦,腿脚勤快,为人厚道,村委会成立时,干部们一致选他当支书,他却连连摇头:“不行,要是给我几百只羊,我保管能给咱放好,要叫我当支书,这担子我可挑不起来。一来没文化,二来能力小,还是让我负责宣传吧。”
就这样,他成为南景色村的宣传委员兼生产队长。
在那个时代,穷人翻身作主人,农民参与政治的热情之高,是现在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在秦易心中,宣传委员是国家政策的传播者,换句话说,他嘴里发出的是党的号召、是政府的声音,这荣誉有多大,这作用有多大,这面子有多大,这重要性有多大,任怎么比方都不过分。如果他讲不到位,国家的政策就得不到落实,村里的工作就会打折扣,村民的利益就会受损失,社会的稳定就会受影响。他深感自己责任重大,深感工作的艰巨与光荣。那时候没有喇叭,没有电话,宣传工作就是嘴皮子的工作,只能面谈口授,口耳相传。每天鸡还没打鸣,他已走出家门。南景色有五个自然村,分别是井泉、南岗、河沟、东岗、水南峪,他每次宣传都要走个遍。不论街旁村口,田间地头,见人就讲,不厌其烦,直到对方点头听懂为止。常常是披星戴月,三顿饭不照钟点。从忆苦思甜到支援前线,从查奸反特到妇女解放,从科学种田发展农业到植树造林兴修水利,从开发矿山支援工业建设到积肥灭鼠反对封建迷信,可以说,政府面对基层的所有工作,都通过他的宣讲传递到了村民的心中。他就是政府的代言人。为了使宣讲的内容深入人心,他把政策条文编成快板,编成故事,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
有人总结说,秦易的快板有几大特征,一是需要宣传啥就说啥;二是见啥说啥;三是群众想啥他说啥;四是人们要求他说啥他就说啥;五是说啥是啥。至于他编的东西是什么,乡亲们说顺溜了,都叫它“快板”。
常听人们讲:
“加油干啊,干好了让秦易给说段快板。”
“再不正经干,就叫秦易给你编快板了。”
有一天,在村旁的修渠工地上,社员们正砌石挖土,冒雨大干。有两个姑娘推车运土,一个人推,一个人拉,由于人多路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两人急得流出了眼泪,秦易见状,马上跑到跟前,对她们说:
阴雨连绵六月天,修库人儿干得欢。
你一推,她一拉,一下子摔了個仰八叉。
摔一跤,也没啥,咱都是为的水利化。
他边说边把她们扶了起来,两人欲哭又笑,扶起车子继续干起来。
当初建立初级社时,农民要将牲口入社,首先涉及到作价评议问题。有的主户怕评议不公,议论很多。秦易知道后,觉得事关重大,赶到评议现场,对评议员们做工作:
评议员,要注意,千万不能讲客气。
好牲口不能叫吃亏,次牲口不能占便宜。
一是一,二是二,这样社员才满意。
说着他走到院子里的几头毛驴旁,指点着说:
这头驴,是好驴,四条蹄子一般齐。
前看脖颈短,后看屁股齐。
看这四根柱,再看这张皮。
尾巴宽,耳扇大,叫它干啥就干啥。
再看这头驴,肚大肋肢稀。
长得个子大,吃多没力气。
毛儿长,骨头尖,浑身好像棍支天。
咋也作不了大价钱。
如此一说,在场的农户们像吃了定心丸,不再说三道四了。
公社化时,他常到镇里开会。有一次,会后返家,走到镇东边的桥沟,遇见一个推煤的农民,正弯腰弓背撅着屁股往上推。那车子是新型的小胶车,和很多人用的木轱辘车相比,要轻巧许多,所以人称“先进车”。秦易赶上去帮他拉车,边拉边说:
工人手头巧,造的小车好。
平地推着走,下坡跟着跑。
上坡鼓鼓劲(儿),也没多大会(儿)。
推煤的农民哈哈大笑,连声道谢。
在柏塔山道上,经常能看到一些香客,到山上求神拜佛。当时,政府号召破除迷信,反对烧香磕头,于是,他编了《破除迷信歌》,被人们广为传播:
有些人,真胡来,常进庙门拜泥胎。
泥胎有眼看不见,看它有嘴不会歪。
看有鼻子不会动,看有耳朵不会听。
看它有脚不会站,看它有手不会抬。
又磕头,又烧香,到底沾了多少光。
有些人,迷了心,磕头烧香去敬神。
这打套(儿),那打套(儿),谁人没有双膝盖(儿)。
如果敬神能管用,天下哪还有穷人?
相信科学破迷信,再不上当做蠢人。
如果把这篇作品与当年给财主“镇鬼”的唱词相比较,可以发现,作者反对迷信崇尚科学的世界观,并非空穴来风、被动的宣传,而是对社会问题深有感触,是长期思考不断反省的结果。“如果敬神能管用,天下哪还有穷人?”犀利的质问可谓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见啥说啥,要啥说啥,秦易的快板已经到了生活化的程度。可谓快板生活化,生活快板化。有一次,他侄子秋山结婚,到区里民政所去登记,秘书一看秋山个子小,以为年龄不够,不给他办。秦易走到秘书跟前,指着秋山说:
他长得小,岁数大,我说这话真不差。
如果你要不相信,景色街里去问问。
秘书扑哧一声笑了,经过详细询问,还是给他把手续办了。
南景色的井泉村有片佛地,叫龙门寺。该寺建于明朝嘉靖之前,门前有金龟探水、鲤鱼跳龙门、九井十泉等奇景,碑记有诗曰:“北塔山高秀插屏,龟盘鱼跃呈奇形,龙门寺刹垂千古,显得东南一半灵。”寺里有三个院落,四个大殿,分别供佛祖、观音、龙王、关公等。早年有和尚、长工,还有八十四亩土地,香火十分旺盛。后来寺庙改成了学堂,秦易的父亲当年就在此教书。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秦易一家人逃荒上山西的那年,林县简易师范学校为避战乱,从木影山迁到了龙门寺。一时间,南景色钟声悠悠,书声琅琅,潜移默化中对山村的文化教育产生重大影响。这一年,建在龙门寺的村小学整修一新,秦易非常高兴,走到学校参观,看到孩子们有了宽敞明亮的教室,想起当年自己辍学的情景,悲喜交加。这时,几个学生围上来,请他教说快板,他边看边说:
石根脚,白泥墙,柏树林里露新房。
红漆门窗多宽敞,咱们学校真漂亮。
后来,学校还把这首快板的内容登在了墙报上,并邀请他定期到校讲演,把他的讲演作为学生思想教育课的重要内容。
能写出脍炙人口的快板诗,自然有作者的天赋在,但天才出自勤奋,秦易在创作上的努力和刻苦,亦是家喻户晓。他在说快板之前常常要打腹稿,由于思想太投入,还闹出不少笑话。手里明明拿着镰刀,却在家里到处找镰刀。去池塘担水,本来应送到饭棚,他却拐进了茅房。当时村里的院墙低,为了防雨淋,墙头压着石板。他边走边想着自己的快板,结果一头撞上墙头的石板,额头上起了个大疙瘩。还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他嘴里念念有词,却莫名其妙地走进了邻家的院门……
由于每天忙于宣传,他有时连去登记工分的时间都没有,以致于常常做了工,却忘了记工分。有一年分粮时,别人家分100多斤,他家只分了54斤。
他虽然读过几天私塾,但几十年与羊群为伴,不沾书本,基本上已写不出什么字来,故常常为快板的记录发愁。也许是天意,当时,龙门寺学校有个年轻教师叫郭新林,酷爱写作,秦易知道后,主动找上门去,请他帮忙。两人一拍即合,很快成为忘年交。每有新作,他都会跑到寺里,请新林帮忙抄录,加工润色。后来,由于工作变动,新林从南景色调到了涧东,又从涧东调到南峪、采桑等地,但帮助他整理快板的工作从未中断。秦易每有新的构思,无论冬夏,无论雨雪,总会跑几里几十里去找他,征求意见,整理抄录。正是在这种不断的切磋和修改中,他的快板文化气息更加浓厚,艺术上也有了明显提高。
1950年,《平原日报》以一版半的篇幅,发表了作家黄兵撰写的通讯《访农民诗人老秦易》。
1959年,河南人民出版社编印了《农民快板诗人秦易专集》。
1960年代,林县文化馆曾多次派专人到秦易家里采访,收集其快板作品。
……
许多人称他是“林縣的李有才”!
