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境之兰
——刘艺斯的艺术历程
2021-07-09赵文悦ZhaoWenyue
赵文悦 Zhao Wenyue
1“从南国社到四川美术学院——刘艺斯的艺术轨迹”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从南国社到四川美术学院
——刘艺斯的艺术轨迹
2020年3月19日—7月18日
学术顾问:庞茂琨、焦兴涛
项目负责人:何桂彦、宁佳
策展人:尹丹
学术统筹:赵文悦
展览统筹:韦宇红、李卓娟、张鑫
主办单位: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四川美术学院
造型艺术学院油画系
展览地点: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
2021年3月19日下午3点,“从南国社到四川美术学院:刘艺斯的艺术轨迹”展览开幕式在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幕。这次展览通过完善的学术梳理和优质的作品展出效果,进一步明晰与补全了四川美术学院关键的学统与文脉,更为西南现代美术及中国现代美术的深入研究提供了非常可贵的参照。
刘艺斯,1907年11月出生于四川巴县,田汉、徐悲鸿的重要学术继承者,四川美术学院成立的重要参与者和油画专业的奠基人。刘艺斯一生作品多产而且高质,享誉一时。他的艺术实践可以说是油画中国化、外来文化在地化的经典范本。
求学中的刘艺斯
民国 16 年(1927年)生于乡间的刘艺斯心怀对艺术的追求,来到繁华似锦,学者云集的上海求学。当年冬天,田汉和欧阳予倩、徐悲鸿等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霞飞坊徐悲鸿寓所召开“南国复兴运动大会”,会上宣布正式成立了“南国社”,并且拟定《南国社简章》,设立总务、文学、绘画、音乐、戏剧、影片、出版 7 个部,田汉为执行委员会委员长,徐悲鸿全权负责绘画教务。徐悲鸿还以法文定名南国社——Cerele Artistique du Midi,以“团结能与时代共痛痒之有为青年作艺术上之革命运动”为宗旨。
1928 年 1 月初,由于上海艺大原校长周勤豪与田汉产生争端,田汉向上海艺大学生会提出辞职,当即学生会宣布全校学生脱离上海艺大,请求田汉另组学院。徐悲鸿应田汉之邀与欧阳予倩共同在原有上海“南国社”的基础上创办南国艺术学院。其校创办宗旨为:“倡导学生自学,学生治校,不用行政职工,教师为义务性质。”1928 年 1月初,南国艺术学院创办成立初期,在报纸上刊登招生广告。此时本就是南国社成员的刘艺斯正式进入南国艺术学院学习,也正式成为了徐悲鸿的学生。
徐悲鸿归国时日不久,踌躇满志,怀着极大的热情将法国学院派的审美理念和教学方式带到中国画坛。他非常重视传授法国学院派的造型教育,严格要求学生的基本功训练,这为刘艺斯后来的艺术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刘艺斯也获得了宝贵的友谊——在南国艺术学院结识了吴作人、吕霞光两位挚友,并迅速成为南国绘画的“铁三角”。
