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来的马
2021-07-11常华敏
常华敏
那一年,我拥有一匹马的时候,曾恬不知耻地思忖,站在自己面前的马就是奔我而来的,还自作多情地由衷感动着它实在不容易。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牵强附会,其实未必有马非得与我扯上关系,却又挡不住认死理地断定那匹马就是为我而生,且因了与我的相遇,它的先祖从远古时代就出发,一路越高山,跨溪涧,过平原,不停驰骋,上一代马倒下了,下一代马接上,前仆后继,最终来到我的面前。马善于奔跑,但地面凹凸不平,山峰林立,沟壑纵横,无奈耽搁了些时日,这一耽搁,可让马付出多填补几代马的沉重代价。就我来说,马却又是如约而至的,当我想要一匹马时,便极轻松地如愿以偿。
我那老孔雀般的心态,反过来对马是一种补偿。我认定那匹马是为我而来,它的马祖马宗还为此承受了无数艰辛,忍辱负重,不畏牺牲,打心底就十分钦佩到来的马,念着待它万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凌驾其上,肆意欺侮,得时时处处心存敬重。即使马惹了我怒火直冒,惩罚中也要保住应有的底线,不因一时动粗获得几分快意,却辱了我这爱马人的斯文。
与我相遇的马,比我出生要晚一些,应该是我懵懵懂懂地惊奇发现女生有点可爱的那个年代。
年少时,我便爱马,总是幻想着能骑上马,手握缰绳,策马狂奔,耍一回豪迈。可惜我家没有马,有头驴,不过不依使唤,骑它时,那该死的毛驴,每每都瞅准人多的时候把我甩丢在大路上,马摔人不伤,驴摔人狠着呢,都让人半天起不来,只得咬紧牙疼着并狼狈着,成了同伴们数月都可背着我偷偷咧嘴一乐的笑谈。
当我长到一定的年岁,感觉像一头老公牛似的身强力壮,有气没处使,就谋划起该做些修造地球的事情了,还有了必须养一匹马的充足理由。开初,父亲有些不同意,在我的软磨硬缠下,最终还是让我拥有了一匹马。而那马与我相仿,也正值青春年少,不用练健美也浑身是肉疙瘩。
就我与马相遇的这一时间节点往回推,马出生时,我正读初中。也不必惊诧我愚钝得到初中了才懂得关注异性,那些年普遍生活拮据,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贵人,才能见着点肉影子,发育肯定不良,懂事自然迟些。照此不难看出,那匹马的出生日期,我并没有胡编白扯、瞎讲乱说,是精确地推算出来的。
马从马贩子手中买来。邻居巴周专做骡马生意,当时村里骡多马少,他便把村中的骡子收了卖到四村八寨去,再将马买回来卖给村里缺马的人,虽然赚的只是一点差价,竟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几年来都在全村富豪排行榜上稳居榜首。
我到巴周家时,他格外热情,生意人都懂和气生财。特别得知我要买马后,更是生拉活扯地强迫我当了回上帝,我说一个村的早不见晚见,他这样客气我可不自在,巴周说已经习惯了,总不能板着一张脸与对方说话。
我告诉巴周我不识马,要他帮我挑一匹适合点的便是。他贩来的马共有五匹,他首先给我推荐一匹長得很高大的马,接着又逐一地给我作介绍。我的确不懂马,但他给我推荐的我都不太如意,有的没精打采、羸弱无力,有的熟视无睹、人来了都懒得瞄一眼,只有一匹栗色的公马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立在马群的边上,自从我们出现,就一直神采奕奕地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看,就这么对上眼了。凭我的感觉,我就要那匹栗色的马。我打断巴周喋喋不休的推介,说就要那匹马。他愣了一会,说我的眼睛太毒了,还称不懂马,看中的就是最好的一匹,并说那匹马的价钱也是最贵的,我说钱不是问题。巴周是爽快的人,我们三言两语就谈妥价格,然后我如数付钱,牵马走人。
我买的栗色公马确实是一匹好马,这是我后来逐渐了解马以后才知晓的。一匹好马,必须体型匀称,皮毛光滑,四肢坚实,头保持高昂雄俊,鼻空,眼大,宽胸膛,齐屁股。我的马刚好一一符合,怪不得巴周卖马给我的时候,隐约看得出他是在忍痛割爱。毕竟懂马的人就会惜马,有不舍心绪也属正常情理。