李有才是著名作家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中的一个人物,在抗战时期解放区的改选村政权和减租减息斗争中,他以快板为武器,团结群众与地主斗争,最终取得了胜利。人们认为,秦易的快板幽默风趣,充满智慧,是李有才精神在新生活中的再现。在三十多年里,他究竟创作了多少快板,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但从其作品内容里,我们大体上能窥到建国前后时代的变化和社会风貌,能感受到当时的生活气息和生产画面。
丰收靠人不靠天
解放初期,林虑山区的农民,由于刚刚经过战乱,尚未从贫困中挣脱出来,因此,如何发展生产,劳动致富,便成为当时政府的主要工作,自然也成为秦易快板创作的重要主题。
他提醒大家要顺应农时,早计划,早安排,争取生产的主动性: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季在于晨。
春争日,夏争时,错过时间后悔迟。
五黄六月争回耧,分秒时间不能丢。
看好季节巧安排,才能夺取大丰收。
荒的苗,崩的豆(儿),不能耽搁一小会(儿)。
如果耽误一小会(儿),荒地少打还费劲(儿)。
伏天划破皮,胜似秋天犁一犁。
棉花锄七遍,桃子结的像鸡蛋。
谷子锄四遍,米多糠少又省碾。
在充满节奏和韵律的句子里,蕴藏着作者丰富具体的生产经验。生动有趣,易懂易记。
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政府号召冬闲变冬忙,他督促社员们赶快行动起来:
收罢秋,打完场,要把冬闲变冬忙。
打旱井,挖旱池,清淤排障疏通渠。
加土岭,垒好岸,多积肥料勤垫圈。
平整地,搞深翻,块块土地平展展。
丰收靠人不靠天,战胜灾害夺高产。
积的肥料堆如山,来年粮食收满囤。
每一项生产任务的作用和意义,都在快板里解释得清楚明白。
在生产过程中,他向群众传授种棉技术:
二月清明三月天,播种棉花好时间。
棉花苗,头不硬,种得深了顶不动。
不深不浅二指半,老农多年好经验。
有些人,不想听,一下种得过于深。
过于深,过于浅,捉不住苗要减产。
到那时,没办法,又是挠头又跺脚。
要想夺取好收成,不讲技术可不中。
他向村民们介绍积肥的经验:
立了秋,挂锄钩,背担拿镰上山沟。
到山上,割青蒿,割够担子往回挑。
挑到家,用铡铡,用水泼,用土压,
几天发的白瘩瘩(白瘩瘩:方言,草肥发酵后发白状)……
掩茬粪,好五月,
保证明年多打麦。
从快板里可以看到,作者是一位宣传员,更是一位种地行家。正是他对田间耕作的熟悉和精通,才使他的作品不流于抽象的口号和空洞的说教,有血有肉有骨头,充实、生动、具体、饱满。
有一年春天,久旱之后,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阵雨,群众喜出望外,纷纷趁墒下种,看到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场面,他激动万分,用快板记录下了这场抢种的战斗:
忽雷闪电下一阵,互助组赶紧把地耕。
先选种,后浸种,种子好了保收成。
落雨迟,季节晚,选用糙种往前赶。
趁有墒,抢时间,男男女女齐忽乱(忽乱:方言,合作干某事)。
背着耧,拉着砘,赶着毛驴怪有劲。
只要抢墒下好种,秋季会有好收成。
就在大家忙着插秧点种的时候,秦易来到田间,大家不约而同地要求:“老秦,说个快板吧。”他往地边一站,取起一撮红薯苗说:
红薯不能晚,稙了能增产。
大的像盆子,小的像大碗。
劈头咬一嘴,噎个白瞪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张着嘴巴,瞪着眼睛,逗得在场的人们哈哈大笑。
秋收过后,社员们喘过一口气,坐在街头聊天,他走过来提醒大家说:“粮食归了仓,老鼠吃得香,要防止鼠害啊。”并且接着说:
小老鼠,尾巴长,一天要吃三两粮。
又穿墙,又打洞,还会传染鼠疫病。
吃饱了,就做爱,繁殖速度特别快。
不几天,生一窝,一年就生一百多。
老鼠害人真不轻,大家灭鼠快行动。
大家听了,觉得防鼠确实重要,纷纷赞美老秦提醒得好。
从他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那个急剧变化的年代,人们所进行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也看到了一幅幅奋发图强、集体合作的时代画卷。
忽然想起花木兰
就在秦易当上村干部的第三年,国民党发动内战,大举进攻解放区。地处太行山区的林县,亦弥漫着战火的硝烟。共产党政府号召人民扩军备战,从城市到乡村,掀起了参军上前线解放全中国的热潮。但在当时的农村,农民刚分到土地不久,生产劲头正足,谁都怕家里少了人手,因此参军热情并不很高。秦易急了,到处做工作:
参军放宽心,村里有照应。
困难要解决,种地有代耕。
为配合形势,他还编写了《送子参军》小剧,在全县演出,反响强烈,并通过新旧对比,说明参军的重要性:
看现在,想从前,新旧社会两重天。
国民党逼粮要给养,苛捐杂税头上摊。
多少人倾家荡了产,多少人无罪住了监。
八路军带来穷人天,放粮放赈又分田。
合理负担好政策,交售公粮不作难。
家家有吃又有穿,日子过得比蜜甜。
蒋介石,真混蛋,调动大军打内战。
地主老财不死心,天天想的搞倒算。
为了保卫好时光,快快报名把军参。
在说服群众报名参军的同时,他还想身体力行。自己是干部,干部带了头,才有号召力。但他年纪大了,显然不能上前线,儿子还上小学,也不符合条件。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古代的花木兰从军,自己不是还有个女儿章英吗,于是回家把想法讲了,女儿满口答应。他高兴得心花怒放,激动地吟诵道:
今天大会作动员,号召报名把军参。
回到家中细盘算,叫我秦易作了难。
我的年龄已超限,儿子年幼更无边。
想来想去怎么办?忽然想起花木兰。
参军不能分男女,为国立功是英贤。
女儿章英正当年,何不送她上前线?
章英一听心喜欢,积极报名把军参。
秦章英,成为林县解放后第一个女兵,在当地引起巨大轰动。
女儿参军后,老伴王玉珍在家闷闷不乐。这天,老伴得了病,卧床不起,想到女儿不在身边,更加伤心,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这时,秦易走到老伴炕前,一字一顿地说:
王玉珍,泪涟涟,躺在床上作了难。
女儿参军上前线,撇下爹娘谁照管?