作为私立高校的南国艺术学院,在艺术创作和办学理念上都带有强烈的乌托邦色彩和无政府主义倾向,要求艺术解放和思想自由,这无疑有利于年轻的艺术学子增长见识和放飞思想。这个时候的刘艺斯如饥似渴地进行着绘画学习,成为徐悲鸿非常器重的学生之一。但是好景不长,因为国民党政府对左翼知识分子的迫害,田汉、徐悲鸿都成了被监控和压迫的对象。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因此强行搬走了徐悲鸿在南国的一切家当,逼迫徐悲鸿接受南京中央大学的任命,与田汉等人撇清关系,徐悲鸿被逼无奈,不得不离开南国。他的离开使南国失柱,绘画科的学生们难免感到悲凉和无助。但是徐悲鸿并没有就此遗弃这些他深爱的学生,尤其是包括刘艺斯在内的几位爱徒。1928 年秋,在徐悲鸿安排下,这些青年学子来到中央大学艺术科徐悲鸿画室旁听,和刘艺斯一起作为旁听生的还有吕斯百、王临乙、吴作人、吕霞光、史秉衡、萧淑芳、孙多慈、黄养辉等在不久后成为中国画坛中坚力量的青年。这次波折,使得刘艺斯倍加珍惜这次失而复得的学习机会。
1929年,以国民政府教育部主办的“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为引爆,美术界展开了“二徐之争”,最终,徐悲鸿的“写实主义”在体制层面占据上风,奠定了“写实主义”作为后来引领中国美术发展的主流导向性的地位。同年,由吴作人、吕霞光、刘艺斯联合发起组织的“南国画会”成立。画会由小部分画家、大部分进步学生组成,接受左联主将之一田汉指导,倡导民主、自由和个性表现。
正当年轻的学子们准备为未来可以大展拳脚而努力的时候,因为刘艺斯与吴作人等朋友参加南国革新运动而被一起驱逐出中央大学,就这样刘艺斯又被逐出了校园。在读期间,还能时常得到徐悲鸿等人的接济,失学的他就不得不应聘职位,以谋生存。后面的一年里,他辗转至五卅中学、东方中学任教,但从未放弃绘画。这时,徐悲鸿鼓励他们赴欧洲留学,并为刘艺斯与吴作人、吕霞光三人举办三人画展以壮行。 当时的展览“以刘艺君出品最多,艺亦较进”1,可是正如我们所知,吴作人、吕霞光二人顺利赴欧,并在未来载誉而归,但是刘艺斯却因为丧失家庭经济支持,与这次难能可贵的留学机会失之交臂。
再见时,吴、吕二人已经深得欧洲绘画浸染,而刘艺斯则在与生活的搏斗中,将习承的欧洲学院派绘画发展成在西南生根、生发的民族风格。
2“从南国社到四川美术学院——刘艺斯的艺术轨迹”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现场
民国时期刘艺斯油画的在地化
留学受挫后,刘艺斯接受了田汉的规劝,准备在国内继续努力并继续准备出国深造。作为徐悲鸿和田汉的高徒,回到家乡的刘艺斯并没有获得优渥的环境,依旧过着平凡甚至艰苦的生活。日常的奔波任教和生活的琐事似乎占据着这位艺术家越来越多的时间。1930 年突如其来的一场重庆大火席卷了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也再次打击了他的留学梦想。现在很难想象当时的惨状,但是作为一位艺术家,看着这些由自己汗水与思考凝结而成的艺术结晶一霎时灰飞烟灭,打击之大是可想而知的。这些遭遇却并没有打倒这位意志坚强的伟大艺术家,飞来的噩运连同清苦的生活都逐渐成了他的食粮。
后来刘艺斯来到由川东名士杨公托、万从木创立的重庆私立西南美术专科学校任教,因教学有方而成为校委员、副校长。抗战时期刘艺斯的创作专注于川渝题材,走访各地调研、写生,作品颇具乡土意味和人文关怀,其间,《重庆东温泉古佛洞》《瓦厂》等一批有重庆特色又有劳动气息的作品出现,体现了他将所学转化为中国艺术、重庆艺术的实践成果,也成为他艺术成熟的突出标志。
1941年,重庆私立西南美术专科学校连同广播大厦遭受日军轰炸焚毁,刘艺斯的教学和创作又一次受到了人祸的干扰。可以说,刘艺斯回川之后的创作之路并不顺畅甚至一波数折。不过这些挫折也阻挡不了艺术的丰收,《织工》《双马》《渔童》《人物肖像》《鱼》《南瓜》等油画佳作为时人称道。可以看到,这些作品里固然体现了坚实的学院派功底,稳而有力的笔触、精确浑厚的造型、规矩有度的构图,都透露着这一信息,可以说充分展现了徐悲鸿所授的成果。但是就题材来说,刘艺斯的作品已经越过学院派对取材的桎梏,迈向了更加贴近中国最大的实际,对一般学院写实油画的创作状态也进行了行为上的反思。
