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芭蕾舞男:“不要在乎外界异样的眼光”
2021-07-08李慕琰发自太原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发自太原
57岁的何建华跳了四年芭蕾舞,遭受过诸多不理解,却在短视频平台获得关注和鼓励。为了保护脚尖,他跳舞时会把自带的两块红毯铺在脚下。
南方周末记者 ❘ 冯飞 ❘ 摄
公园来了一位舞者。太阳帽底下是一张57岁的硬朗面孔,他1米72的个头,穿黑色连衣裙,袖口是蕾丝花边。为了跳舞时凸显身形,特地穿了胸垫。他推着自行车经过,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
尽管人们的目光难以称得上友好,但他已很满意,“这里的人挺好,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不赶我”。
他一辈子生活在太原,对这儿的大多数人来说,男人跳芭蕾舞仍是离经叛道。他在广场、酒店和超市门口都被保安赶过,难听的话听了不少,礼貌点就说他影响了工作,请尽快离开。他不会争辩,不让跳,他就走,只是免不了有些伤心。
很多时候,他只好在夜里或凌晨出来寻找地盘。大街上没人了,却留给他足够的自由。
在府东公园,他只能算半个常客,大部分时候他不进到里面来,而是在外围的马路旁跳,地面是斜坡,音乐还混杂着不时呼啸而去的车声。南方周末记者来访的这个午后,阳光正好,他在公园里找到一处树荫,铺上了红地毯,旁若无人地换装。
他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小音箱,还有那些道具。芭蕾舞裙要上千元,他买不起,捡来一些纱布,用钢丝撑起,缝缝补补,再缠上两根松紧带,就能把这件黑纱裙吊在身上。舞鞋倒是不贵,但没有那么大的码数,他自己加长了后跟,再套上脚趾套,确保立脚尖时有了缓冲。
还有一些东西在正规芭蕾里没有,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手上舞弄的蓝色纱巾,啤酒罐剪开做成的头饰,耳边垂挂着大大的易拉罐底座,有点新疆舞的风味。
这天的表演曲目是《离不开你》,歌里唱道——“我俩,太不公平,爱和恨全由你操纵;可今天我已离不开你,不管你爱不爱我。”
这支舞何建华跳过上百次,很难从他肃穆的表情里得知,他是被谁抛弃、又离不开什么。每一个舞姿都发自对音乐的感受:唱到“敞开怀抱”,要温柔地张开双臂;唱到“抛弃”,就把纱巾高高抛起;高潮处,一定要立起脚尖,双腿有些颤巍巍,但也尽力地旋转了一圈。
何建华相信,只要用肢体表达心里的想法——“这就是舞蹈”。
没有人慷慨地献出掌声使场面不那么尴尬。何建华看过芭蕾舞剧《天鹅湖》以后,就认定大多数人无法欣赏芭蕾,“他们只看外在,跳什么形状、穿什么衣服”。就像黑天鹅顶替了白天鹅,“真正美的东西可能不被人们发现,人们反而欣赏冒牌货”。
他把自己跳芭蕾舞的视频一条条上传到快手上,账号叫“芭蕾舞男”。他随身携带一支长长的木棍,把它靠在树或墙上,再用绳子绑住手机,吊在木棍上,用这繁复但廉价的方式替代了拍摄支架。
尽管现实世界对他冷嘲热讽,但在网络世界里,他已有众多粉丝,最好的作品有超过15万次播放和四千多点赞,收到的大多是“加油爷爷”“注意保暖”这样的鼓励和关心。有人留言要给他寄裙子,他担心邮寄不便,回绝了。有个网友说,自己在山上种地,信号不好,听说他发了新视频,专门翻了几座山到镇上的奶茶店去看。
何建华很感动,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音乐响起后的那几分钟,他进入了脑海中的世界——在那里,他忘记了自己,以及不尽如意的生活。“通过跳舞,发现都不重要了。”
府东公园的春日特别专场结束,何建华收拾妥当,扶起自行车准备离开,忽然转过头,向面无表情的观众们挥了挥手,像是谢幕。
只要脚尖立起来,嘲讽也会变少
离退休还有几年,何建华丢了保洁员的工作。早上七点半上班,他四点多就起来,早早到工作的地方练舞。领导说,他影响了整个团队的形象。
有一次,何建华的姐姐何月平接到通知,让她到弟弟的单位去一趟。物业主管问她,何建华老在楼道里跳舞,“他会不会跳楼啊?”何月平解释,弟弟只是跳舞,不会出格。对方不放心,要求她写下保证书,保证何建华不会跳楼。
这件事何月平没对弟弟说。那天何建华去单位,发现很多人望着他指指点点,再三问姐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家一说你就给写了,其实是不对的,那就是妥协。”何建华不愿意妥协,他希望可以向对方解释清楚,“有可能他就同意你跳舞了,有很多人还是喜欢看跳舞的。”