老伴听了,表情更加悲伤,竟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他却笑了:
秦易笑哈哈,玉珍听我说,
女儿去参军,全家都光荣。
打倒蒋介石,人民得安宁。
咱那几亩地,村上管代耕。
家中穿戴别作难,合作社里样样全。
想穿黑,想穿蓝,随心如意去挑拣。
生病卧床别客气,身边还有俺秦易。
缝洗衣服别着慌,亲朋邻居来帮忙。
不久全国得解放,女儿回家看爹娘。
立功喜报让你看,全家团圆喜洋洋。
一番话把老伴劝得喜笑颜开。
当时,村里有个退伍军人叫常三,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十分困难,他便动员妻子把家里的一床被子送了过去。那时候的被子,大都是手工制作,要经过纺花织布套棉花等数道工序,十分不易。常三知道秦易也不富裕,不肯接受。秦易说:
我家虽不富,也比过去强。
比起旧社会,过的好时光。
互帮又互助,风格才高尚。
请你收下它,不要再推让。
他的率先垂范和对军人的帮助,不仅感动了全村的群众,也得到了大家的信任。人人都知道,秦易不是个只会说嘴的干部,而是一个脚踏实地身先士卒的带头人。
那一年,南景色村有二十多名青年上了前线。据村志记载,五年之后,有12人在部队立功,分别获得“战斗英雄”“甲等功臣”“人民功臣”等称号,有4人伤残,有9人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他们的名字至今仍镌刻在井泉村水库西岸的纪念碑上。
天上下雨地上流
在20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男女平等,家庭和睦,是农村变革的一个重要标志。但由于旧风沿袭,封建思想的残余依然存在。秦易的快板里,对此亦有生动的反映。
买卖婚姻,是中国农村千百年来难以解决的一个痼疾。而且越是贫困之乡,此风愈甚。女方要彩礼,坐花轿,大操大办,不仅浪费了男方钱财,造成婚后家庭困难,而且许多人因此娶不起媳妇,成不起家。对此,秦易在快板中说:
有些姑娘不能提,一说婆家就要彩礼。
又要粮食又要钱,又要布来又要棉。
光要这些还不算,拉着男家到商店。
毕几呢,好绸缎,毛毡子,大床单。
洗脸盆,梨花镜,手巾袜子不用问。
样样东西买得全,一用就是好几年。
结了婚,家里穷,给婆家戳下了大窟窿。
借债多,过不好,小俩口天天把嘴吵。
刨刨底,挖挖根,造成家穷啥原因?
我劝大家要想清,新事新办来结婚。
从快板中人物所購的物品,可知当时农村的经济状况。床单面料,脸盆镜子,本是日常生活中的寻常物件,却亦是普通农民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
有一年春节,秦易到乡里供销社采买年货,见一对未婚青年正在门市部买嫁妆,因女方想买,男方钱少,闹起了别扭,惹得女方噘嘴鼓腮,任男方怎么解释也不理睬。秦易看到这场面,就上前劝说:
叫声姑娘别生气,听俺秦易说几句。
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要起嫁妆没有足。
这一套(儿),那一套(儿),件件都是新时样。
就这你还不如意,又是噘嘴又赌气。
叫姑娘,你别生气,回家找你奶奶去。
找见奶奶问仔细,她出嫁时穿的啥东西。
一番劝导,在情在理,说得女方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不再坚持要东西了。
如今有许多上年纪的村民,还能背诵秦易讲的关于买卖婚姻的快板,其中有一段讲男方请女家到集上买彩礼吃饭的,甚为传神:
家里有钱一千六,就那算了算都不够。
他爹借,他娘找,孩子没法儿到处跑。
钱倒借的差不多,全家拱进窟窿窝儿。
有了钱,去结婚,娘家去了一大群。
有她娘,有她爹,还有她嫂和她哥。
去了两仨妹,还有好几个旁不干的姐。
孩子一见这么多,吃不起钱来买蒸馍。
小妞一见光蒸馍,扭过脸去把嘴噘。
爹娘也嘟嚷,小妞也埋怨:
咱来结回婚,就叫吃些这。
真要吃不起,不中算了吧。
汉子一瞧不好办,赶紧就给把饭换。
买肉菜,买烧饼,麻糖称了十几斤。
嘴里吃,手里拧,光嫌肚小牙不中。
一边吃,一边拽,光嫌肚小牙不快。
开始光嫌买的少,最后弄哩吃不了。
吃不了,有办法儿,拿开竹篮小包单儿,
烧饼麻糖放进去,一下包了个净不蔫儿(净不蔫儿,方言:净光)。
作品有人物,有情节,细节真实生动,语言通俗幽默。它的原作者是谁,说法不一,但经过秦易的加工和润色,知道的人更多,传得更远了。
这年春节前,水南峪有户人家要成亲,也许是女方要求,也许是男方想讲排场,总之场面搞得相当大,响器班唢呐芦笙吹得吱吱喔喔,抬花轿的晃得前仰后合,鞭炮轰鸣,彩旗飘飘,围观者成群结队。结果,刚出村口,就被儿童团和妇女会拦住了。秦易看到这个场面,当场编出一段快板,对成亲的家长进行劝导:
有些人,没想通,娶媳妇还是老作风。
吹唢呐,放鞭炮,新媳妇还要坐花轿。
不叫坐轿就不中,拿住男家二股筋(方言:关节处)。
妇女会,儿童团,村庄外边把她拦。
咱们政府有号召,为啥你还要坐轿。
新媳妇一听败了兴,出来轿门永不吭。
把轿的,没啥说,瞪着俩眼光扑煞(方言:眨眼)。
抬轿的,一边笑,俺就为的人民票。
叫同志你要想通,学学政府的新法令。
新事新办要做到,千万别再老一套。
家长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停了响器,退了花轿,还省下一笔钱来,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但在林虑山区的农村,这种谈条件讲排场的观念非但没有消除,甚至随行就市,有增无减。男方要想成婚,不仅需出天价彩礼,还必须在县城买房,否则免谈。一套房动辄几十万,并且房价年年涨,许多农民举全家之力亦难以达到。娶不起媳妇成为许多乡下子弟的人生之痛,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光棍村”。这究竟是旧俗的延续,还是历史的倒退?要是秦易还在,他该是如何无奈,又该会发出怎样的感叹来呢?
那时候,政府提倡男女平等,但与传统的男尊女卑思想相碰撞,村里的家庭矛盾层出不穷。有一天,村东头一对小夫妻吵起架来。丈夫好吃懒做,不仅耍大男子主义,还对妻子大打出手。妻子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结果两人从床头打到院里,从家中打到门外,依然难分难解。男方抓着女方的头发,女方揪着男方的耳朵,正在不可开交之际,秦易来了。他先喝一声“住手”,冲了上去,面对两张愤怒的面孔,大声说:
小两口,别打架,我来说句公道话。
毛主席,教导咱,妇女能顶半边天。
半边天,真不假,不是大话把你吓。
家里没人来料理,叫你啥也不是啥。
听他这么一说,男人先松了手,他接着说道:
有些人,还封建,常把妇女来小看。
不是骂,就是打,光觉哩自己本事大。
要我看:有些男人不值仨,指望老婆拴住他。
三天不给他洗衣裳,浑身上下泥圪痂。
他拍着男人的肩膀说:“咱这男人,也得体谅妇女的困难呀!你看人家整天忙的——”
一天得做三顿饭,不是套磨就套辗。
涮涮锅,洗洗碗,光嫌白天时间短。
这一说,在场的人都笑了,有人帮腔:
“就是,当个女人多累啊!”