1942年,正是抗战进入最为残酷、紧迫的年头,因为日军对中国在海陆空多方面的封锁,大量输入中国的物资被断绝,油画材料,尤其是画布的短缺造成了严重影响,甚至使很多艺术家停止作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献整理发现,中央大学、国立艺专、武昌艺专等多所迁渝院校师生在油画课上都只能依靠木板作画或者画速写。徐悲鸿在此时找到了在渝任教的刘艺斯,委托刘艺斯改进工艺来探索替代材料的生产。由于之前的艰难生活,油画布本来在川地就很缺乏,在1939年到1941年期间,刘艺斯已经进行了画布的制造研究,凭借和老乡一起合作制造的木制织布机,生产出了第一批重庆本土制造的油画布,但未能量产。这一次有了师长的鼓励和好友吴作人、吕斯百帮忙申请的补助金,刘艺斯刻苦钻研,仅仅依靠民间工具就攻克了这个难题。当年秋天,刘艺斯用他和乡间木匠制造的木制织布机来试制宽口油画布,完成改造任务,不辱使命。《中央日报》报道,认为这一成功改变了抗战时期油画布奇缺的状况。日常的劳作与生活的艰苦赋予了艺术家对生产工具的再认识。这一成功打破了侵略者在这方面对中国和中国艺术的围堵,徐悲鸿言:“制成之宽口麻布,鄙人亦用之,冯法祀之开山大幅亦用艺斯所制麻布。”2可见,此时的刘艺斯已经将自身的艺术行为融入到日常当中。
他的辛勤付出终于得到了更为广泛的关注。1942年,春季美展上,刘艺斯所作的《农人像》被关注,盛赞此画“可谓是国画新作风的一点曙光,作者所用水笔画法及渗润衣褶均国画方法,独取材及明暗,立体、人体、解剖部位等表现方法则用科学的西洋作风。虽然还不是很成熟的,但路径是对的,新的,倘使前辈有成就的国画家们能倡导,则新国画是不无前途的。”3接下来,有4 幅作品选送联合国展览,其中《游击队出动》一作运往美国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并售出高价,《瓦厂》参加了“民国政府教育部第三次全国美术展览会”,《风景》由苏联驻华大使费德林私人收藏。天道酬勤,得道多助。1946年,刘艺斯举办了抗战结束后的第一场个展,徐悲鸿、田汉、张道藩、黄芝岗等文化权威、名流专门撰文评论。展览中展出了多幅油画及水墨杰作,田汉的《向农民道路发掘——评刘艺斯画展》提到“(吕)霞光为艺斯的事,像自己的事一样在辛苦奔走”,“郭沫若先生为着怕这奋斗的艺术兵倒下来也用了一切的力在帮他的忙”4,可见此诚为重庆乃至中国艺术界之盛举。徐悲鸿在《新民报》晚刊发表的《艰苦卓绝之刘艺斯》中说到:“至于题材之选择,原就作者之真趣,艺术之作用就在有点石成金的功能”,“在大自然内与农民耕耘在一起,发掘田间所含之隐秘,分担着农民收获之喜悦,工作之勤劳与血汗之捐纳,所不同者,意思更有心灵之安慰”5。
刘艺斯艺术的在地化可以说是全面的、紧贴实际的,涉及到本土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乡间和劳动者的感知绝不只是来自于同情或热情,更不是出于附庸题材、迎合他趣的市场需要,而是对劳动、对地域性生活、对中国的情境最为淳朴真实的体验和理解。刘艺斯这时的艺术并非是对西方艺术单纯崇拜的结果,实则是中国油画走出西方话语,走进中国语境的先行在地化实践,就这一点而言,刘艺斯的油画已经超出“西学东渐”,明确指向了中国自身的“文化觉醒”。
四川美术学院油画专业的成立与刘艺斯赴藏
