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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脉千秋在 江河万古流

2021-07-09游燕凌

文学教育 2021年3期
关键词:楚文化

游燕凌

内容摘要:老庄道家文化与屈骚文学是楚文化以文献形态传世的精神高峰,随着考古大发现楚文化呈现出包括青铜冶铸、丝织刺绣、髹漆工艺、老庄哲学、屈诗庄文、美术乐舞等在内的由“六大支柱”构建的高堂邃宇。《楚脉千秋》以恢弘的历史视野,纵贯古今,打通中西,寻绎出楚文化的筚路蓝缕的进取精神、大象无形的开放气度、一鸣惊人的创新意识、上善若水的和谐理念、九死未悔的爱国情怀、一诺千金的诚信品格等六种精神形态,是一本执着现实人生、关注当代社会、充满人文情怀、努力实现人的价值、建构现代人精神品质的“介入”型著作,具备学术与思想的双重魅力。

关键词:《楚脉千秋》 楚文化 传世文献 考古发现

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后人不断地重写历史,不断地重述过往,其实是将历史重新视角化和理解化的过程。诚如伽达默尔所说:“传统并不只是我们继承得来的一种先决条件,而是我们自己把它生产出来的。因为我们理解着传统的进展并且参与到传统的进程之中,从而也就靠我们自己进一步地规定了传统。”作为历史“原生态”、客观存在的楚国,早已消失在2300年前历史的遥夜之中。然而,楚人建构的历史、文化的高堂邃宇却并未在秦人的铁骑冲击下轰然倒塌,反而历经风雨卓然独立,愈显尊严高贵、巍然璀玮,不断地被后人“发现”“唤醒”、重燃火焰,持续焕发出青春的文化力量,予人深思和启迪。刘玉堂先生主编的《楚脉千秋》,就是一次综合性的、超越性的、经世致用的、化繁为简的、学术与思想交融的崭新言说,在学理性与实践性方面均为我们提供了崭新的借鉴。

从传世文献来看,我们发现,在巍峨绵延的中华典籍群山中,一直矗立着两座楚文化的精神高峰,那就是老庄道家文化与屈骚文学。

与儒家文化相比较,老庄道家文化的典型特征是其否定性。中国哲学史上第一个用否定性概念来描述宇宙本体的哲学家是老子。在老子看来,宇宙本体是“道”,“道生万物”,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法用肯定性的概念来讲说,只能用否定性的概念如“无”“无名”“无形”“无物”“无状”等来描述。《老子》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中生有,乃道家哲学的精髓。

老庄哲学“道”的概念,来源于楚人崇奉的“太一”。老庄哲学由“道”开启,这个“道”或者是形而上的实存者,或者是宇宙的创造者,或者是对立转化、循环往复的规律,或者是人生准则和人间道德,或者是自然无为、柔弱不争的人生和政治智慧,包罗万有,意义歧生,不一而足。老庄道家哲学经典,虽然只有《老子》五千言,和《庄子》六万余言,其内容却是博大精深、汪洋恣肆。《庄子·天下篇》云:“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如果说庄子对道家哲学的“自评”可能过于“主观”的话,那么西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对道家的评价就会因为时空的距离而显得“客观”许多: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刘向、刘歆父子在《七略》中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其所长也。”道家诸子以杨朱、老子、庄子最负盛名,其中又以老庄道家对后世影响甚大,几乎占据了中国文化史的半壁江山,沉淀为中国人“外儒内道”的文化心理结构。而老、庄在道家文化整体性的共相之下,也有各自不同的殊相。有的时候,这种分殊甚至格外明显,诚如李泽厚所说:“老子是积极问世的政治哲学;庄子则是要求超脱的形而上学。”

哲学史家陈鼓应在《老子注译及评介》一书中指出,“从哲学史的观点看,老庄思想的重要性,一如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些基本观念,如‘道、‘德、‘一、‘理、‘无、‘有、‘常、精、气、心等等,多由道家开创人物所提出。老庄哲学自成一套独特的宇宙论、认识论、方法论、自然哲学及人生哲学”。冯友兰将庄子视为继杨朱、老子之后的道家哲学“第三阶段”的代表性人物,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将庄子哲学的主要内容概括为8个方面,即:“获得相对幸福的方法”,就是“自由发展我们的自然本性”;“政治、社会哲学”,是“激烈反对通过正规的政府机器治天下,主张不治之治是最好的治”;“情和理”,其根据是“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获得绝对幸福的方法”,是“超越事物的普通区别”,包括自己与世界的区别、“我”与“非我”的区别;“有限的观点”,即认为“是、非的概念都是每人各自建立在自己的有限的观点上”的结果,因此“都是相对的”;“更高的观点”,即要“照之于天”,“从超越有限的观点,即道的观点,看事物”;“更高层次的知识”,是“不知之知”;“神秘主义的方法论”,即是庄子的“弃知”。