“你娶个媳妇容易吗?”
“人家是来和你过日子的,可不是挨打受气的!”
秦易对小俩口说:
也甭打,也甭骂,商商量量成人家。
你敬他,他爱你,时光越过越美气。
几句快板说得小两口转怒为喜,火气顿消,执意拉他到家里吃饭去。
还有一次,村西一对夫妇也干起仗来。男的想利用晚上时间到夜校学习,女方说孩子没人照管坚决反对,于是争来吵去,越闹越僵,最终升级为“武斗”。亦是从门里打到院外,从胡同打到了街上。邻居见状,纷纷上前劝说,二人仍不服气。秦易赶来了,他见两人像斗鸡一样怒目而视,便微笑着劝道:
小两口,消消气,我來给你评评理。
各说各理怨气大,咱可不能片面化。
要评理,颠倒比,先说自己哪不是。
说到这儿,小两口的目光不再敌视了,但仍然噘着嘴鼓着腮,瞪着对方。他趁热打铁,接着讲道:
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白天一起搞生产,晚上谈心热炕头。
成年累月过日子,不投心的事儿难免有。
意见不同要商量,谁也不能把气怄。
接着他转向男的说:
男女平等要牢记,妇女进步要支持。
错了就要“跪寒楼”,可不能动手“打金枝”。
又转向女的说:
妇女地位要提高,不能再受窝囊气。
可是不能拖后腿,学习生产要支持。
男人在外干活重,知冷知热知饱饥。
错了就要把错认,几句好话笑嘻嘻。
两人的表情緩和下来,似乎气也消下去了,他接着说:
小两口,别生气,商商量量过日子。
你敬我来我敬你,日子越过越如意。
现在下地搞生产,有啥晚上说仔细。
这一通快板,使干仗的小两口脸上由阴转晴。看到此景,秦易向他们讲起了识字的好处:
文化不翻身,睁开俩眼黑窟窿。
书不会读,报不会看,亲友来信不会念。
买东西要用人民票(儿)
不会看字光记样(儿)
到城市,更难办,男女厕所找不见。
共产党,发号召,村村都把民校搞。
男女老幼都学习,很快摘掉文盲帽。
这时,围观的群众已有一大片,他面向大家说:“乡亲们,你们不知道没有文化的难处,咱要是一出门,那真是一抹黑啊。前段时间我到外地出差,在火车站看到一片地图,可是在场的谁也不识字,看不懂啊,那真是——”
出门来到火车站,墙上地图一大片。
又有省,又有县,还有各种交通线。
东西南北分不清,也不知哪站接哪站。
没有文化真作难,瞪着两眼看不见。
请大家都把民校上,搬掉文盲这座山。
村里民校办得好,学员来的真不少。
老师教,大家学,开头就学玻坡摸。
草帽灯,亮堂堂,照着教室明晃晃。
手捧书本把学上,三个月里扫文盲。
说到这儿,他大声问:“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大家齐声喊:“对!”有女人在说:“俺也让家里那口子去。”
听了大家的话,秦易非常高兴,他转身对吵架的媳妇说:“我去给你婆婆商量商量,让她帮帮你们,最好你们俩一起去,年轻人学习最重要啊。”此时,两口子早已眉开眼笑,不住地点头道谢,扛着工具各自干活去了。
除了夫妻矛盾,还有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姑嫂关系、赡养老人等等,都是秦易宣传工作的重要内容。河沟村有个叫秦二春(化名)的,父亲早逝,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不仅不赡养老人,还处处恶待母亲。他的母亲六十多岁,患有关节炎和白内障,走路抬不起腿,做活看不清物,生活几乎不能自理。但秦二春只顾自己过小日子,将母亲弄到一间草棚里,经常让她连饭都吃不上,引起村人的共愤。秦易得知后,找到他,用快板历数当娘的不易:
二春好好想一想,娘是如何把你养。
冬天只怕你寒冷,纺花把你揣身上。
夏天又怕热着你,躺下娘管扇风凉。
吃饱喝足安然睡,夜夜都要尿湿床。
左边尿湿右边挪,右边尿湿左边躺。
左右两边都尿湿,娘把你抱在身子上。
正吃饭时你屙了,娘赶紧把碗扔一旁。
又擦屎来又刮尿,娘可没有嫌过脏。
孩子你一下有了病,黑夜白天愁坏娘。
请来医生去抓药,为儿煎药又熬汤。
恐怕药热烫着你,未曾灌药娘先尝。
只待我儿病好转,娘才能咽下一口汤。
哪顿饭不合我儿口,娘又是哄来又是央。
吃酸娘我忙加醋,吃辣娘我忙加姜。
有好吃的娘不用,留给我儿作干粮。
一岁两岁怀中抱,三岁四岁不离娘。
五岁六岁贪玩耍,你打娘骂娘喜坏娘。
七岁八岁知好歹,娘送我儿上学堂。
拉扒我儿二十载,娘可没嫌过时间长。
投亲告友说媳妇,如今儿女也满堂。
你看老娘没了用,狠心把娘扔一旁。
吃喝穿戴你不理,再比比咱俩住的房。
就说这些我不讲,给后代造个啥影响?
儿子长大向你学,到那时你也会悲伤。
手拍胸膛想一想,怎样公平对待娘?
这一番讲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秦二春泪流满面,愧疚万分,当场向秦易表态:“老叔,您放心,我要是再不孝敬老娘,那就和猪狗一样了。”
秦易不仅用快板解决群众中出现的家庭纠纷,对自己家中出现的矛盾也常用快板来消解。有一天,他在外面搞宣传,回家晚了,老伴生了气,躺在炕上,不说话,也不去做饭。他一看这情景,赶忙走到炕前,满面笑容地说:
妇女日做三顿饭,不是套磨就套碾。
喂猪喂鸡喂牲口,还要下地把活干。
晚上又要做针线,天天只嫌时间短。
今天总是使累了,嫌我秦易回来晚。
秦易知错就认错,先赔礼来再道歉。
说罢,扭头一看锅里的水开了,连忙“将功赎罪”,对老伴说:
叫玉珍,听我说,小锅滚的圪瘩瘩。
你想吃,你想喝,对俺秦易说一说。
说得老伴哈哈一笑,起来做饭去了。
在五六十年代,为移风易俗,秦易除了编写快板,还创作了《自由婚姻》《和睦家庭》《刘梅翠谈对象》《小二妞结婚》等剧本,为当时政府推动新婚姻法的贯彻实施做出了重大贡献。
组织起来力量大
土地改革之后,中国农村经历了由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等不同阶段。秦易是参与者,也是见证人,他对每一时期的发展可谓了如指掌,其间的曲折变化,百姓的喜悦忧患,在他的快板里都有真实的反映。
刚入社时,不少农民是有顾虑的。土地好、家产大的感到吃亏,不想入;土地条件差的,怕以土地好坏分红影响收入,也不愿入。对此,秦易设计了常伏成和小东两个人物,创作了对口快板《常伏成入社》,在当时非常流行:
甲:
我的名字常伏成,一说入社就头疼。
土改至今七八年,生活过得比蜜甜。
小黑驴,红眼圈,三十亩地一圪瘩。
毛主席你想的啥?为啥要搞合作化?