有了好马,得给它找配套的活计。我知道马不会乐意干驴活,不是看不起干,只是活计太轻巧了,干起来不疼不痒的,没有痛快劲。一般驴个小力弱,主人疼驴,尽拣轻活给驴,驴是不知感恩的现世宝,它会找一切机会苦大仇深似地用眼瞪人,仿佛主人让它干活是天大的错误。马就不同了,一路奔来,饱受历练,血液里洋溢的是勇敢和忠诚。
马个大,温顺,接受人骑。骡子性子烈,一般不喜欢让人骑。驴个小,心眼更小,坚决不让人骑。这也注定了人们将马当坐骑是不二的选择,也有人骑骡或骑驴,大凡都是些不懂骡性和驴性的人;吃够亏的,即使走不动了,宁可让它们空着身,只愿在后边跟随。
马的秉性,也决定了它的宿命。在历史长河中,马用驮或用拉实现着主人的夙愿,驮的是人或物,拉的虽是马车,其实也是拉人和物。不同的是,驮人时,人在背上指引;驮物时,人跟身后吆喝;拉车时,人坐车上敦促。更多的时候,马随主人一道驰骋疆场、保家卫国,展现的是凛然英姿,焕发的是浩然正气。难怪当一女孩心仪某男孩时,男孩被称为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喻示的是马的形象和气质。人们印象中驴的品相和德行要比马稍逊一筹,就少有好听一点的雅号了,若要生搬硬套地称那男孩为“白骡王子”或“毛驴王子”,反倒有骂人、甚至侮辱人之嫌了。
汽车的出现,给马带来逐渐可解脱被人苦役的福音。果真马的用武之地变得越来越萎缩,马的阵地悄无声息地在向农村和乡下转移。在城里,留住的只有价格昂贵的好马,且马的用途不是代替人类劳作,而是供人玩赏。更多的是,一类马专门进行马术表演,以精湛的技艺博取看客的眼球和掌声,最终目的还是回归到让看客们留下更多的兜底碎钞。另一类马依然摆不脱被骑的旧况,但涉足的是赛事领域。能参与比赛的马,条件几近苛刻,身要矫健,力道不凡,要有超强的竞争意识,随时想当第一,还要能绝对听从骑手的使唤。那些体格不够健壮的,脚力不好的,自讨没趣与主人叫板作对的,只会落得个被淘汰的下场。
马成了人的玩物,那是因为人统治着整个世界,假若马成了人的主子,人照样被马玩。被玩的滋味断定不会太好受,有时我们偶尔被马耍弄一回,比如说挨马踢了一趵子,钻心的痛楚,会使记忆力再差的人也终身难忘。人玩马,玩出了境界,花样也层出不穷。我听到过有一场荒谬的赛事,主办者自作聪明地刁难骑手,不是比快,而是速度慢者胜,且规则自定。照常理比慢那得比到猴年马月才会结束,好在骑手们不算蠢得死,聚拢嘀咕一会后,互换赛马来骑,很快就决出了胜负。人类智慧是彰显了出来,可苦了参赛的马,骑手为使自己的马稳居倒数第一,何况胯下的马是别人的,落到马身上的鞭子,那是鞭鞭脆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抽得凶残和狠毒。
我养马的时候,村子还未通公路,马正好是我的好帮手。要用马,必须给马把马鞍配了,马鞍大致分两种,骑鞍和驮鞍。我需要做的事,暂且没有骑马去才能完成的,本来无骑马的事,还要配一副骑鞍,成天在村里招摇,就会顺理成章地附上“二混子”的外号,我可不愿过早地成为“乡村名流”,且是负面的那一种。我要的只是让马驮驮畜粪,还有庄稼和粮食,或者将农产品驮到集市上,再将家里需用的日杂百货驮回来。说白了,也就是我只需给马配一副驮鞍。
鞍鞯在乡街上即可买到。趁着一街天,我将我的栗色马牵到集市上,到一卖马具的小店铺,一次性给马来了个全副武装。先是试鞍子的大小,鞍子大了,不挨马身,所驮的东西就会摇来晃去,若小了,有的罩不下去,罩得太紧也不行,一摩擦,定磨破马皮。马店老板见我的马较高大,说试都不用试,选大号马鞍就好了。我从大号的驮鞍中挑了一副中意的,驮鞍由鞍子和马架子配套组成,马架子用以固定所驮的货物,一般先将马架子放在地上,捆绑货物,组合成一整体后的架和物俗称驮子。要出发的时候,只要两人将驮子抬起,抬到马身上,与鞍子卡稳,便一切妥当。做驮鞍的木材十分讲究,要坚韧耐用,我们这一带一般用的是榛子树。鞯是鞍子下面的一层软垫子,用于骑鞍则称障泥,主要是遮挡尘土,驮鞍的鞯要的是柔软,不致伤了马身。驮鞍的鞯由白布缝成,再塞入荞壳就成。剩下的是接着挑选了攀胸、鞧带、捆绑货物的架皮绳等配件,并一一地进行组合。