在中国文化史上,老庄道家哲学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深远而漫长。老庄道家哲学流脉包括先秦道家,魏晋之际的玄学,以及唐代与东传的佛教文化相结合之后形成的禅宗。禅宗既是佛学,也是道家哲学,是“佛学和道家哲学最精妙之处的结合”。致力于建构本体论哲学的庄玄禅,其“追求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的风格就与儒墨法兵的社会政治哲学诉求迥异其趣,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其审美精神对于中国艺术创造的影响更是源远流长。在厌弃现实争斗、追求精神超脱的表相之下,老庄道家总是执著地肯定现世人生,透露出对于人生、生命和自然、感性的充分肯定,于此“表现出直观领悟高于推理思维的特征”,而这种特征,无疑与文学具有先天的体贴性。冯友兰先生的弟子、哲学史家涂又光曾经有云:“中华民族的创造才能,历来受到《庄子》思维模式的激发,受到儒家思维模式的束缚,这个历史事实仍然发人深省。”甚至就是推陈出新的“新儒家”,也是“利用道家的学说改造了自己”。而文学创作因其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创造性直觉的审美表达,所以其得益于老庄道家文化者更多。

以《离骚》为代表的屈原诗歌则是楚文化的另一座高峰。屈骚犹如一座宝藏丰富风景秀丽的大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发现她不凡的成就和独特的风姿。正如张正明先生所说,屈骚“山奔海立不足以喻其壮,鬼使神差不足以喻其怪,国色天香不足以喻其美。叙事纪游,抒情言志,无不开合多变,跌宕生姿,令读者反复咏叹”。《文心雕龙》称誉屈原“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由其影响之深,不难想象其成就之高。

首先,屈骚开创了诗歌宏大体制,具有文体创新意义。在中国诗歌文体发展史上,屈骚独标一格,具有重大的开创性意义。屈骚的诗歌体制之大,堪称无与伦比。有学者在比较研究的基础上,认为屈原的辞赋创作,借鉴了“楚地民间长篇祭祀乐歌的形式,创造性地扩大诗歌体制以反映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因为“体制宏大便意味着内容的扩充和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广”。进入春秋战国时代,在社会生活日益丰富、政治斗争日益复杂、军事争战日益惨烈、阶层分化日益明显、理性思维日益完善、道德情感日益深化的文化背景下,原先短小精悍的詩歌体制已经不能满足文学表达复杂现实的需要,时代要求产生更富生机更具活力更有包容性更有情感张力的宏大的文学表现形式,屈骚就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产物,它呼应了时代的需要。在诗歌的表现形式上,屈骚是“集大成者”,举凡前此诗歌表现形式,如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乃至九言,屈骚都有灵活独到的应用,而主要以“三二”节奏和“三三”节奏组成带有语助词“兮”字的六字句或七字句,是对《诗经》四言诗句传统的整体性突破,其创新性意义不仅表现在字数的增加,“更重要的是它所带的语助词在句中既可以调整音节,使诗歌的节奏韵律或活泼明快、或柔曼婉转而富于变化,且又因兼作虚词而使诗歌的表情达意能力大为增加”。这种更能满足表现需要的诗歌创作形式,使骚体诗逐渐成为当时诗作的首选体制,骚体诗作一时蔚然大观,形成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高潮。毛泽东说过:“诗要用形象思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比、兴两法本来是《诗经》的重要表现方法,屈骚继承了这个传统,并将其发扬光大。诚如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所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但是,屈骚中的比兴,已经突破《诗经》中“以彼物比此物”的二分式、分离式手法,实现了“创造性的转化”,本体与喻体浑然交融,形成不少具有鲜明屈原特征的表现意象,事实上因为此类意象的反复使用,比兴手法在此实际上已经演化为象征,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屈原诗作的独特的象征世界,如鸾鸟凤凰、燕雀乌鹊、露申辛夷、灵修美人,等等,使得诗歌描写生活的概括力和塑造形象的表现力得到了空前强化,从而提升了整个先秦文学的抒情格局,正所谓“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屈骚及其文学符号,在中国文体学意义上的独标一格、别立新宗,直接影响了后世的汉赋、唐诗创作。