乙:
叫伏成往遠处看,富裕不能看眼前。
单干户,力量小,一家一户把生产搞。
平时只扫门前雪,一遇灾害抵不了。
合作起来力量大,天灾人祸都不怕。
毛主席,领导咱,发家致富要长远。
只有合作社搞得好,幸福生活才牢靠。
甲:
我的名字叫小东,心里有个小圪丁。
俺人口多土地坏,块块都像束腰带。
入社分红不合算,不如在外搞单干。
乙:
叫小东你听我说,你的想法不正确。
毛主席号召合作化,组织起来力量大。
土地统一作规划,适合种啥就种啥。
山坡小地不用怕,不能种粮种棉花。
集体分粮有制度,按劳分配加照顾。
只要全家多出勤,甭怕生活没保证。
作品通过人物对话,就事论理,娓娓而谈,将政府的土地政策与农民的忧虑结合起来,讲得入耳入心,自然受到群众的欢迎。
在快板中,他把合作化的各个时期,用“桥”作比,编成快板,赞扬“人民公社好”:
单干户,难有桥,大小河流过不了。
互助组,搭石桥,跌跌撞撞受煎熬。
初级社,是木桥,风吹雨打不牢靠。
高级社,是铁桥,时间久了也动摇。
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入社之后,因为每一寸土地都和自己相关,社员们的积极性更高了。政府依靠集体的力量,建起众多巨大的水利工程。秦易在工地担任宣传员,自然又创作出一系列紧密配合形势的作品,总计有三十多篇,其中有一首写道:
组织起来力量大,农村要搞水利化。
打旱井,挖旱池,还要修那英雄渠。
条条渠道绕山转,抗旱浇地不作难。
这水库,威力大,闸门一开把水下。
又浇地,又浇菜,生活越过越不赖。
旧社会,真胡闹,唯有不少修大庙。
又磕头,又烧香,半年过的穷时光。
新社会,大改变,领导人民斗自然。
修道路,搞水利,日子越过越美丽。
在那个年代,地方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建水库、挖旱池、打旱井、筑长渠,为农业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赢得了广大群众的支持和赞扬。秦易的快板诗,从某种程度上讲,道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五十年代后期,全国的粮食比较紧张,政府实行统购统销政策,号召农民卖余粮,但政策颁布后,部分农民有抵触情绪,秦易便耐心地进行劝说:
有余粮,要卖完,回想民国三十年。
吃粗糠,喝凉水,大便时候咧着嘴。
不卖余粮是不对,放在家中是浪费。
存余粮,管啥用,光叫老鼠来打洞。
又屙屎,又拉尿,不如卖成人民票。
人民票,不要放,赶快储蓄到银行。
存款利国又利己,你看如意不如意。
公社化后,村里分为不同的生产小队,集体派工,集体生产,记为工分,年终以工分结算分红。看到热闹的派工场面,他高兴地说:
生产队里撞了钟,男男女女来上工。
队长站在点将台,一五一十调遣兵。
你推土,他出粪,深翻改土搞平整。
妇女劳力摘棉花,整修梯田去上八(方言:八个,此指八人)。
队里是个大家庭,谁能干啥就干啥。
一天,社员们挤在记工房里,等记工员记工。他也来了。大家一见到他,要求来段快板,他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说:
记工房里闹哄哄,各位社员来记工。
做啥活,记啥分,谁也甭怕吃了亏。
人有册,队有簿,一月一兑不会错。
按劳取酬好政策,多劳就能叫多得。
快板中描画出一幅鲜活生动的生活画面,是公社化时期农民集体生产的真实写照。
在公社化生活中,他紧密配合政府的中心工作,就地取材,见啥说啥。解放前,林县没“林”,南景色周围亦是光山秃岭,于是政府号召植树造林,他率先进行宣传:
植树造林好处多,听我给你说一说:
种上桃,吃的脆,桃仁还能把药配。
种上杏,吃的甜,杏仁还能卖着钱。
嫁接柿树好处大,灾荒年景不害怕。
种上核桃吃的香,又健脑来又润肠。
吃梨好处说不完,又清肺来又化痰。
红果山楂更有用,消积健胃治百病。
桃三杏四梨五年,果树当年就还钱。
各种果树都栽全,不愁吃来不愁穿。
绿化祖国好河山,幸福生活万万年。
1960年代,引漳入林工程启动,秦易也加入了修渠的大军。他用快板讴歌为修渠做出贡献的英雄们:
太行山上炮声隆,说说修渠众英雄。
除险队长任羊成,飞檐走壁半悬空。
生死关头何所惧,为的民工得安宁。
放炮能手常根虎,牢记长征二万五。
任凭岁月多艰辛,一心修渠为革命。
放炮重任压在身,各种炮型他发明。
敢创奇迹度难关,一炮崩下半架山。
路银事迹更可夸,他是渠上的土专家。
新式仪器购不上,他用土法来测量。
舍己救人李改云,危险时刻心不惊。
奋勇上前把人救,自己落下个残废身。
还有县长马有金,修渠指挥他担任。
日夜操劳费尽心,各项工作很认真。
修渠任务能完成,应当为他记大功。
英雄人物说不尽,都是咱学习的好标兵。
在修渠工地上,采桑的十二姐妹赫赫有名,因为她们的名字后都有一个“英”字,故叫“十二英”:
十二姐妹十二英,劈山开渠立奇功。
手扶双钎凤展翅,抡起铁锤似拿针。
妇女赛过男子汉,顶天半边不虚名。
工地人多没处住,不少民工住在岩石洞里,他为了鼓励大家的斗志,指着民工的住房说:
这座房,是好房,玉石柱子玉石梁。
圆圈垒的玉石墙,民工躺在玉石床。
千辛万苦志不移,苦尽甜来是曙光。
总之,他走到哪里,就把快板说到哪里,有时去县城开会,步行去步行回,常常回来时天已很晚,倒不是因为散会晚,而是在途中被人拦住让说快板了。
好山好水好平川
没有吃过旧社会的苦,很难体会到新社会的甜。没有看到过落后的旧中国,很难对新中国产生炽热的感情。在苦水里泡大的秦易,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活。热爱家乡,赞美家乡,是他快板诗的又一个重要内容。
为教育群众建设家乡,他编出了许多关于家乡的作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林县好》:
林县好,好河山,好山好水好平川。
城西有座太行山,古迹风景真美观。