待全部完工,店老板和我共同合作,将鞍鞯架到马身上。先是捋起马尾,套入鞧带,将鞧带在马尾的根部卡紧,然后架上鞍子,拉伸鞯布,再把用牛皮制成的攀胸环绕马的前胸,末端在馬鞍的另一端扣牢。一看,店老板十分有眼力,样样都刚恰巧。当马架子搭到马鞍上,我想着已大功告成了,可店老板说还差一样,这个可以送给我,他边说边拿出一个用棕树皮编织而成的马笼套给马嘴套上。老板说马笼套的作用可大着呢,它不妨碍马饮水,但却吃不了草,要不马在路上东揪一嘴西捞一口的,挺耽搁时间,赶不了快路。
我买来的栗色马,已被人教会了驮东西,省了一道麻烦的工序。可没人教过我赶马,父亲是村里的小学老师,教我识字是强手,可培养马锅头是弱项。这时,我又想到了巴周。
巴周在村里曾是响当当的马锅头,只是这些年歇了手,专门去做骡马生意。他来后教了我数种将货物捆在马架子上的方法,不同的货物竟有不同的拴绑技巧,毕竟学到家的手艺别人偷不去,每种方法他都娴熟利索,三下五除二便宣告搞定。巴周说勒驮子的关键是两边的货物重量要大体相当,还有要绑得一样高,否则低的一边就要下垂,马驮起来较吃力,弄不好还会翻驮子。
他最后教我的是抬驮子。抬驮子一般由两人分别握住马架子的底脚,当其中一人喊“一二起”的时候共同发力,将驮子抬到马身上。另一种方法叫抓驮子,就是无人帮忙,驮子也不太重的时候,一人将驮子抓起,搭到马背上。巴周说,除非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尝试抓驮子,轻者会扭了腰,重者后果不堪设想。邻村有一力大无比的汉子,就是经常抓驮子,发现撒红尿时已无药可下,没几天就不治身亡了。
他还告诉我,抬驮子要抬到马头上再往后移,从马屁股这边抬很危险,遭马踢就不划算了。他说马的眼睛长在头的两边,无法像人的眼睛一样能对焦,看人和物处模糊状态,立体感不强,容易看走了眼。对身后突然出现的物体,马肯定是一惊,并同步施展出惯用的看家本领,双脚立起,向后猛蹬。
巴周带着我做了一回亲身实践,抬起驮子往马背上歇。那栗色马倒会领会人的意思,竟自个儿钻了进来。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的确是匹好马。我问个中理由,他应道,好马会与人配合,大多数马只会木讷地站着,下等马则见驮子来了却故意避让。
有了马,地里的包谷、豆麦,地边的南瓜,田里的谷物,统统由马驮回。村里人不习惯用扁担挑,什么东西都靠篮子或绳子背,以往遇到数量多的东西,只得往返地背,结果背得连肩膀都破了皮,红肿得像猴子屁股,两肩各红一边,不敢触碰,要疼上多天才得痊愈。
我成了只有一匹马的马锅头,很多时候人马相依,来往集镇与村落,或者山村与山村。有时穿梭在林间小径,听鸟鸣,闻溪声,似乎心灵瞬间被洗涤。有时过荞花盛开的山坡地,或者谷穗金黄的稻田边,也不论谁家的,心里都默默地为其即将丰收而喜悦。
我不喜欢走夜路,赶马人却又身不由己,黑灯瞎火赶夜路是常有的事。好在虽然马的视力有缺陷,但夜里的视觉却比人还好,走夜路丝毫都不用替马担心。我最怕走的是途经村里人墓地的一段路,每次经过都阴森森,冷飕飕,特别一想起村里人所说一些有板有眼的传闻,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有的说是亲耳听到的,经过墓地时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女子悲戚的喊“妈”声,那叫声没回音,若人叫,山会回音,没隔几日,村里的一女孩竟服药而死。有的说是他亲眼所见,过墓地时看到一男人把自己的头用毛巾扎了提在手里,时而在前面晃悠,向村里的老人一打听,果然数十年前村里的一汉子在外地被人杀害,运回来后就埋在那块墓地里。我知道世上本无鬼,但一经过墓地,还是禁不住心跳加快,有冷汗渗出。我听人讲过,走夜路千万不能往后看,会越看越怕,不过我却每每都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就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个真切,结果空无一物,心却收得更紧了。后来,只要途经墓地,我就抓住马笼套走在前边,我想着反正马心里无鬼,走在后面它不会害怕。