何建华独自生活多年,只有大他五岁的姐姐稍微帮衬着。自从他跳舞之后,总有人问何月平,你弟是不是不正常了?“我们觉得他这不叫跳舞,人家在舞台上换衣服跳,你是满大街跳。”何月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你是一个普通人。”
因为看了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录像带,何建华迷上了跳舞,本来想学那个,但节奏太快,很考验关节。他试过广场舞,那么多人一起互动,聊不到一起去,他不喜欢。后来他从碟片上看见了芭蕾舞,男演员蹦跳范围大,女演员的动作幅度小,他肢体柔软,更好实现。
何建华享受男扮女装,芭蕾舞兼具柔美和力量,能让他练出一双比女性还美的腿。他认真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最早的芭蕾舞是男人来跳的,有文字记载。”
芭蕾舞起源于意大利,兴盛于法国,最早的演员均为男性,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亲自表演,直到诞生一个世纪后才有女演员加入。
女住客和同事不要的衣服,何建华看着漂亮,就带回家。一开始需要冒点勇气,后来索性大胆承认,他就是偏爱女装的布料和款式,舒适又保暖,“法律上也没有规定(不能穿)”。
快手上有网友留言“大叔有一颗少女心”,他看了很高兴。
和他共事过的苏梅芳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何建华喜欢化妆、穿高跟鞋,但苏梅芳跟他聊天,又觉得他说话挺有文化的,只是“做的事情让人理解不了”。
何建华相信,如果自己跳到一定水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取笑他。他决定突破立脚尖的动作。这个动作有危险性,容易崴脚,专业芭蕾舞者需要扶着栏杆练习,何建华只能找了两棵树,在中间绑一根绳子,扶住绳子来立脚。
疼是肯定的,趾头和趾甲经常变形,不能操之过急。“咋的能定住?后来我悟出道理来了,不是说立不起来,还是练得少。”
他感受到芭蕾的魅力正在于此:它考验意志力,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去精细地打磨。
练了半年,他忽然可以立起脚尖了,而且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何建华把这视为他芭蕾生涯的转折点,从此以后他感觉嘲讽变少了。那些过路人的眼神里仿佛在说,“咱们太原还跳上舞蹈了”。
有学舞蹈的年轻学生给他留言,夸他立脚尖比他们学得还快。一个艺考生托母亲给他寄来冲泡的豆奶,他很高兴,想寄两条裙子回报女孩。
不过,何建华依然找不到可以容纳他的单位。有的是不让跳舞,有的对跳舞没意见,但不许穿女装。有个主管要求,在外面想穿什么穿什么,只要进了厂门,必须换成工作服。有时候领导没意见,住户又拍视频投诉他。
有段时间他在全民健身中心做保洁,虽然离家远,骑车要一个半小时,但场地特别好,大树绿油油的,跳舞正合适。那里的主管没说不能跳舞,就是不让戴帽子、不让背包——何建华喜欢穿戴女士太阳帽和精致的小皮包。
有一次单位办文艺汇演,何建华报名参加,特意买了新的U盘和曲目。他穿着白色纱裙到现场,突然不让上台了,说是节目太多,安排不下了。
他看过舞蹈演员金星的访谈,她在美国进修时,同行出于嫉妒向警方举报,导致她被拘留调查,错过舞蹈节。何建华佩服金星能克服一切阻挠。
“你的心境比较宽敞,就原谅他们,不原谅他们这个坎更过不去了。”何建华清楚,“这个舞蹈其实并不受人欢迎,你在这跳,好像不是疯子也是傻子。自己喜欢就去跳,只有自己能体会,别人根本体会不出来。”
但在网络世界,何建华收获了远超现实的认可与宽容。粉丝们总是鼓励他,“不要在乎外界异样的眼光”。只要有人语露嘲讽,劝他回家跳或是换套服装,立刻会有网友替他还击:“只要他喜欢就好。”
“人家觉得工作挣钱重要,我觉得跳舞重要”
何建华年轻时就曾被视为怪人,材料厂的工友叫他“一怪”,他归结于“思维方式、看问题的方法和他们不一样”。
二十岁出头时,他学过小提琴。当时他在服务公司打零工,打铁、搬砖、和水泥,一个月挣三十块,用一个月工资买了把小提琴。培训班的老师是苏联留学回来的小提琴演奏家,在当地小有名气,一个月学费五块钱,每周两节课。
有个同学在路上碰见何建华背着小提琴,笑起来,“你还好意思背这个?咱们根本不是学这的材料”。许多年后他跳芭蕾舞,又遇到这位老同学,对方说,“兄弟,正不正常?”