金灯寺,深沟湾,古落水殿在里边。
桃园上去小西天,天上三光人造完。
靠北黄华寺,珍珠倒卷帘。
天热水磨玉,流水颠倒颠。
冰冰洞,黑龙潭,避暑宫紧靠母猪岩。
走一盘,又一盘,张果老骑驴在上边。
走一湾,又一湾,刘秀心肝挂崖悬。
十八盘红岩峭又陡,层层石梯能登天。
往东看,米粮川,村村上空冒炊烟。
魏家庄的好李树,葛木洪峪柿子甜。
桑园板栗甜又面,任村东岗核桃绵。
辛安木纂好红薯,柳滩三孝种稻田。
临淇南园好白菜,淇河鲤鱼味道鲜。
晋家坡的好煤土,铁炉马店好烧烟。
北有漳河天桥断,将来能修发电站。
漳洹淇淅各河流,两岸修渠把田灌。
今后种地不靠天,粮食打得堆如山。
咱们跟着共产党,前景美好乐无边。
这篇作品放眼全县,纵谈古今,历数当地的生态环境,自然风光,神话传说,物产风情,语言精练,音调和谐,是一篇生动优美的抒情长诗。
弓上水库建成后,他应邀去参观,看到那雄伟壮观的大坝,清粼粼的库水,来来往往的渔船,情感激越,一腔赞歌脱口而出:
秦易来到水库边,看见水库眼发馋。
风摆水面波浪起,鲤鱼不住来往翻。
有的库边把鱼钓,库里还有打鱼船。
八十老翁撒鱼网,一撒撒个月儿圆。
鲤鱼水中迷了路,一头碰到网里边。
巍巍山峰坠库底,把它映个颠倒颠。
诗中写老翁撒网打鱼的细节,形象生动,优美如画。
1970年的一天,采桑公社在下川大队召开“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现场会,当时的采桑,管辖28个大队43个自然村,由于地处林县中部,交通便利,粮棉连年丰收,且出现不少典型,前来参观学习的人员络绎不绝,为此,他编出了《采桑是个好地方》在大会上朗诵:
说采桑,道采桑,采桑是个好地方。
二十八个是大队,四十三个是村庄。
南北两条绕山渠,钻山穿谷浇田忙。
又产粮,又产棉,苹果飘香杮子甜。
人民勤劳又勇敢,先进事迹说不完。
“旱井世界”出土门,下川沃土搞深翻。
涧东劈山把田造,迎来不少参观团。
植棉劳模张新才,亩产百斤是皮棉。
說交通,真方便,村村能把汽车转。
初中小学队队建,文化彻底把身翻。
人民生活大改善,日子过得比蜜甜。
只要大家鼓劲干,家乡定会变江南。
人人都说江南好,要把家乡变江南。
这首快板受到采桑公社领导的高度重视,认为是介绍采桑、宣传采桑的好材料,曾印发各个村队和学校,在社会上得到广泛流传。
谈起自己的家乡南景色,秦易的心情更是难以平静:
林县南景色,风景很独特。
五个自然村,毗邻又祥和。
东西十里长,南北五里宽。
北靠英雄垴,南靠凤凰山。
中间龙系水,九井十个泉。
山上松柏树,层层是稻田。
花果山,米粮川,鲜红的柿子一串串。
棉花白,红薯甜,棵棵白菜像雪团。
论交通,很方便,出门坐车到咱县。
景致多,说不完,龙门寺前去看看。
鲤鱼跳龙门,金龟把水探。
拦河把库建,一库网百泉。
库里边,真可观,五色鱼群游得欢。
柏塔山上转一转,古落庙宇真好看。
三仙奶奶坐正殿,药王鲁班在两边。
破除迷信变观念,逢年过节来游玩。
天时地利人又和,咱再说说农副业。
粮食亩产过“黄河”,副业一年几十万。
又有粮,又有棉,手中不缺花的钱。
高瞻远瞩向前看,社会还要大发展。
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
走的林荫道,两旁赛花楼。
“三转一拧”家家有,幸福生活乐悠悠。
“三转”指的是缝纫机、自行车和手表,“一拧”指的是收音机。那是当时人们的生活理想。在作品中,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他都如数家珍,字里行间,饱蕴着他对故乡的热爱和深情。家乡的物产人文,通过他的快板化为山水的灵魂,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打破情面撕破脸
秦易是一个宣传者,也是一个思想者。他对自己宣讲的内容,并不是照本宣科,人云亦云,而有一个学习、吸收和思考的过程。更重要的是,对许多问题,能明辨是非,爱憎分明,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常说:
宣传员,睁开眼,打破情面撕破脸。
表扬好,批评坏,鼓励大家来竞赛。
也正是这一点,使他的许多作品充满了批判性,步入一个比较高的艺术境界。
他曾说过一首关于女懒汉的快板,批评生活中某些妇女不事家务的现象:
叫同志,不要乱,听我说段女懒汉。
女懒汉,真捣蛋,清早不想起,光想吃早饭。
一见天明了,撩盖地(方言:被子),坐炕沿,趿拉上一对破鞋片。
东家走,西家串,看看人家吃啥饭。
不洗手,活糠面,捏个了疙瘩刺猬蛋。
这篇作品,在当时的林县流传甚广,原创是谁已难以考证,但通过他的生动讲说,显得格外传神。
他还讲过一个叫《常继高纵火》的故事,充满了喜剧性。作品里主要有区长、村长、干部和常继高等四个人物,通过对话,表现出当时的人情风貌:
常继高,运气通,共产党来了翻了身。
分了好地几十亩,施肥学校担大粪。
美好的日子他不过,给捏(方言:人家)福贵点了干草垛。
点干草,认证明,唯有法群看的清。
开始法群没当事(儿),以为哪点了一盏灯。
眼看火苗着得欢,他赶紧拿了一张锨。
火势大,人手少,一垛干草全完了。
这件事,民不忿,村上纷纷来议论。
常继高一看没法办,跑到区上去投案。
到区上,没有问,他赶紧掏开介绍信。
区长看了一小会(儿),知道他是景色一农户(儿)
区长问:你都干过啥坏事?
他说:我以前当响马,不断给人家砍小树(儿)。
区长说:
你点干草你有错,送你到司法科去推磨。
他推磨,赶不上,他说他是老木匠。
又让他推了不大会(儿),就送他南关木匠铺(儿)。
木匠铺里干得响,叫他回家去反想。
到路上,未进村,碰见村长李跃彬。
村长说:
你来找我倒也对,还得开个群众会。
群众会,人到齐,福贵就把意见提。
也不知道俺说的对不对,俺小驴现在就没干草喂。
干部说:
谁点干草谁有罪,必须如数来包赔。
继高说:
点干草俺也没拿秤,赔多赔少还得群众来讨论。
干部说:
光赔干草不算了,还得当众作检讨?