当然,马走夜路也有怕的时候,它怕时就吹响鼻。马吹响鼻可能是看到了一些小动物在活动,附近的山林里,还没听谁说过有老虎、豹子一类的猛兽。这时,我的心反倒十分镇静和释然。我还是会走上前拉起马笼套,让马在后边跟着,使其得到一丝慰藉,减少几分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马无夜草不肥,说到点子上了。马都是干苦力活的,体力消耗大,必须及时给它吃饱喝足,夜里还要添马料,把它养得膘肥体壮,当我劳役它的时候,少一点心疼。每一次要驮重物出门时,我都盛来一盆蚕豆给栗色马加餐,蚕豆到了马肚,定然会使马气鼓食涨、屁声隆隆,但马看似力更足,走完全程也不显累。
除了给我的栗色马匹增膘,其他有关马的事我也没闲着。马时常负重物,四蹄磨损较大,不加以保护,脚就会高一只低一只,抑或有的脚蹄磨歪了,让马不能好好地走路,走路都不顺当了,马肯定会对人成天让它干重活产生看法,甚至反抗。老辈子人传承下来的做法是给马的四蹄钉上铁制的马掌,恰似给马也穿上鞋。这样做并不是一劳永逸,马掌有磨小了磨得不能用的一天,如果经常走硬路,更是损耗得厉害。还有马蹄犹如人的指甲会生长,长到一定的长度,行动就不方便了。每到此刻,要做的就是换马掌。换马掌一人换不了,要有人帮忙。马掌是事先买好放在家里的,当我将一只马脚顺着膝关节向后握弯抬起,帮忙的人便蹲下,把马的小腿往人的大腿上搭稳,我就撬去旧马掌,然后用锋利的小镰刀削去马蹄多余的部分,放上马掌看是否凹凸不平,再次削平后,用小锤就着马掌上的钉眼钉上铁钉。削另外三只脚的脚蹄时,要留意的是,虽然不必用水平尺找平,但也要尽量保持高低一致。
在削蹄、钉掌的过程中,栗色马不做丝毫挣扎,表现得很享受,仿佛知道人们在替它修脚。四只脚都上完马掌后,马就亟不可待地走了数步,脚步声踢踏作响,它在试刚换的新鞋是否合脚呢。看着它的表情更加自信,我心底有数,马满意了。
有空时,我还将架皮绳拆下来抹油。架皮绳是用牛皮割成的,刚买来时有些生硬,我便用鸡油抹,这方法也是村里人告诉我的,鸡油油性大,易渗入牛皮内部。抹数次后,我的架皮绳逐渐变得柔软起来,不再像以往一样,绑货物时很勒手。
马也是需要美容的。马尾虽过膝,但不用剪,它不会长长,甩起来还能有效地赶走蝇蚊,动作颇为潇洒。马鬃就不行了,太长了就显得邋遢,长到一定的长度时,我就用剪刀齐整地剪去一部分。待剪完后,栗色马摇身一变,成了骡马世界里风度翩翩的大帅哥。
这样,我和栗色马走在道上,很多时候竟成了抢眼的景观。懂马的人看到后无不投来羡慕的眼光,羡慕我把栗色马饲养得健壮无比,羡慕栗色马长得无比健壮。当然,其他公馬见到后,虽然不敢直接挑战栗色马,眼光中还是透满了嫉妒。遇到母马和母驴,场面就有点混乱了,特别是在马们驴们都心情有些躁动的那些时日里,我只得充当起临时保镖的角色。在马和驴的群体里,我的名气没有栗色马大,母马和母驴们肯定不是冲我来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雄性十足的栗色马。腼腆一点的母马和母驴,见栗色马路过,便会驻足呆望,甚至忘记了咀嚼含在嘴里的青草。比较外向的母马则直接冲上来与栗色马搭讪,可笑的是体格矮小的母驴们也来凑热闹,跟见到明星抢上来求个签名差不多。
栗色马还算有原则,不是不拣嘴的好色马,那些披头散发、行动拖沓的母马和母驴,它都懒得理会,见了毛色光亮、举止大方的年轻母马和母驴,栗色马就会有要翘起尾巴的冲动。可有我这“老法海”的存在,我会横加干预,搅合得让它们啥事也办不成。栗色马的种子金贵着呢,不是哪匹母马和母驴想要就随便能得到。我不能让某户人家稀里糊涂地落到好处。何况有的人把马和驴都当宠物养,压根儿不想让自家的母马和母驴给公马和公驴沾边,还下种,那肯定不得了,必定找上门来大肆纠缠一通。