其次,屈骚开启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屈骚善于以神奇的笔触构思和描写想象中的世界,天国漫游、神宫云霓、灵巫神女、驱龙驭凤,光怪陆离的场面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复杂多变的情节让人目不暇接,对神话传说自由不羁的创造性应用,体现出鲜明的创作主体性和浪漫主义特征。屈原充分张扬了楚人长于玄想神思的思维特长,用楚地独特的神话传说、浪漫的风土人情、秀丽的山川河流、震撼的风雨雷电构建起一个驰骋想象的阔大雄奇的诗歌世界,焕发出浓郁的浪漫主义文学的风采。如《离骚》在苍梧、昆仑、咸池、扶桑、日神、月神、风神、雷神、鸾皇、凤凰、帝阍、宓妃等地域和神话世界、神话人物之间自由穿行,建构一个丰富美丽、神妙莫测的幻想国度,诗人充分张扬了浪漫主义文学的主体自由精神。毫无疑问,这个高蹈远逝、飞翔八极、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神奇天国世界,寄托了诗人美好的幻想,与地上权臣不法、党人当道的楚国现实形成鲜明对照。鲁迅称誉屈骚“其思甚幻,其文甚丽”,也正是对其浪漫主义文学风采的称誉。

最后,屈骚闪烁着个性主义的夺目光辉。任何个人都是历史的存在物,都由时代背景及其文化空间所决定,犹如人无法走出自己的皮肤。屈原生当战国时代,贵族血统和执柄朝政的人生经历,都让他无法忘怀国运民瘼。他处在楚国历史由盛转衰的关键时刻,见证了时代的腥风血雨和民众的生死飘零,更亲身承受了亡国之痛。他追求美政,批评群小,揭露奸权党人,责怪楚王的不明不察;他正道直行,热心世事,不愿意放弃理想,也不愿意与朝臣和光同尘,在遭受放逐和打击时,仍然不愿意退隐江湖,明哲保身,而时时心在魏阙,心系民命,对祖国无限忠诚,对人民无比眷恋,充分体现出一个“士人”积极向上的人格担当,是一种民族的集体的国家的精神的具体表现,这是屈原人格中集体性的一面。而正如同是楚人的闻一多所说:从思想史角度来看,事实上存在着两个屈原,“一个是‘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集体精神的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个人精神的屈原。”集体精神与个人精神,看似矛盾,却统一地表现在屈原身上,成为一种人格“范型”,在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代代相传。作为统治者,当然要极力张扬阐发屈原身上的集体性的忠贞殉国精神,而一切不满现实报国无门的知识分子则必然会提倡屈原的个人性的抗争精神。立场、视角的不同,往往会导致对屈原的评价也有云泥之判。如汉代刘向、司马迁称赞屈原的精神可“与日月争光”,而班固则批评屈原“露才扬己”;唐代李白称扬“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推崇屈原傲岸不羁的抗争精神,而杜甫则“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更多地欣赏屈原忠君报国的一面。如何评价一个伟大的文学艺术家?高尔基提出过应该主要从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方面是从“时代之子”的角度,即集体性的一面;另一方面从“斗争的参加者”的角度,即个体性的一面。闻一多后期之“崇拜”屈原,也主要从他的“斗争的参加者”的角度来评价的,因而“特别从这一方面上着眼来崇拜他”。屈骚闪耀着夺目的个性主义光芒。就在诗人意识到他和自己所属的楚国贵族集团已经处于完全对立的营垒时,他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和犹疑,相反平添了无穷的自豪感,“鸷鸟不群,自前世而固然”。自由地遨翔在蓝天的雄鹰,总是孤独的;只有在草间寻找臭虫秕谷的鸡鸭才是一群又一群的,诗人对腐朽的楚国权贵集团投以无情的蔑视。我们只有在中国文学史的背景下,才能真正理解屈骚个性主义写作的意义。《诗经》中虽然也有许多优美动人的诗篇,但它基本上是群体性的创作,缺乏鲜明的个性主义光辉,而屈原则将他的理想、遭逢、悲痛、不幸,将这些带有生命热度、亲身痛感的东西,融进了他的诗篇,从而给屈骚打上了鲜明的个性的印记,这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块重要的里程碑。李长之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辨析司马迁的文化生成来源时说:“齐人倜傥风流,楚人的多情善感,都丛集于司马迁之身。周、鲁式的古典文化所追求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者,到司马迁手里,便都让他乐就乐,哀就哀了!所以我们在他的书里,可以听到人类心灵真正的呼声。以《诗经》为传统的‘思无邪的科条是不复存在了,这里乃是《楚辞》的宣言:‘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发愤以抒情!司马迁直然就是第二个屈原!”显然,屈原已经成为人格的最高标杆。屈原并没有将自己视为君王的奴仆和工具,他在忠君爱国的基础上,也以指引国家命运前行的灯塔自居,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宏图,不惜与整个楚国官僚集团为敌,向腐败落后势力开火,“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敢于独立思考、敢于坚持人格理想的崇高精神,影响了千千万万的仁人志士,成为后世知识分子的人格榜样和精神楷模。其成败得失的经验和教训,往往更易引发深广的同情,沈从文说“楚人历史传统的激情,极容易形成性格上的孤立性和悲剧性,竟若自然的分定无可避免”,很大程度上就是对屈原悲剧命运和孤狂性格的伤悼同情和地域文化视域中的自我确认,这在两湖现代文学作家中具有较为普遍的代表性。