常继高,受败兴,广大群众有教训。
要遵纪,要守法,犯法行为要不得。
他的快板不仅诙谐幽默,而且常常有故事,有细节,在揭示和抨击现实生活中不良现象的同时,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1958年,全民大办钢铁,采桑营在王家沟负责开矿石,供应兵团用矿。他随兵团驻进了矿山,在营部负责宣传工作。起初,被热火朝天的工地气氛所感染,他也曾唱过赞歌。如:
肖书记,起带头,领人马进了王家沟。
沟沟岭岭排开战,帐篷搭了一大片。
没啥吃,怎么办?山上去挖老母蛋(红薯)。
克服千难和万险,要把矿石搬下山。
供给兵团多炼铁,钢铁早日把身翻。
又如:
放老炮,威力大,一炮崩了山半架。
杨书记,到现场,口口声声做表扬。
采桑民工有决心,不骄不躁继续拼。
大办钢铁做贡献,要在兵团夺卫星。
……
但随着形势的发展,他对这场运动逐渐产生了怀疑:
五八年,搞钢铁,那才浮夸的没法说。
毁家俱,砸铁锅,好物件毁成了铁疙瘩。
树砍光,煤烧尽,为的炼铁搞革命。
钢铁兵团林南清,兴师动众到申村。
筑土炉,拉风箱,不分昼夜炼铁忙。
花了钱,受了罪,回头想想是浪费。
小火車,石轨道,那才尽是瞎胡闹。
又花钱,又误工,坑的百姓可不轻。
说积肥,掀锅炕,扑通扑通推倒墙。
群众有气不敢说,说错就用谷朵(方言:拳头)戳。
党中央,很英明,发出号召反五风。
实事求是干革命,沉痛接受这教训。
这种直面现实的批判意识,尖锐而深刻,使作品上升到一个崭新的思想高度,表现出一个真正的诗人的理性和良知。
大跃进时,“五风”盛行,后来政府又开始反“五风”,他对此亦深有体会:
政府号召反五风,先说五风啥内容。
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
还有干部特殊风,生产上的瞎指挥风。
五股风,害死人,刮得人们忘西东。
深耕炮崩一丈二,扬言亩产一万斤。
踢破地球冲破天,还要上天摘星星。
说大话,顶啥用,还说这是大跃进。
破旧俗,立新风,大年初一担大粪。
花样出尽法生光,咱再说说大食堂。
百家千口一个锅,每到开饭就集合。
扶着老,抱着小,跌跌撞撞往前跑。
拿着碗,端着锅,一日三餐可真啰唆。
到食堂,得排队,每天吃饭活受罪。
诗中讲到了大食堂,它是秦易一生中难忘的痛。当时,因为食堂的饭稀而且定量,缺乏营养,没实行多久,他和许多人一样得了浮肿病,腿肿得水桶般粗,行走困难。当时,他家的西屋就是队里的仓库,里面堆满了黄澄澄的玉米,仓库门连锁也没锁,但他却从未走近过那门口一步。
“文革”期间,在群众组织中,有人高喊革命大联合,但也有人在拉帮结派,在林县,主要有“人民”和“工农”两派,各自扯起战旗,组成队伍,长枪长矛,打砸抢烧,互相开战,搅得社会一片恐怖气氛。他对此十分反感,气愤地说:
有些人,不像样(儿),夫妻闹派不说话(儿)。
你攻他,他攻你,都是说的圪袅理(方言:强词夺理)。
拉山头,搞派性,咋能说你为革命。
毛主席为咱掌大舵,号召革命大联合。
要搞联合有一条,谁的错误谁检讨。
团结起来向前看,革命目标早实现。
当时,修红旗渠的总指挥杨贵任县委书记,有人故意给他找茬:“你说杨贵是好是坏?”他不慌不忙地说:“是好是坏要看事实,不能光凭嘴说。”许多人只是凭着表面的印象便去判定革命与反动,对此,秦易有自己的主见,认为不管怎么说,群众斗群众,自己打自己,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说对,于是,他旗帜鲜明地讲出自己的观点:
拿标枪,戴柳帽,声称站岗又放哨。
你一枪,我一锤,没看看打的都是谁。
打死四(儿),砸伤三(儿),阶级敌人没少哟(儿)(方言:一个)。
内部闹,敌人笑,可不能上当陷圈套。
对于一个在苦水中长大的布衣诗人,他未必能看清国家的政治动向,未必对社会有深刻的历史反思,但他多么希望这个社会能安定下来,工人能正常上班,农民能安心种田,人与人之间能毫不设防地交往和交流啊。
十年动乱中,他被戴上了“黑诗人”的帽子。听到大喇叭里的点名批判,他气得大哭,恐惧之下,把保存多年的创作底稿和已发表过的作品统统烧了,包括自己珍爱的快板集和50余面奖状也一起投入火中。如今,人们能看到的秦易遗物,仅剩一面林县县政府赠给他的奖旗,而且上面连赠旗年月几个字也剥落了。
村里成了快板窝
秦易说快板出了名,也带动了南景色村的文化风气,许多人跟着学习,形成了一个“人人都能来几段”的快板时代。秦易高兴地说:
村里成了快板窝,多得還比牛毛多。
说上三天并三夜,还没说个牛耳朵。
要用车辆来装载,至少能拉几火车。
他热情地向人们传授说快板的经验,并且编成快板来讲:
编快板,说快板,照着群众心肝眼。
种庄稼,按季节,编快板,按政策。
党的政策样样好,有些群众不知道。
不懂啥,咱说啥,思想明确干劲大。
他鼓励那些爱好编快板的人说:
只管说,只管编,坏的去,好的添,
多下功夫改几遍,快板越说越完善。
他发现一些流传的民谣和儿歌,内容陈旧,思想低俗,便对其进行改造,对儿童的早期教育起到了良好效果。比如有首儿歌原文是:
小板凳拖拖,里面坐的哥哥;
哥哥出来买菜,里面坐的老太;
老太出来烧香,里面坐的姑娘;
姑娘出来磕头(儿),里面坐的孙猴(儿);
孙猴出来点灯,烧着猫的眼睛。
他把这首儿歌改为:
小板凳,四条腿(儿),俺给奶奶掂桶水(儿)。
小板凳,往前拖,俺给奶奶刷刷锅。
小板凳,排成队,俺给奶奶捶捶背。
小板凳,会走路(儿),俺给奶奶扫扫地(儿)。
如此一改,既教孩子学习了语言,又启发了他们尊敬老人爱护老人的意识,思想健康,很有教育意义。
还有一首旧儿歌,原文是:
明奶奶(方言:月亮),常挂挂,爹织布,娘纺花。
淘气孩(儿)要吃妈(方言:奶),拿上刀来割了妈。
他改为:
明奶奶,明晃晃,月亮地里洗衣裳。
洗得净,浆得白,妈妈夸俺长了才。
他不仅指导村里的群众说快板,还教家里人跟着说。小儿子建山六七岁时,他就编出快板让儿子背,然后再让他到台上去说。几十年后,建山还记得父亲教他说的反对早婚的一段:
十五就出嫁,真还没长大。
听说要娶俺,心里真害怕。
一旦到婆家,天天受欺压。
不是丈夫打,就是婆婆骂。
嫌俺力气小,不会做任啥。
成天把气受,饭也吃不下。
尽管秦易的快板在家乡名气很大,但在城里,有些人还是觉得它太土,难登大雅之堂。一次,他被安阳一中邀请到学校说快板,他的朴实和幽默,在师生中产生很大的反响。当时,他的大儿子就坐在学生中,却不好意思和同学说站在台上的就是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此时的父亲已经是省文联的委员,是河南文坛赫赫有名的农民作家了。
勿忘秦易一生辉
当年为秦易整理快板的郭新林老人在诗中写到:
音容笑貌心灵美,留下诗篇口皆碑。
绵绵柏塔龙门秀,开创新纪细品味。
诗乡迈入康庄日,勿忘秦易一生辉。
秦易,不仅是诗乡的骄傲、林州的骄傲,同时也是中原大地的骄傲。
从艺术角度来衡量,他是太行山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艺术天才,是中国当代一位当之无愧的民间文学艺术家。
自古以来,中国的民间文学就以其特有的方式与作家文学并驾齐驱,屹立于华夏艺术之林。如先秦时期的《国风》,晋代的《子夜歌》,唐代的《竹枝词》,宋代的话本,元明清时期的民歌、笑话、谣谚等等,如闪烁的星辰,在浩瀚的文学天空留下一束束璀璨的光芒。这一优良的文化传统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新旧文化交替的巨大变革中,通过一大批民间艺人的努力,又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生活于采桑柏塔山下的秦易,就是其中成就卓著的一员。