村里人都知道栗色马的马种好,养母马的人,想要让母马生匹好马的,就会求上门来,想生骡的则去求养着公驴的人家。我也是后来才弄清楚,公驴与母马交配生下来的是马骡,马骡个大,力量也比马大,适合驮重物,村里养母马的一直以来都是选择生马骡。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从没有养母驴的来我家求过种,原来公马与母驴交配生的是驴骡,驴骡个小,又不会生育,基本上在村里没看到过,偶尔能看到的都是公马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占了母驴的便宜。为防备不测,我对栗色马管教更严了,若被它惹了祸,马的事也只得主人担着。
求种的人都是奔着好种而来,不给不行,都是一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为豆大点事去得罪人,再说不让栗色马每年都踏踏春色,它会闹情绪,不给我好好地干活。给多了也不行,马会吃不消,干活便干得三心二意。我想了个法子,排队,今年轮不到的,明年。
几年后,栗色的马匹染红了整座村庄。
栗色马性情温和,没对我发过火,也没攻击过接触它的人或其他家畜。只是面对要挑战它的公马,尤其是在马发情的季节里,遇到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氓马,栗色马完全变了面孔和性子,会张开大口进行嘶咬,还有愤怒地后踢,直把对手追得没了踪影。
后来,村里通了公路。当时的境况,要买车不是理想是幻想,运输的事还是只能交由栗色马掌管。只是心中也有了新的盘算,要给栗色马配一辆马车。拉马车没有驮东西费力,可给栗色马也减轻些负担。
我想到做到,立马就去市场上买来车轴、车轮、刹车、马车所用马鞍、马套等散件。又选一大晴天,到林中砍来一些榛子木材,用以制作马车的车辕和车身。遗憾的是我做不了木工,就待到木材全干后,找来村里的一木匠,帮我组装了一辆全新的马拉车。
试车的时候,心想栗色马没拉过车,肯定得花费一番工夫。没承想那马虽有些不适应,却也一拉便去了。我真正领会到了为什么栗色马是匹优秀的马,除了体格健壮外,更重要的是它有听话顺从、一通百通的好脾性。
毕竟马车也是车,还是村里世代以来的第一辆车,心里免不了有些意气风发。我让村里的小孩都感受了坐马车的乐趣,往返集市时,只要拉的东西不多,我都唤年老体弱、腿脚不好的乡邻一同乘车。
感知马车后,马车的好,村里人都一致认同。没过多久,村里的马车日渐多了起来。
有一日,在集市上办完事后,天已黑了下来,加上有点累,就躺到马车里,不一会便睡去,任由栗色马拉着往家赶。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糊中听到马的吹鼻声,睁眼一看已到自家大门,马很少嘶叫,它在用吹鼻唤醒我呢。当时,我信了“老马识途”那句话,即便没人指挥,它也不会把你拉到不该去的地方。
第二天,我将我的经历讲给村里的福生听。福生有点气愤地说他也要买匹马,他家的是驴车,那头公驴拉车十分不靠谱。他说他也像我一样有两次在车上睡着了,可第一次他醒来时,公驴把他拉到邻村的一家大门外,还好主人没发现,否则定把他当贼看不可。另一次醒来时,公驴又把他拉到村里一头拴着的母驴旁,仿佛他要去找母驴似的。
又有几年过去,当没人再到家里来求种的时候,才发现栗色马已由马爹悄悄登上了马爷的排位,它一不小心变老了。
到它精力有些不济、体力明显下降时,我勒紧裤带凑钱买了辆摩托车,让马的活转交给摩托来完成。栗色马,我决定不再劳役它,让它也像人一样过过退休生活,安享晚年。
两年后的某一天,栗色马不吃草了,喂粥也难以下咽,只是眼里含着泪,呆呆地看着我。我心一软,竟也难过起来。
请来的兽医看后摇摇头,说马有马的生命周期,不用勉强了。他还说不必自责了,算我养得用心了,一般的马挨不到这个年纪。
没隔几日,栗色马永远地走了。
我喊来几个帮工,将它抬到村外的山梁上,选一块洼地,深挖一个土坑埋了,并在上面栽了一棵长势甚好的圆柏苗。我相信,栗色马生前就是一绝好的马匹,栽在坟上的圆柏,因有它在下面不遗余力地催生,一定也会长得枝繁叶茂。
马的天性就是奔跑。我的栗色马虽已逝去,但又有它子子孙孙的栗色马继续驰骋下去,奔向它们的一个又一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