历史总是处在不断地被“发现”、不断地被“叙说”的过程之中。考古工作在传世文献之外,开辟了一条楚文化研究的康庄大道。

20世纪70年代以降,随着湖北江陵、随州、当阳、潜江、荆门,湖南长沙、株洲,河南叶县、信阳,安徽寿县、毛集等地不断出现的考古大发现,楚文化研究进入全面突破、深化阶段,涌现了一大批高质量的学术研究成果。如张正明的《楚文化史》《楚文化志》,李玉洁的《楚史稿》,石泉的《古代荆楚地理新探》,何光岳的《楚源流史》等,尤其是张正明主编的《楚学文库》18卷,涵纳《楚史》(张正明著)、《中原楚文化研究》(马世之著)、《楚文化的南渐》(高至喜著)、《楚文化的东渐》(刘和惠著)、《楚国哲学史》(涂又光著)、《楚国经济史》(刘玉堂著)、《楚文学史》(蔡靖泉著)、《楚辞文化背景研究》(赵辉著)、《楚藝术史》(皮道坚著)、《荆楚歌舞乐》(杨匡民、李幼平著)、《楚国的城市与建筑》(高介华、刘玉堂著)、《楚人的纺织与服饰》(彭浩著)、《楚系青铜器研究》(刘彬徽著)、《楚国的货币》(赵德馨著)、《楚国风俗志》(宋公文、张君著)、《楚国的矿冶髹漆和玻璃制造》(后德俊著)、《楚系墓葬研究》(郭德维著)、《楚系简帛文字编》(滕壬生著)等;刘玉堂主编的12卷本《世纪楚学》,包括《楚国思想与学术研究》(徐文武著)、《楚国法律制度研究》(陈绍辉著)、《楚国礼仪制度研究》(杨华著)、《楚国历史地理研究》(左鹏著)、《楚国封君研究》(郑威著)、《楚国交通研究》(刘玉堂、袁纯富著)、《楚国农业及社会研究》(程涛平著)、《楚国水利研究》(刘玉堂、袁纯富著)、《楚国饮食与服饰研究》(姚伟钧、张志云著)、《楚简册概论》(陈伟著)、《楚国铜器与竹简文字研究》(李天虹著)、《楚器名物研究》(黄凤春、黄婧著)等,堪称体大思精、综合创新之作。