口语化,是秦易快板赢得广大听众的重要原因。在它的作品中,无论叙事描景,还是说理抒情,采用的都是存活于百姓口中的日常用语,亲切随意,质朴无华。比如在叙事中,“黑夜躺在半悬空”中的“半悬空”,“嘴片尽早崩着璺”中的“崩着璺”,“旧社会,真不强”中的“真不强”,等等,至今依然是林虑山区人们经常使用的口头语言,听来如话家常,形象生动,乡土气息十分浓厚。还有像“小妞一见光蒸馍,扭过脸去把嘴噘。/爹娘也嘟嚷,小妞也埋怨:/咱来结回婚,就叫吃些这。/真要吃不起,不中算了吧”,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语言,人物的情态,如在目前,极具艺术表现力。还有“小锅滚的圪瘩瘩”中的“圪瘩瘩”,用方言写声音,声中有象,真切生动。再如对人物的描述,像“撩盖地,坐炕沿,趿拉上一对破鞋片”,其中的“盖地”、“ 趿拉”,两个方言词,把一个不事修饰、邋塌懒散的农村妇女给写活了。再有“打死四(儿),砸伤三(儿),阶级敌人没少哟(儿)”亦是运用了方言,乡语乡音,十分亲切。同时,作者还擅于运用民间谚语来言事状物,叙事说理,比如“春争日,夏争时,错过时间后悔迟”“五黄六月争回耧,分秒时间不能丢”“立了秋,挂锄钩,背担拿镰上山沟”,再如“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愁”“荒的苗,崩的豆(儿),不能耽搁一小会(儿)”,等等,这些生产经验的总结,人生的感悟,都是广泛流传于百姓口中的日常口语,能直抵听众的心中。正如作者所说,“编快板,说快板,照着群众心肝眼”,这样易懂、易记,而且易于流传。
形象性是秦易快板语言艺术的重要特征。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以感性化的语言,来反映客观生活,表达作者的思想和情愫。秦易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深谙此理,其快板常常以生动的细节形象的刻画使听众眼前为之一亮。比如,作者对人物动作和情态的描写:“你一推,她一拉,一下子摔个仰八叉”,一个“推”字,一个“拉”字,生动地表现出人物一前一后两种行为的不同特征。再如,“劈头咬一嘴,噎个白瞪眼”,“劈头咬”的动作,表现出吃红薯者的急不可待,而“噎”得“白瞪眼”,更是传神,是作者对生活现象仔细观察的结果,令人拍案叫绝。又如,“牵小驴,倒瓦缸,衣服被子抢个光”,这里连用 “牵”、“倒”、“抢” 三个动词,生动地表现出在黑暗时代“胡虏队”欺压百姓、为害乡里的强盗行径。总之,形象化的细节描写,真实地表现出人物的情态面貌和个性特征,不仅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而且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也正是它的审美价值所在。
时代性,是秦易快板具有较高社会价值的重要因素。古人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是与时俱变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秦易的作品,正是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从农业生产,到动员参军,从男女平等,到破除迷信,从控诉旧社会,到讴歌新生活,无不与他所处的动荡而变化的时代密切相关。他的作品已成为中国建国初期北方农村的缩影,从中可以一窥当时人民的精神面貌,看到一幅幅奋发图强的农村画卷,具有深厚的社会生活底蕴。
思想性,是秦易快板内容臻于成熟的重要标志。从历史上流传的民间快板来看,或叙事,或状物,或说理,或抒情,都具有故事性、娱乐性和一定的教育意义,但作家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对人性和社會的深刻思考并不多见。秦易作品在这方面则表现突出。他对愚昧落后的生活现象的讽刺,对社会运动中出现的错误倾向的批判,如对大食堂、浮夸风、大炼钢铁、文革等运动,都有清醒的认识,表现出民间艺人少有的批判品性,他的作品也因此而闪射出夺目的思想光辉。
白居易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刘知几说:“观乎国风,以察兴亡。”皆道出文学作品的功用所在。自古以来,“文以载道”就是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秦易的创作也不例外。虽然其作品中有些地方尚有历史的局限性,但整体上还是保留了中国民间艺术的优秀特质。作品的口语化、形象化,是其产生趣味性和幽默感的基础,而语言的形象性和内容的思想性则是其步入艺术至境的关键。他是那个时代农民诗人的代表之一,其艺术成就是中国当代民间艺术的一笔宝贵财富。
尾声
1972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七十四岁的秦易依然坚持去生产队上工。这里是柏塔山西边的银针垴,山上以盛产银针草著名。生产队的地就在垴下的山洼里。由于去的太早,洼内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便躺在一处向阳的荒草坡上休息。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他不知不觉地眯上眼睛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似乎又走在逃荒要饭的路上,看到了雪堆下的白骨和路边哀哀无助的老人。他为他们悲伤、哭泣,但又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的双腿已经迈不动了。后来,有人喊醒了他,但他感觉浑身无力,身上发着低烧。从此以后,这种感觉便常常出现,找医生,进医院,也没诊断出什么毛病。但他隐隐地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挥手告别的日子不远了。
接照当地风俗,他开始考虑给自己甃墓的事。在殡葬方面,他常常宣传要移风易俗,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怎么办?他决定把墓建在村北的荒坡上,并用快板道其原由:
秦易死后葬埋山,坡上自打洞一间。
移风易俗破四旧,不占国家一厘田。
编成后,他觉得第二句里的“国家”二字用得不妥,不仅耕地是国家的,荒山也是国家的呀!为了避免产生歧义,他改成了“耕地”。
1974年1月24日,大年初二,秦易,这位创作出数百首快板诗的庄稼汉与世长辞,享年76岁。
柏塔山巍然屹立,四季常青,高塔依旧;山下的诗人墓,荒草没膝,刻有他作品的石碑依旧。那位充满诗心、笑对人间的老人却永远离开了人世。他是屈原再世吗?不像,他没有屈子的忧愤和孤寂;他是李白、杜甫的化身吗?不像,他没有李、杜的博学和典雅;他是秦观的后裔吗?不像,他没有淮海居士的高古和婉约;他是韩柳的传人吗,更不像,他没有二人作品的险怪与超然。他只是一个在风雨中与羊群和高山对语了数十年的牧羊人,一个靠土地谋生的庄稼汉。如果天上有文曲星,他肯定是那个躬耕田亩的土星。热爱土地,热爱劳动,热爱家乡的一草一木,热爱来之不易的田园生活,浑身上下散发着黄土的气息,用泥土般朴拙的语言,讲述着种田人能听懂的话,为与泥土打交道的乡亲们,点亮一盏盏心灵之灯,给他们以光明,以快乐,以鼓舞,以礼赞。
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坐在村头盘桓的老头们都已不见了,那个挤在人群里听快板的少年亦满头白发。秋日里,他拜谒龙门寺,遇一秦姓婆婆,娘家东岗人,年过八旬,然耳聪目明。少年问:“您还记得南岗村北那个六角亭吗?”她笑了:“那叫‘翻身解放碑,我当姑娘时常到那里玩,后来没几年,碑亭就被一场狂风吹倒了。”谈起秦易,她记得很清:“大炼钢铁时,他给我们带队,走一路,能说一路的快板。”旁边一拄杖老翁说:“秦易是文曲星下凡,投胎到了书香门第,放在千年以前,会成为李白杜甫,成为诗圣诗仙。可惜家道中落,才拿起了放羊鞭,成了个说快板的。”
少年点点头,但在他心中,秦易是上苍派来的使者,是农民心中的诗仙。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