何建华反复练习小提琴的固定把位,发现“拉乐器绝不比干活轻松”,手臂不能打弯,手指要放松、有弹性,只有放松地揉弦,出来的音才是实的。
老师夸他进步快,在班上能排前三。他和其他同学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他的琴托不是买的,母亲用纱布包着棉花自己裹了一个。老师觉得稀奇,笑说“这个下了课能擦车”。
有一次老师问,你做什么工作的?何建华说,搬砖。老师惊讶地说,“干这种活是不能练小提琴的”——体力活让手指变得僵硬,而小提琴需要灵活的手指。
父亲反对他学小提琴,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何必费那个劲。“父亲的意思是岁月不饶人,你成不了,就是白学。”何建华以孟母断机的典故为父亲解释,“出发点就是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有一次上课,老师当众说,“今天有个学员的父亲来问我了,‘学这小提琴有啥用?把我笑死了。我看是谁?”他环顾了一圈,指着何建华,“闹不好就是你父亲。”
何建华后来才知道父亲偷偷去找了老师,他记得老师说,“小提琴在外国非常受到热爱,咱们中国不行,但是你学会这个肯定有好处,它本身是文化、是一门艺术,一般人真的是学不了。”
“学吧,反正就当学着玩。”何建华没把打击当回事,继续学了半年,后来他听说,老师家里挂了12把大小不一的小提琴,经过12把小提琴才能成才,但那得花太多钱,何建华只能收藏很多琴谱,自己在家练习。他报名参加太原舞蹈团的乐手招募,去了之后发现,“人才还是多,自己水平还不行”。
有次服务公司办演出,把何建华叫去参加,他演奏了马斯涅的《沉思》。一起干活的工友对他说,听得差点掉眼泪。何建华很高兴,“音乐是通灵魂的,虽然他以前没听过,你听见快乐的音乐,你也会快乐;你听见忧伤的,你也会忧伤。”
不论是以前的小提琴还是现在的芭蕾舞,别人总是说,这东西对他来说没用。但何建华对艺术的意义始终深信不疑。“人家觉得工作挣钱重要,我觉得跳舞重要。”他认为,“本来它们两个不矛盾,因为现实中(有人)不理解,它们就矛盾了。”
辞去保洁工作后,何建华听人说短视频能挣钱,就试着注册了账号。后来发现也挣不到钱,不过“可以展示学舞的成长”。在每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里,他精心地策划动作和配乐,刚开始不知道该怎么把时长填满,慢慢地适应了,他觉得跳了没一会儿,时间就到了。
何建华跟姐姐说自己在玩短视频,对方不以为意。快手根据流量给作者发些奖金,他上个月挣了一百三十多元。他觉得粉丝大多不在本省,没法让他去开培训班。他拒绝植入广告,“舞蹈真正的价值是登台、教学或者参加比赛,做广告是大材小用”。
为什么弟弟非要跳那种奇怪的舞,何月平实在不理解,她多次劝他别再跳了,“我不是生气,我是可怜你,在这跳跳跳,你不活了?你要想办法生活。”后来发现根本没用,只好随他去。
因为家人不理解,何建华曾多次想过不跳了,但仅有的一丝信念告诉他,内心的苦涩,外人不懂,但舞蹈和音乐里全有,这是一个普通人与艺术之间所能产生的最深的联系。
“好像就和他们交到了朋友”
在东山煤矿宿舍,问人是否认识何建华,邻居们会表示迷茫,但如果问知不知道那个跳芭蕾舞的男人,他们会立刻指向山坡最上面的那间平房。
那是何建华父母留下的房子,父亲生前在东山煤矿开拉煤的绞车,分了这间房。如今九十多年历史的老牌煤矿公司面临转型,宿舍区拆迁得七零八落,他的左邻右舍都没人了。
何建华的前半生并不算如意。技校毕业后,他在材料厂和陶瓷厂打过工,遇到下岗潮;1999年离婚,两岁的女儿判给了前妻,多年来他想尽办法打听女儿近况,都不能如愿。后来,何建华跟弟弟开了几年书店,因房租暴涨而倒闭,最后做了保洁。
离婚后,何建华回到东山煤矿宿舍的父母家,父母去世后,他在这里独居至今。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家堆满杂物,进门后只有一条极窄的过道,通向屋中央那张短短的床榻。
何建华的家像座堆积如山的宝库,山峰里潜伏着腰鼓、吉他、电子琴和小提琴,每样他都会一点。有一台小电视,十几年没开过了,“没什么意思,剧情不实在,都是人编的”。
尽管吃穿用度很多是捡来的,但那些乐器和书却是花钱买的。他从旧书摊淘了许多书,关于形体训练、舞蹈、棋艺和佛经。
他有近十个U盘,里面的音乐都是花钱请人下载的,因为没有电脑整理,每一类曲目专门归置在一个U盘里。最贵的一首曲子花了八块钱。
在人生最低谷,何建华问过自己为什么活着,意外发现只有音乐能宽慰他。他最初从收音机接触了古典乐,那些交响乐让他震动,“很美,有时代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国度和时代。
在街上听到好听的曲子,他就买回家来,用小型的音箱和CD机播放。很多曲目名字都是英文,他对不上号,只记得每个作曲家大致的风格。
他对舒伯特、舒曼、德彪西这些名字信口拈来,最喜欢的还是贝多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和《田园交响曲》有“真正的灵魂”,“他不是用手在写音乐,而是用生命在谱写乐章”。何建华认为,一个人只有经历过重大的挫败,才能从贝多芬的音乐里找到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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