其中,《楚文化史》是中国大陆研究古代地域文化史的第一部著作,该书充分利用考古资料和传世文献,综合运用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将楚文化置于周代中华文化的宏大背景之中予以多视角、全方位的历史考察,首次对楚文化的源流、性质、内涵、特征、地位及其影响等重要问题作了全面系统的论证。《楚文化史》既是对此前楚文化研究的学术总结和整体超越,同时也是“开风气”之作,已经成为楚文化研究的“元典”性著作,后来的楚文化研究基本上在张正明先生开创的研究范式中前行,其“五个时期”(滥觞期、茁长期、鼎盛期、滞缓期、转化期)、“六大支柱”(青铜冶铸、丝织刺绣、髹漆工艺、老庄哲学、屈诗庄文、美术乐舞)之说,业已成为学界共识。魏昌的《楚国史》纵向梳理楚国八百年的漫长历史,探讨楚人的早期历史与文化、商周时期楚国的建立与发展、春秋时期楚国的崛起、楚成穆王争霸中原、楚庄王立威定霸、晋楚并霸与弭兵、吴破郢与春秋末楚国的复兴、春秋时期楚国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封建生产关系的产生、春秋时期楚国文化的发展、战国初楚国的内外形势与吴起变法、楚宣威王统治时期楚国的鼎盛、战国中后期楚国的逐步衰落、楚国的败亡、战国时期楚国经济的迅速发展、战国时期楚国文化的重大成就、楚国民族关系等重要学术问题,既有纵向度的楚史演变,又有横向度的文化、经济、政治、外交等角度的宏观考察和比较研究,具备相当重要的学术史意义。《楚学文库》则深入、具体、全面、综合地展示了波澜壮阔、惊采绝艳的楚国历史文化画卷,是楚学研究成果的全面总结与提升。著名学者季羡林、张岱年、任继愈、庞朴、刘梦溪、俞伟超、邹衡、瞿林东等人,都对《楚学文库》编辑出版的重要意义和学术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楚学文库》出版后,先后于1996年、1997年荣获第十届中国图书奖和第三届国家图书奖。《楚学文库》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反响,成为关于先秦时代楚国历史文化研究的代表作。“楚学”至此巍然耸立,蔚为大观。《世纪楚学》致力于楚国封君制度、法律制度、历史地理、农业水利、交通器物、饮食服饰研究,极大地开拓了楚学研究的学术空间,内容丰富博大,研究精深透彻,正如李学勤所说:“《世纪楚学》选题精当,设计科学,主编和作者都是长期从事楚学研究的知名学者,且年富力强,故我相信这套丛书能够代表楚学研究的前沿水平。”

从宏观层面来看,凝聚了众多学者智慧和心血的楚学研究,其学术史意义在于发现和恢复了楚文化的本来面目,进而在中华文化版图上再现了南国文化的风采。同时,丰厚的楚学研究成果也让我们认识到,楚文化曾经以其惊采绝艳的独特风姿,与希腊文化“齐光竞辉”,“宛如太极的两仪”,是当时人类文化史天空中耀眼的双子星座。我们为曾经拥有过的辉煌灿烂的楚文化而备感光荣与自豪。

经由考古资料、历史文献、民间风俗构成的三重证据,我们得以回归历史现场,复现旧时月色。这是学术研究“求真务实”的题中应有之义。在“六大支柱”构建的楚文化的高堂邃宇面前,我们拍案称奇、五体投地,然而,俱往矣,曾经的光荣与梦想,“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我们亟需一种穿透历史重重迷雾的有效对话,这些过往的“存在”对于今天的人们究竟有何意义?

学术史上有所谓的“汉学”“宋学”之别,有启蒙与学术之分,有材料之学与义理之学的路径分歧,而随着电脑信息技术的升级换代,种种以搜集、集成、排列、比对、全览、数据库完善为目的的学术操作,也日益变得简单,学术的纯度与成色日益消减,当此之时,义理之学的价值意义日益凸显,如何贯通古今、联通中外成为学术研究的新的探索方向。回溯刘玉堂先生四十年的学术历程,其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五个领域:一是楚学研究,代表作有《楚国经济史》、《楚国的城市与建筑》、《楚国水利研究》、《楚国交通研究》;二是长江文化研究,代表作是《关于长江文化及其研究的若干问题》和《长江流域的服饰文化》;三是汉唐文化史研究,集中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江陵张家山汉简和唐代婚姻立法研究;四是宗教文化研究,主要研究武当道教文化;五是湖北地方史研究,包括《湖北通史》、《武汉通史》,等等。而在楚学研究领域,他的研究范围遍及经济、文化、建筑、文艺、军事、考古、服饰等,学术素养深厚,视野开阔,推陈出新。