1950 年 7 月,原由贺龙元帅任校长的西北军政大学艺术学院美术部南下,奉命前往重庆九龙坡黄桷坪筹办西南人民艺术学院(即四川美术学院前身)美术系,经过短期筹备,于 11 月正式上课,任命版画家吕琳为系主任,刘艺斯、叶正昌等为教授,刘国枢等为讲师。此后,刘艺斯历任川美教务处副处长、院务委员会委员和创作研究委员会主任。而刘艺斯、叶正昌和刘国枢正是后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专业成立的三位奠基人。在1951 年出版的《西南人民艺术学院作品集》中,出现了三人的多幅作品,展现了作为四川美术学院前身的西南人民艺术学院骨干教师的艺术风貌。其中刘艺斯的两幅油画作品《修建成渝铁路》和《牧童》,延续了他关注时代、关注现实的艺术态度,在作品集诸多以宣传、口号为主的作品中独树一帜,且令人深思。
刘艺斯、叶正昌、刘国枢的艺术与法国绘画和现实主义教育密不可分,这三人都是相对的法式绘画的传承者,只是徐悲鸿与唐一禾在主要的创作倾向和题材选择上有不同,但是对素描造型的重视如出一辙,尤其刘艺斯对底层生活,对个人与民族生存状态的关注非常热切并展现出面对社会实景时的理性、平静,这使他的作品在作品集诸多以热烈宣传、口号为主的作品中显得独树一帜,令人深思。
接下来刘艺斯在承担重要教学工作的同时,继续着油画的在地化工作。除了主持西南艺术专科学校对大足石刻进行考察、翻制之外,他在1955 年3月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委派,率队赴藏进行新中国对西藏古代艺术第一次全面的考察,5月 22 日新华社对此进行了专稿报道。1957年,刘艺斯编著的《西藏佛教艺术》由文武出版社出版,并发表了论文《丰富多采的西藏古代艺术》《西藏的佛教艺术》,大量的高质量图片和基于中华民族整一主体的论述,给后来诸多国内外研究学者提供了丰富的参照,也为四川美术学院在内的中国美术教育与创作体系开辟了巨大的文化空间。1958年,刘艺斯主持的考察拍摄成果在北京故宫神武门展出,与郭沫若主持的定陵挖掘成果同样成为这一时期中国古代文化发掘的大事。在此前后,刘艺斯创作了包括油画《西藏江孜》《拉萨之春》《拉萨通车典礼归来》等一批作品,代表了刘艺斯的艺术创作探索进入了更加具有对民族国家疆界的审视与重塑意义的阶段。
“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刘艺斯的艺术之路历尽坎坷,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自身的挑战,他似乎都风轻云淡而屹立不倒。在地化已经全球共热的今天,对于具体的地域、文化如何嫁接,语言如何理解,语境又如何分析共容,已经成为多元文化寻求突破绕不过的话题。在新旧中国交替的几十年里,中国人民需要救亡图存,文化自主、文化独立显得如此紧迫,刘艺斯的探索从自身出发,从乡土出发,将中国最为平凡普通的人和物塑造得永恒而不朽,这需要一个艺术家面对生活有勇气,面对外来文化有底气,面对自己有志气。1965 年 10 月 3 日,这位不朽的艺术巨匠因病去世,而留给后人的是他实践民族文化自立自强的宝贵经验。
注释:
1.田汉,《向农民的道路发掘》,《田汉全集》第十六卷文论,《田汉全集》编委会主编,2000年。
2.徐悲鸿,《艰苦卓绝之刘艺斯》,《刘艺斯画选》,重庆美术出版社,1982年。
3.黄宗贤,《大忧患时代中的建构——论徐悲鸿“新国画”体系的确立》,《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 年第 10 期。
4.田汉,《向农民的道路发掘》,《田汉全集》第十六卷文论,《田汉全集》编委会主编,2000年。
5.徐悲鸿,《艰苦卓绝之刘艺斯》,《刘艺斯画选》,重庆美术出版社,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