虽然承受着既有研究成果造成的“影响的焦虑”,刘玉堂先生亦不乏持续“创造的雄心”,其主编的《楚脉千秋》,志在“用一种古今结合的方式来提炼和表达楚文化‘精神,即先用楚人自己的话语揭示楚文化‘精神的内涵,表明这些‘精神源于楚文化自身,而非今人强贴的标签;再用当下流行的语汇对这些‘精神进行解读,使之具有时代气息,也更易于为大众所理解”;作者以恢弘的历史视野,将楚文化精神概括为:筚路蓝缕的进取精神、大象无形的开放气度、一鸣惊人的创新意识、上善若水的和谐理念、九死未悔的爱国情怀、一诺千金的诚信品格,兼顾其“原生形态”与“现实形态”,因其“既是楚民族思想、意识、信念的凝练表达,又是楚文化精神的象征,还意味着这种思想信念或精神久久贯注律动于荆山楚水乃至神州大地”。源远流长的“楚脉”“宛如生生不已的文脉、血脉和根脉”,“其文脉贯注于文化创造中,血脉激活于生命智慧里,根脉滋长于公序良俗间,历千年而不竭,亘万古而常新,感召和砥砺着一代又一代的荆楚儿女乃至中华儿女攻坚克难,奋勇前行”。这可以视为一种建基于深厚学养基础之上的思想性概括和表达,是其四十年学术园地精耕细作的苦心孤诣之作。

縱贯古今打通中西的大历史观念,为读者打开“不忘本来,借鉴外来,面向未来”的恢弘视界,如“外求诸人以博采众长,内求诸己而独创一格”的楚文化发展道路,其实也是中华文化发展的康庄大道;“筚路蓝缕的进取精神”在概述楚国由弱到强的历史进程之后,持续关注秦汉唐宋明清时期楚地、楚人的开拓进取精神,直至张之洞的“湖北新政”,武昌首义,中共一大会议,最后以习近平同志三次引用“筚路蓝缕”典故作为结尾,由此勾勒出一条清晰的文化发展脉络;“九死未悔的爱国情怀”回顾楚人“念祖怀乡”的悠久文化传统,歌颂楚人“慷慨以赴”的豪迈气概,历数楚人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千秋功业,叙说申包胥复国、屈原沉江的凛然忠义,描写反抗秦朝暴政中楚人前仆后继的勇烈热血,直至近代以来谭嗣同、陈天华、冯特民、毛泽东、闻一多、恽代英、何叔衡、李达、董必武、陈潭秋、李先念等楚地不胜枚举的志士仁人、革命英雄,结尾联系思维敏锐、生命力顽强、意志坚忍的“九头鸟”传说,表明楚人的爱国精神与天地同久、与日月齐辉,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拍案击节。

青原惟信禅师有云:“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可以视为学术研究进程的三种境界。《楚脉千秋》以灵动活泼的文笔,娓娓而谈的语调,表达平易朴素的观点,实已跃升至学术研究的第三重境界。该书在平和蔼然的文字表相之下,其实潜藏着作者反抗流俗的峥嵘气象。当考据细枝末节成为学术研究主流的时候,那种穿透古今中外、注重思想性表达的“通学”往往显得不合时宜。而诚如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所说:“凡豪杰之士,往往反抗时代潮流,终身挫折而不悔,若一味揣摩风气,随人毁誉,还有什么学问的独立。”《楚脉千秋》的核心指向在于“人的现代化”建设,即如何从传统文化资源中汲取有益养分,如何完善个体人格建构,如何在新时代全面实现人的价值,如何有效兼容人的工具性与目的性,这些问题在书中都得到了深入探索。林贤治说过:“学者对现实社会的介入是自然的,正常的,而且是必要的。那是他们的使命。不必非要揪着头发将自己拔离地球一样,使自己远离当代的社会环境,置自由的命运于不顾”,“伟大的知识分子,无论东方或西方,他们的价值观念都异常的鲜明,不但理性健全,而且激情充沛,不但大胆探索,而且勇于践行。他们始终把人的价值看作终极价值,而不是学术或其他”。《楚脉千秋》正是这样一本执着现实人生、关注当代社会、充满人文情怀、努力实现人的价值、建构现代人精神品质的“介入”型著作,具备学术与思想的双重魅力,足堪推介。

(作者单位:湖北省武汉市钢城第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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